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色的瓷盏中盛着雪白的浓汤,汤面上撒了几丝切得细细的冬笋,剔完刺的三寸小鲫在汤中微露晶莹纹路,醇鲜的香气混着热气一股股浮到空中。
一名侍女拿出一枚银针,在碗中轻轻一点,见尖端无甚异样,便道:“主子请用无妨。”
另一名唤作帘碧的侍女执起勺子,小心地吹了吹,撇嘴道:“什么最好的酒楼啊,就拿这东西糊弄人,殿……依我看,这家店也就是老板在京城有点势力,吹得和什么似的,比咱们明都的屏秀山庄差远了。”
坐在桌后的女子姿态端雅,开口道:“说的不错。不过莫要让我再听到这些话。你当这里不是洛阳?”
帘碧嘴上应诺,眼睛一转,布着菜道:“您觉得这里比明都如何?”
她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佳人艳丽精致的五官,这位主子生得肖似宇文太后,性子也像,此番逆了宫中的意跑到这千里之外,打的什么算盘人人都能猜到几分。匈奴适婚之龄的宗室女寥寥,而这位可是扶朝宫唯一的公主,婚嫁之事少不得让各方操心,上月前与太后大闹了一场,这是要到洛阳来挑挑顺眼的人选么?
第二个婢女侍立一旁,掩唇微笑道:“既然菜色不可与我大梁相提并论,奴婢倒觉得一路行来,洛阳山水别有一番风味,洛阳么……也确然人杰地灵。”
“人杰地灵”这四字被婉转幽柔地说出来,端着瓷盏的素手便顿了一瞬。
侍女们眼观鼻鼻观心,专心侍候起主人用膳。
一瞬过后,安阳公主“啪”地一声摔了勺子,冷冷道:“平日里一个个都被宠惯了,竟敢妄议是非。”
两名侍女噗通跪下,方才开口的那人委委屈屈道:“奴婢是看之前在大堂遇到的那名公子通身的气派,着实好风度,才想替主子……”
安阳不语,半晌方用涂着鲜红丹蔻的指尖扣了扣桌沿,淡道:“迎朱,你觉得他如何?够不够我带回去给母亲看,让她再呕一阵气?”
迎朱柔柔一笑,“但凭主子的意思。”
“那位公子虽带着半张面具,但行动举止间风姿画中仙人也比不上,那双眼睛看过来的时候,明明是逆着光线,可奴婢觉得他周身那一片地儿连带着窗子桌子,全都是亮堂堂的。”帘碧忍不住出声道,“容奴婢斗胆,现在是在洛阳,主子带个人回去也并不是难事,毕竟夫人的手也伸不到主子这儿来。咱们府中那些人,夫人不是也没管吗,来个把洛阳人又能如何?”
迎朱皱着眉瞪了她一眼,说这种话可是要挨板子的,暗地里作谈资也就罢了,哪有提到明面上说的?
安阳姣好的眉却一反常态地松开,狭长的凤眼若有所思地往紧闭的门望去,目光穿过薄薄的木板,滑过长廊,最终定格在另一扇雅间的门前。
面具。
两间遥遥相对的屋子。
她抿了一小口汤,心思百转,片刻后垂目道:“你们先起来吧。去外边打探消息的人呢?都死了?”
迎朱轻声问道:“您有心事?”
安阳带了些赞赏,“好歹我左右的人不是都没脑子。 先前帘碧跟前的那个女人,你们看清楚了没有?”
