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琼从客栈出来,在逐渐冷清的街上走了百十步,随意寻到一家小酒馆,要了杯酽茶,坐在棚子下面慢慢地饮。
陶瓷杯粗糙的触感刺激着皮肤,他漆黑的眸子盯着对面的木凳,许久才显出些许疲惫。有那么一瞬间他不想再回京城,那里是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在他还没有厌倦这座繁华城市的时候,几代家主就已经做出了决定。
帝都再好,给不了一族之利;京师再大,比不上一家数百口。商人重利,从来就极端自私。当年自东海大张旗鼓进京的商贾,今日浩浩荡荡从洛阳的北方撤离,其中因果,若先祖地下有知,大概也不会厚非于此。
酒棚上挂着几个鲜红的大灯笼,在呼啸的风中浮萍般摇晃,他不由想起那些在京城里策马奔腾、肆意招摇的少年时景。彼时京中的雪与月、风和花都是极温柔的,现在想来,终究是年纪太轻。
洛阳是刀刃,而不是他自始至终认为的、可以安置好一切的地方。
褐色的瓷杯中冒出袅袅热气,他用手指轻轻地虚拢了一下,余光扫见巷口几个孩子点燃了炮仗,火星闪烁。
他目光微凝,唇角略勾,雪白的狐裘不染纤尘,简陋的棚子霎时被衬成了一堆废木头。
这无暇玉璧似的人,放在大街上招眼得不行。
忽然,有金属尖锐地划破空气,“笃”地一声,牢牢钉在他颈边的木柱上。
他端起茶碗,啜了一小口,而后不紧不慢地站起身,取下箭头上的字条。
鞭炮震天的巨响炸开在巷子里,周围的居民从窗子里伸出脑袋,几个孩子笑闹着一哄而散,留下满地红色的纸屑。
要过年了。
*
南山离村落距离不远,粗犷的车夫想尽快拉完这趟多赚点生意,鞭子抽的呼呼响。车轮在泥泞的地上压着碎石滚过,罗敷感觉连续三天可以不用再坐车了。
颜美被颠得也有些吃力,手臂撑在座位上,重启话题:“秦夫人,那个病人到底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罗敷碍着赶车的,压低声音道:“也没什么,你只要知道找到人送药就好,把人从鬼门关拉回来,之后还愁问不出来?我是认为药有问题,脉象和他腹上的疮也不太对得上,总之很奇怪罢了。”
她叹了口气,“说来,我的经验也不多,采药掉进河沟碰到有毒的草籽么,也说得通啊。”
颜美起初去厨房看炉子上熬的汤药,就对分量极多的败酱草很有意见,被她一解释,也拿不定了:
“那咱们就这么走了,不会……”
“不走怎么办。”罗敷没好气地道,“谁回去通知药局啊?别忘了晚上还有饭局。”
颜美讨了个没趣,腹中作响,隔着帘子催促道:“你快些吧,我们午饭都没吃,这会儿正饿着呢!”
车夫哎哎地应是,罗敷也觉得浑身无力胃酸上涌,拿出水囊刚喝了一口,车厢一阵剧烈的晃动,她差点呛水扑在坚硬的木头上。
颜美也好不到哪去,勉强拉着歪掉的衣服,冲外面怒喝道:“怎么回事啊?驾车都驾不好还做什么生意!”
冷风从麻布帘灌进来,罗敷一个激灵,扯了扯他的袖子,不好的预感如黑云压顶。
颜美顿时住口,整个人僵了片刻,慢慢地撩开帘子,这个动作还未做完,车子就猛地往前倾去,马匹的嘶鸣在山路上久久回荡。
小车歪倒在地,他仿佛被定住了,身形紧绷,正挡住了罗敷向外探看的视线。
第一声箭矢破空的鸣响突然袭来之时,她下意识地拿药箱顶在脑袋前,缩在座位上抽了口凉气,伏低身体飞速道:
“趴下!”
罗敷无暇管他,抱着头往脚踏下面躲,隔着薄薄一层木板,外面似乎有数支利箭嗖嗖地飞过,刮擦着车壁,她蓦地感到角落里也不安全了,说不定哪支箭下一刻就破壁而入给她来个对穿!
