夜晚来的很快。
看不见月钩,天幕倒也明亮。尖细的树梢上挂着一团星子,涓净的辉芒从下垂的枝头流淌到黝黑的山脊,再从半山融融地滚落下来,掉进山脚的湖里,激起几丝漾开的涟漪。
十来人寻了处隐蔽的水岸结营,护卫们在林中捉来几只野鸡野兔,草草架在篝火上烤了吃。方琼一方面下令熄灭明火,一方面又漫不经心地在溪流旁走了百十步,弄得罗敷拿不准他到底怕不怕有人过来夜袭。
他说今晚不能回城,她也做不惯念佛祈祷这种事,只要她和他在一处,总能保得性命无忧。罗敷觉得自己对于这类人的心态很复杂,他们嘴里吐出来的字一万个让她不舒服,可她还就是莫名其妙地相信他们做出来的事,方家的公子是如此,王放也差不多。
大抵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王放从青台山回洛阳时特意和他叮嘱她随行的事,所以他看在表兄面子上还是不能推辞的……这么一想,罗敷又感到自己是半个累赘,老是扯上那些有的没的。
她抱着方琼给她的铜手炉,笼着袖子从帐中踱出来,本打算数会儿星星就睡觉的,心中总有些不安,于是摸黑去找人。
临时辟出的营地就那么大,几棵古树围起来的距离间只有木棍撑起的两座简陋帐篷,护卫们和长随都只能在地上随意躺躺充作歇息。即使是南方,夜深了水汽重,刺骨的冷意直往膝盖骨里钻,普通人没有火盆还是受不了的,好在都是练家子,在外面冻一晚上不算什么。
她在方琼的帐子外驻足唤了一声,并无人应答。年长的长随忽地出现在眼前,冷漠地道:
“公子去河边了。”
这个长随似乎对她有意见,她惹不起,遂跳过杂草乱石,提起棉裙向水声哗哗的地方走去。
星辰的倒影在水波里闪动,山林的气息愈加清寒,她用手挡在鼻子下面让呼吸保持一缕温热,静悄悄地来到松树下。河岸上站着衣着华贵的年轻家主,华贵狐裘披了一地晶亮的星光。
树干上太凉,罗敷可怜兮兮地吊着只胳膊,徘徊了许久也没想好怎么开口。
方琼等了一会儿,见身后没有动静,就转身叹道:“秦夫人是要继续指责在下呢,还是要和在下道歉?”
罗敷咳了一声,背后冷汗直冒:“我下午情绪不太好,不过说的都是实话,公子完全可以不记得。说来,公子来得这么及时,一定要拿碰巧这种话来搪塞我么?若是公子觉得告诉我会坏了大局,那就算了。”
他双眸明澈,脸上露出个似笑非笑的神情,却转言道:“那秦夫人先回答我一个问题罢。 ”
罗敷准备的言辞都立刻抛得一干二净。
“太医院笔试新官的那天,你说十九郎很担心我的伤势,是自己揣测的?”
她怔住了,不知道他为什么问这个,但还是如实道:“我在宫里替他处理伤口,没有刻意去探听他的意思,可是他一直很在意……在侯府发生的事。他身上中了暗器,我为了让他不晕过去就同他说话,提到公子,他就生气了。其实也不算生气,只是太在意,多多少少有些后悔吧。因为公子是他很要好的朋友,也与他有血缘关系,他是做不到更加薄情寡义的。”
方琼盯着粼粼的河水,沉默了半晌,方抬首笑道:“我曾说过你少不更事,实则是有些羡慕你习惯把人往好处想。薄情寡义这四字,也要看是用来评价谁的。”
罗敷违心地辩解道:“我不是帮他说话……”
他凉凉道:“还真是一伙的。”
她浑身不自在,终究忍不住红着耳朵说:“他这个人真的挺好,别人看他经常一意孤行,但他只是不在意其他的罢了,实际上又护短又细心。他觉得对不住你,就不会再做过分的事。”
都夸成什么样了。
方琼欲言又止,换了话题:“好罢,至于你问我为何能救你一命,是在我出了客栈之后有人递给我消息,这个理由秦夫人是否认可?”
罗敷红晕未褪,忙不迭地点头,甩开那些小心思做出一副肃然的模样,说道:
“今天来找我的那个女人,她丈夫患的病好像和上次司严的事情有关。本是痈创,但脉象十分奇异,我一开始没有注意,等写完了药方才发现所用的药材和我交给你的解药很相似,就起了疑心。不过病人的确快不行了,做妻子看着也是真心着急,我原想回城后马上告诉你的。这样看来,有人下令让这个女人带我上山知晓一些情况,再引你过来营救,都是计划好的。所以这出戏的目的是什么?”
方琼思忖一时,他已知晓的自然不能都说出来,然而全部瞒着她,恐怕之后有所牵扯又会不方便,便道:
“此次南下,对外的由头是方氏被褫夺爵位,迁出京城固实地方根基,因赐有贩盐权的州都在南部。但奉上命行事已不是秘密,幕后之人对方氏很感兴趣,假模假样地卖了我一个人情不说,还顺道提示我们他这一方的势力已经到达了季阳府,接下来就免不了正面交锋了。”
罗敷仔细一想,小声道:“你是说越藩?”