帘碧撇嘴道:“她有问题?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若说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就是瞳色过浅罢了……对了,还有目中无人、狂妄自大。在南齐,勾栏里有不少这样的人呢!仗着自己有外族杂种血统勾引男人,下作的很。”
迎朱回忆着当时的情景,“她的手腕上有串绿色的晶石手链,安慰那小丫头时抬手去拍她的肩,从袖子里露出来一小半。看起来……有几分像是主子放在马车上匣子里的那副。”
安阳靠着椅背沉默了良久,淡淡道:“许是我看错了。近日精神不济,夜里总梦到幼时,醒来竟也平白无故地给自己找麻烦。那钏子岂是人人都有的?我海陵苏氏的东西从不外传,一个青衣民女怎会有摸到的机会。”
迎朱称是,“奴婢也只是瞟了一眼,并未多留意的。晚上给主子用些安神香,免得回去一大家子看到您瘦了一圈,又得心疼。”
安阳烦躁道:“那位公子定的是那间最贵的房,那女人进的也是那间,若不是歌姬,她的身份我便要好好调查了,宁可费番功夫也绝不能放过。”
她越发没了胃口,由着侍女添了一小碟切成牡丹花形的清淡豆腐,便放下筷子命人去叫两个乐师来演乐助兴。
*
酒楼的老板在此,人当然是赶不走的,那伙计不知怎么和对面房间的客人回话。
罗敷觉得自己太过好心,王放与方琼看样子和好了,她有什么理由放松的。然而事实就是,他们俩谈得越畅快,她胃口就越好,夹菜夹着就心满意足地哼了一声。
然后吓得赶紧闭嘴,低着头就差埋进碗里。
方琼还是一副舒朗清逸的模样,眼里晴光方好,温和笑道:“秦夫人日子过得太好了,不知世间疾苦,真是幸运。我一刻钟前提议的内容,秦夫人可从头到尾想了一遍?”
罗敷放下碗,侧首拿帕子沾沾嘴角,“甚好甚好,公子思路清晰,考虑周详,我等医官只需跟着公子,便无所担忧。我在南下的医官中并不是主要之人,公子询问吴老医官即可,按辈分资历我是他的学生,按此趟的差事来看,他说话我也没有插嘴的份。”
方琼执起银杯向王放那边斜了斜,饮尽半杯桂花酒,道:“原来陛下已经与你说过了。”
王放受了他随意一敬,亦回了半杯,笑道:“不敢扰秦夫人清静,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间与她细说此事,是秦夫人聪慧,自己推断出来的。”
方琼意味深长地打量着罗敷,“秦夫人面子倒大。真是如此的话,那方某要感谢秦夫人配合,以后还得多仰仗你和你那位老师。”
罗敷乍听他唤“陛下”,心中顿悟有些隔阂可能永远也消除不掉了,感慨一息,正色道:
“公子说笑。是我们要依靠公子才是。公子有安民大德,我们自然会全力支持公子帮扶惠民药局的计划。”
方琼朝她端起杯子,罗敷正要站起来抿上一口,旁边却适时来了一句:
“她这几日身子还没好全,不宜饮酒,我来替她。”
方琼叹了口气,他终于知道王放郑重其事地带着罗敷一起来这儿是做什么了,都明显到这个地步,他还能无所表示?
“秦夫人在随行队伍里地位很高,陛下不需担心她的安全。并且,安顿好数州的事宜,秦夫人不会在当地外放,陛下看过名单。”
罗敷愣住,一句话都说不连贯,“……其实南方也挺好的,我不觉得外放的条件差到会让人适应不了……公子不必为我考虑到这个,这个程度啊。”
王放站起身,以袖遮挡,杯子落在桌上时里面已不剩一滴。他唇角一勾,低声道:
“阿姊,你现在是我的人,我还须求你为我做些伤天害理的事呢。隔那么远,我可不能将你拴在腰上,就劳烦宣泽代我严加看管了,省得你认清了我本来面目,恨不能事事与我作对。”
罗敷倒抽一口凉气。
“微臣……怎么敢与陛下作对啊。还有,陛下这话说的……陛下到底在说什么?”
方琼看着她欲哭无泪的表情,清清嗓子道:“既然陛下好意,秦夫人若有不习惯的地方,与方某说就行,不必客气。”
罗敷拉回神志,握着茶杯喝水压惊,一面想肯定还有后续,一面全身紧绷地洗耳恭听。雅间里的炭炉燃的并不旺,她却感到背后出了层细密的薄汗,于是极慢地把脑袋伏下来,藏在两鬓落下的发间,露出来的一点肌肤摊在空气里,火烧火燎地烫。
对面传来他低低的笑,她僵硬地推开椅子,“对不住,先出去一下。”
方琼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别跑远了,透透气就好,也不用打凉水上来洗脸。”
罗敷咬着唇,用最快的速度把门摔上了。
好了,成功的被他弄出去,他们要谈机密也不用这么卑鄙吧。还有……他怎么就可以这么不要脸?