“林医师!”她抬起眼,看到颜美仍然杵在那儿,恨不得将他踹出去,“你干什么?还不快点过来!”
哨音骤起,飞箭立止。放箭的人不知打的什么算盘,这一小批箭雨只是试探,并未从正前方射入车中。罗敷的心跳到了嗓子眼,腊月二十九这里还有山匪么?还是别的组织派来的杀手?要是山贼之属,劫财之前是要特意留人质好好宰上一笔?杀手的话难不成也是要抓活的?他们都不过年啊,这也太敬业了吧!
连续三天的雨水让地面变得坑坑洼洼,受惊的老马拼了命想把车轮从石头缝里拉出来,绳子几次绷得要断,罗敷在晃动的狭小空间里设想了好几种可能,也不敢说话,把手伸进药箱里顺了几枚袖珍药瓶,待在原地不动了。
周围异样地静,隐约可闻寒风在山谷里回旋。她的心思飞速地转起来,不管外面的人什么身份,绝对不好相与,没有一开始就射杀或者拿大刀上阵,定然是要验看囊中之物!刚才听那哨音似乎挺远,那么这时候夺马奔走是不是还有机会跑掉?
她有点后悔当初在草原上拒绝牧民教她骑马的好意了,但又想就算会骑,自己也是不愿意冒这个险的。
颜美一直咬紧牙关,他方圆百步内确是没有任何人,但箭从前方的山崖上射来,那边埋伏的人不知有多少!他们只有两人一马……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医师,身无长物地位极低,不想把命陪在这里!
他脸色惨白,忐忑不宁地回头,没有对上那双眼睛,心中竟控制不住地欣喜了一瞬。
罗敷等了许久没听到回应,气不打一处来,刚要仰头再开口,冷不防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扑了过来,动作粗暴地拉下她当盾牌罩在头上的药箱,全然不似平日的唯唯诺诺。
弹指间她就明白他要干什么了。
哨子又鸣了两声,颜美浑身一抖,颤着手从棉布里刨出还带着血丝的勾刀来,连滚带爬回到车辕上,握刀一挥斩断绳子,抓住缰绳跳上马背,狠命一刺马股,棕马撒开蹄子疯狂地朝山路冲去。
他情急之下动作异常迅捷,罗敷纵然无拦他之意,心里也对这种小人行径极为不齿,如果她能回去绝对让吴莘把他给踢出药局!能逃掉算是命大,可他就不管伏击的人可以追杀么?胆小又莽撞,早知道带谁也不带他来帮忙!
落叶窸窸窣窣地从车顶上滑落,罗敷先把头上唯一的簪子塞进怀里,费力地从侧面着地的车厢里爬出来,头上沾了好几片干枯的叶片。幸亏冬日的衣服厚,在石子上蹭了几尺距离也不疼,现下只剩她孤身一人,除非那群放冷箭的人全跑去追一个毫无价值的医师了,她插上双翅膀还是有可能飞走的——事实正好相反,对方思维正常,她也没有翅膀。
罗敷拍着满身野草灰尘站起来,扶着树桩急促地咳喘了几下,将腰上系的钱袋远远地往外一抛,手钏也取下来放到了袖袋里。
荒山野岭,最近的村落只不过两柱香的车程,她饿着肚子被丢在半路,暗处还等着一群虎视眈眈的人。
真是不能再背。
罗敷环顾了一圈,望见车夫趴倒在血泊里,背后高高地插着一支细箭,不合时宜地发现自己好像过于镇静了。受惯保护的人面对危险会缺少一种该有的紧张,自然也缺少急中生智的条件,她觉得总有一天会栽在这样要命的慢性子上。
她拿袖子擦了把额上的汗珠,山崖上飞鸟般掠下几个黑色的身影,和着刀光以极快的速度驰来。
刺客来的很快。
罗敷背靠车轮,盯着渐渐靠近的黑衣人,脑子里过了一遍地形,心乱如麻。山路的尽头倏然爆发出惨叫和马的哀鸣,她瞳孔微缩,手里的瓶子攥的几欲碎裂。
半盏茶前逃走的颜美还活着吗?毕竟是她共事过几个月的熟人,要是这批人是冲着她来的,那么被自己叫来的他就真的是无辜了!