话音刚落,天空乍然亮了。
她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大力一扯靠紧在树干上,银白的焰火在树林上方爆开,咻咻几声,燃着火苗的羽箭不由分说地从四面八方疾射过来。营地里顿时响起了呼喝骚动,铁器相撞鸣镝呼啸,护卫们一跃而起,操起兵刃开始御敌。
罗敷贴着粗糙的树皮,矮下身子一点点地往方琼那儿移,他心里肯定早就清楚会有第一波夜袭!她抓着手炉,把设埋伏的人骂了七八遍,还能不能让人明天好好过除夕了!
方琼抽出腰上软剑,看样子没想和她商量,直接携着她一条完好的胳膊运起力踏水而过。右臂上传来温热的力道,罗敷惊悚地看见自己的靴子压着水面,人几乎是悬空的,就这么在箭雨里飘到了对岸。她忐忑不安,弹指间被他带进了幽密的树林里,这里朝南向阳,松柏乔木长青不败,枝枝叶叶是天然屏障,遮挡住视线。
“把手炉丢了。”
罗敷纵是一万个不愿意,这时也只能听他的,没有与手炉依依惜别的功夫。用手掌在炉子表面摩擦了几回后抛在一处草丛里,道:
“你这身袍子也显眼得很……”
他笑了一声,“这是其次,逃跑还带着个铜疙瘩,真当你不够重?”
罗敷早就知道他没有暖和的手炉那么善解人意,遂在疾速迎面的寒冷气流里眯起眼,刚张嘴就呛得咳起来,勉强道:
“这叫逃跑?你不就是故意的,那些护卫能行么?”
飞奔一阵,瞳孔里倏然印出几个黑黢黢的影子,堵在他们前方,她连忙拽着他狐裘上的绒毛,生怕他速度太快停不下来:
“有人有人!”
那几个人影越来越近,罗敷砰砰跳着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指头上的力气撤了,几根寸长的狐狸毛悠悠地飘荡在空中。
是方氏的护卫,她认识其中一个脸上有疤的,审问山匪的时候就是他开的门。
方琼停下步伐,目光落在被她揪的七零八落的狐裘领子上,看不出特殊的神情。
罗敷装作没瞧见,感恩戴德地躬身,气喘吁吁:“公子今日第二次救我,真叫我过意不去,往后有什么要求一定帮忙,再不推脱。”
方琼本欲讽刺几句,却发现自己在她面前败下阵来,冷笑道:“过意不去,就把你这身斗篷赊给我罢,难得你不推脱。”
罗敷正儿八经地就要解下丝带,他及时抬手一拉把活结变了个死结,看也不看她,对护卫命令道:
“寻处农户家安置,明日回城。”
她舒了口气,能回去就好,她再也不乱跑了。
这厢正拍着胸口压惊,耳边阴恻恻地来了一句:“是骑马去。”
罗敷望着他,很有涵养地点了点头表示没有异议。
方琼吩咐手下找的是户村子边缘的人家,原来他们离村庄并不远,但这点路就足够她受的了。四匹马都是烙过印的军马,撒开蹄子风驰电掣,方琼好歹顾了她死活,让她同乘一骑,可是她觉得她的左手要给颠废了。
剧烈的疼痛延续到双脚着地,更鼓敲过,她面前的小房子亮起了一星昏黄的灯火,灼着她的眼。
方琼扶着她慢慢地走进屋,一对端着油灯的老夫妇佝偻着背掩上门,睡眼惺忪的大爷半带犹疑地问道:
“两位是什么人呀?这么晚了,怎么还在外面没回家?”
罗敷轻声道:“我是城里新来的大夫,到山下来出诊的,结果不慎摔了一跤伤了手臂,误了关城门的时辰……这个,是我做生意的兄长,他陪我一同出的城。那一户人家不便留宿,我们只好叨扰您了。”
护卫敲门的时候只说要借宿并给了钱,她随便编了一套话,该有的都有了,应该出不了大岔子。方氏留在营地里的护卫和长随要是对付不了那些刺客,为了不闹出大动静,对方也不会笨到冲进村子里搜查,况且既以警告开头,就没有立即赶尽杀绝的理。
老大娘攥着银票打了个哈欠,“跟我来,瞅着二位穿的好长的也俊,就不是我们这样的粗人,这儿不比你们城里人住的漂亮,委屈一晚也就是了。哎,半夜里公鸡打鸣可别嫌吵啊。”
罗敷揉着眼睛,睁开眼,就站在了一间还算干净的屋子里。角落里堆着干草,一张矮床,火盆放在床边。老夫妇帮着拿来被褥和水,接着就回房睡觉去了,留她和方琼自主划分房间。
罗敷太困了,抢先坐在床上,一双无精打采的眸子无辜地瞪着他,鼓起勇气翘起一根手指,指向角落里蓬松的干草。
一沾到床,困意铺天盖地般袭来,她解了几下斗篷没弄能开死结,索性倒在被子上不省人事。
方琼在床头站了许久,把床头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油灯移到几步开外,着手将草堆搬开,褪下狐裘披在草面上。
少时在军中也不是没睡过这个,只是一晃都许多年了。
有些东西他自始至终都忘不掉。
油灯微弱地燃烧着,他盯着墙面上安然睡着的影子,也试着轻轻阖上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