她一溜烟地跑到窗口透气去了。
走廊的尽头丝竹声缠绵悱恻,唱的是一曲江南小调,在寒冷的天气里勾起几丝温软的旖旎来。
窗口视野极佳,她以前并没有好好看过洛阳,此时趴在窗沿上细细地数着屋顶,人流自南边涌过来,沿着昌平大街一直向北,北边便是皇城。皇宫边上有她住的官舍,宫里有她的同僚,好像她不日南下,缺了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她将院判的日子过得如同白水一样,除了他带给她的波澜,她在这洛阳城里的存在感着实很低。
不日南下……她理正了思绪,才想到那位真正的令少师也在南安,方琼带人去南边,不可能只是提点几个地方惠民药局这么简单。他要是不计前嫌,还是和王放一伙的,说不定就还要去牵制藩王。她且看看他要她做的事到底有多伤天害理。
罗敷站久了有些冷,她拢了拢袖子,左腕上的珠子染了寒意,冰凉冰凉的,她拿出来放在袖口蹭了蹭。
再抬起头来的时候,面前不知何时站了个臻首娥眉的盛装侍女,一句话也不说,劈手就来夺她手上的东西。
罗敷心神一凛,立时知道不对,再看后头还有个灰衣人,小指勾了一下手链,便由她拿去放在眼前仔细审视。
那桃衣侍女不同于楼梯上那个咄咄逼人的,言辞也与她迅速的动作极不相符,悠悠地道:
“女郎这副钏子是哪儿来的?成色倒极好。”
罗敷站直了身子,果然在楼梯上撞到的人不好惹,方琼说那位小姐身家极高,这会儿是应验了?
她淡淡道:“我的东西,女郎不说一声就拿了,不道个歉?”
迎朱道:“女郎莫要误会,我家主子半年前丢了一只与这个一模一样的手钏,女郎上楼时我觉得眼熟,吃饭时和主子提了句,主子很是焦急,就派我来问问。”
“我的钏子是三个月前京城点翠坊里买来的,我见它颜色漂亮,可不知为何像是有拆卸过的痕迹,就向老板讨了个便宜带回家了。”
是想听她说这东西是家传,一直宝贝似的揣在手上?那她可就真走不掉了。
迎朱数了数,用料都是一样的上等水晶,确是少了一颗。
“女郎是说城北东南边的点翠坊?”她顺手拿出一片银叶子,罗敷婉拒不接,又道:“江老板开的那个远近闻名的首饰店?不瞒女郎说,我们初来京城,一切都不太熟悉。”
罗敷蹙眉道:“我不知道那老板姓什么,只知这家首饰店和这座莫辞居都属方氏门下,女郎要是想问首饰店的货物来源,可以找方氏的人问询。现在可以把它给我?毕竟我很喜爱它。”
迎朱回首,尖巧的下巴一扬,示意灰衣人走近几步。
她面上露出尴尬的神情,笑道,“倒是我唐突女郎了,女郎随我走一趟吧,我好和主子交差。半年来主子为这事烦神不少,我总得叫她信服。其实一副钏子也没什么,恰巧是夫人送的生辰礼,女郎若是喜欢,我们还给女郎就是。”
罗敷迈开步子,“无妨,你拿回去好了。我在这儿冷的慌,先进去了,女郎自己斟酌罢。”
迎朱闻言微微诧异,没想到她就这么把东西给她了,她又看了一遍指尖的钏子,明润的色泽、雕琢的工艺极为相像,就是少了一颗。难道真的不是同一种?水晶产于匈奴,像这么好的料子只会给贵人戴,流传到匈奴尚且可以接受,但这种手钏是苏氏一脉传下来的,若是不通法门的一般匠人,很难将里面的丝线斩断又接起……
总之还是很可疑。
她沉吟之时罗敷已经踱到了门边,眼看就要推门进去,下意识大喊了一声:
“拦住她!”
楼中的小厮说那扇门里设宴待客的是莫辞居的老板,抓一个衣着普通的女人便好,冲撞了他们倒是麻烦。
灰衣人身形如电,罗敷用了最快的速度把门一拉,闪身避入房间内。
她松了口气,疾步奔到帘子前,却瞬间呆住了。
那两个人呢!
要命!
她愣在桌子旁,碗筷还是好好地摆着,就像里面的人都出去透气了一样。
雅间里寂寂的,只有午后的日光洒了一地,宛若碎金。丝竹声这会儿也没了,有什么响动从楼的另一头远远地飘来。
“女郎还是跟我们走一趟吧。”
罗敷一回头,就看见穿着华贵的侍女脸上满是凝重,目光阴沉地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