三个黑衣人近在眼前,皆作山匪打扮。
她当啷一声丢出把临时找出的银刀,沉声道:“阁下是要钱财还是要大汉太医院判这个人?”
为首的人凶神恶煞,颇有劫匪头子的模样,鼻翼边长了颗硕大的黑痣,眯着绿豆眼慢慢举起刀。
罗敷又道:“银子都装在钱袋里,在那边的树下。”
首领眼中寒光一闪,左右两人执刀走上前来,面无表情地开始搜身。罗敷忍着翻涌的胃酸,一言不发地站在那儿充木桩,褐色的眸子冷冷地映出三人的脸。
一人摇了摇头,首领做了个带走的姿势,另一人得令走到树根处拾起她的钱囊,罗敷看到这里纵是放松了一大截,也不敢掉以轻心——应该是真正的山匪,但是难保他们拿了钱就不会把她带走当人质啊!
她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各位是……”
首领的眼睛转了转,雪亮的刀落到她脖颈侧,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手下一个贼眉鼠眼的山匪操着土话说了几句,罗敷一个字也听不懂,只眼睁睁看见首领目中的犹豫消失了,冰碴子般的杀意忽地迸发在半空中。她全身僵硬地动弹不了,耳膜突突地跳,剧烈得让她眼前发黑。
她还不想死,还有很多人没见,还有太多事没做!
手中的药瓶弹开了盖子,浓烈刺鼻的气味骤然弥漫在空中,她最后一眼看见狠狠挥来的刀光,而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几个劫匪步履蹒跚地撑住石头,连忙捂住口鼻,然而还是慢了一步。先前说话的那人已经倒在地上不省人事,首领脸上的肌肉抽动半晌,便要费力地一刀下去结果了这条命,不料就在这时,山崖上腾起急促的哨声。
他回头一望,几个圆溜溜的脑袋碎石似的从崖上直直坠了下来,啪地摔在泥地上,红红白白一片混沌。
“头儿!是……是后面守着的弟兄!咱们被阴了!”
“他娘的!”
首领大骂出口,当机立断扛起人质就朝山路反方向跑去,另一个背了自家同伙紧紧跟上,身后数十支箭携雷霆之力厉射而来,大有瓮中捉鳖之势,山匪们熟悉地形左奔右躲,竟堪堪能逃过流矢。首领咧嘴狞笑,想起先前和人约定好的规矩,一拳砸在山岩上,目光阴鸷。
数箭飞来,他不以为意地扭转腰身,五大三粗的汉子出奇地灵活,三四支箭都射了个空,正得意之时闻得下属惊呼,回头挡过一支轻飘飘的箭,余光轻蔑地扫向身后,神色却一下子凝重了。
背着同伴的下属被一箭钉穿在岩石上,肩膀上露出大大的血洞,偏偏没有伤到要害。他猎户出身,行走山林多年也算是个用箭的行家,力道准头一看即知,这背地里冒出来的敌人可不简单!
他正忙里抽空将脑子拐了个弯,忽觉大腿一凉,低下头看见一截从皮肉里穿出的箭头。剧痛让他顾不得手里的人质,想要将其顶在后背做盾牌时又是一箭疾飞而来,他“啊”地松了手,脚下一滑,重重摔在草里。
然而就算跌到他也松不了手,因为这箭穿透之处连结筋骨,移动手臂分毫就会疼得上气不接下气。首领身中两箭,无一致命,大概也知晓射箭人的用意,忙不迭地忍痛将刀掷开,趴伏在地上不再逃窜,甚至感到躺在地下无知无觉的人质有些可怕了。
之前接下这桩生意时真该问清楚!
山崖上,方琼收回收缴的粗制弓箭,远目眺望了一会儿,方才缓缓回到树下的阴影里。
长随禀报道:“秦夫人暂且无事,公子怎么不追那幕后指使之人?”
他拢了拢狐裘的领子,嗓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在风中显得无端冰冷:
“无妨,只怕就是追到,我们也不会顺顺利利地回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