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旁是刀刃般的狂风,喊了一嗓子就被风灌得闭上嘴,心也跟着身子往下坠。 她怕高、怕水,有朝一日竟不得不两样占全,身不由己地任人摆布。
极速的降落中,耳膜和太阳穴都突突地跳,罗敷无法舒展四肢,在气流中被压得动弹不得。大脑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要怎么呼吸,拼尽全力撑开眼皮看了一眼。
周围模糊的景物都飞快地移动,王放正从水里冒出头来,眼眸亮的惊人。他对上她的惊惶失措的视线,轻轻动了动嘴唇。
罗敷看到他终于出现,突然就安心了一大截。
这安心没持续多久,“噗”地一声巨响,冰冷刺骨的水流从四面八方把她包围住,她像一块足有千斤的铁毫无阻碍地往下沉。还没从坠落的惊险中回过神,稠密的液体堵住口鼻,她呛得在水中大力挣扎,却只是徒劳,随着一串泡沫往潭底移去。
过于绷紧的神经渐渐地松弛下来,罗敷意识到自己泡在深水里,肺里仅剩的空气化成了气泡,朝相反的地方远离。把脸部浸到凉水中对她来说向来都是一件特别难以忍受的事,此时恐慌远远大于不适,她却没有一点办法,魂飞魄散地闭着眼,手脚僵得如同木头一样。
有那么一刹那她真的以为自己不行了,直到一只有力的手托起她的后颈,扭转了局势,带着她换了个方向往上游去。
“哗啦!”
王放好不容易将人拖出水面,靠着石头想要带她游到岸边,却发觉自己压根动弹不了。
罗敷像抱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箍住他的腰,伏在他身前剧烈地咳喘着,像一只濒死的鱼。她全身的重量都倚在他身上,连左臂在流血都忘了,双手爆发出的力气惊人的大,几乎要勒出一道印子来。
薄薄的中衣下传来她极低的体温,王放的下巴搁在她滴水的发顶,腾出手慢慢地拍了拍她起伏的背,随后停在那儿不动了。
“没事了。我带你上去,嗯?”
肩上蔓延开几滴温热,和着潭水沿肌肤滑到背后,他心里忽然被这湿漉漉的热度牵得飘忽了一瞬。
罗敷咳得精疲力竭,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下来,拾全了三魂七魄,浑身都在打颤。她倚着的身躯格外坚实,温度也与周身初冬的潭水天差地别,暖和的要命,以至于她手脚并用地抱住了就再也不愿意放开。
王放抹去脸上的水迹,握住她的肩,低声道:“潭水很冷,你这样不行。”
罗敷好一会儿才平复呼吸,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被水泡的疼痛,抽泣着呻.吟了一声,收回了脱力的左手,另一边仍没有松开的意思。
王放得以行动,费了一番功夫把她从水里拔.出来,搬到潭边茂密的草丛里。他水性好,又十分耐得住寒冷,泡了一遭后灵台反倒更加清明,可罗敷这个拖后腿的就麻烦了。
她刚才那一声大叫,上面的追兵应该听见了,极有可能认为她摔下山,循声赶来。
阳光将残余的雾气一扫而净,谷底的气温比山顶好些,植被茂盛,土壤阴湿,罗敷没缓过劲来,王放只得扶着她半边身子,道:
“现在怎么样了?撑住树干。”
她依言照做,捂着嘴咳嗽,风一吹,衣服都水淋淋地贴在皮肤上,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王放叹了口气,“站好,把脚移过来。”
他蹲下身,将她白色的中衣下摆放到手里拧了几把,沥干了水,罗敷红着眼主动转了个身,让他把一圈都拧完。
他的手指顿了顿,站起来冷冷道:“还得寸进尺了。”
罗敷提到嗓子眼的心这时才放回去,对他的腹诽全涌到嘴边,低低说了句。费力地弯腰把衣上的水都挤出来,衣服皱巴巴的,她朝他一瞟,对方却一身清爽,那料子好像不沾水,只有靴子后有不明显的水迹。相比之下她简直是个活靶子,从潭边一路滴水滴过来,惹眼得不行。
他淡淡道:“你刚刚说什么?”
罗敷立刻正色,“我说对不起……陛下既然知道这里有个水潭,提前就计划要从山崖上跳,”她打了个激灵,这个做法她下辈子也做不出,“那么陛下的人应该在这里接应吧?”
王放没有回答,只说了声“跟着”。她在后面迈开大步,不禁感慨自己跳了崖落了水恢复得还这么快,果真是给绝境逼出来的。
前方道路崎岖,罗敷只顾脚下,冷不防一头撞上棵树干,眼冒金星。
王放闻声回头,却见树上掉下来个硕大的东西,啪地一下横在两人之间,罗敷捂着额头张了张嘴,竟成功地把尖叫扼杀在喉咙里。
他递了只手过来,缓缓道:“秦夫人好胆量。”
罗敷的眼泪已经又快流下来了。
地上的人摔得不成形,红红白白一片狼藉,料想是在从山顶被甩下来的过程中狠狠撞到了岩石上,被砸了个脑袋开花。幸亏是面朝大地,她看不见那张狰狞可怖的脸,却能从身形上隐约看出是个女人,穿着黑色的衣服。
是被王放抛下山的女刺客。
她从旁边绕过来,没有接他的手,那股浓重的血腥味让她掩住鼻子。王放垂下眼睫,三下五除二剥去女刺客外面那层破损的衣物,露出里面白色的布料。
……所以他要她在山顶就把衣服给脱了?她想象了一下人家找到这具尸体时脸上的表情,真想郑重表示自己就是没命也不会搞成这么凄惨的场景,可是眼下没法挑,有一个人给她做替身就很好了,容不得挑三拣四。
王放像看出她的不满,把衣物团起来,远远地甩到草最多的地方去。
“只是权宜之计,做的很粗糙,不过能拖住他们一时半刻就够了。你将就一下,以后若有更像的我就在你面前处理。”
罗敷完全不想和他交谈了,半天才小声道:“身形有点像没错,可是这个人好像比我高一点……”
王放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一般来说,高出来的部分都是腿,所以我将刺客的腿骨都弄碎了,这样便能混淆一二。”
“……”
他又补了一句,“另外那个也是。”
后面传来声无力的反驳:“没有那么短的啊……”
王放转头,嗓音里抑着笑,“是,快走吧。”
她垂头丧气地看路,他避开缠绕贴伏泥土的藤蔓,很快与她隔了好几尺远。后面的响动越来越小,他定了定心,还是忍不住侧身望向她。
她唇色有些发青,脸颊一丝血色也无,勉强扶着一切可以支撑身子的东西往前挪动,一言不发,比起平常的女郎算是镇定的。
王放待她走到面前,接过她苍白的左手,看了看伤,牵着她继续前行。
“不远有个隐蔽的山洞,卞巨很快会带人来。”
罗敷昏昏沉沉走了一段,感到被拉至一处阴冷晦暗的地方,打眼一瞧,洞顶垂下细细的滴乳石,在数丈外透进的天光里泛着黄白之色。
王放择了一处干燥之地让她坐下,以手腕试了试她的额头,确实是起烧了。
“你先在这歇一会。”
见她抱着膝把头贴在手背上,鸦羽似的眉打了个结,便俯身在她耳旁道:
“我出去善后,你在这里不要动,听见了没有?”
罗敷抬起一双水汽濛濛的眸子看着他,又重新伏了下去。
他欲伸手去拂她的眼,将触到时又放下,又问了一遍:“听见了?”
她搭在膝头的手指对他晃了两下,还是不说话。
当真是不敬得很。
王放不好拖延,从袖子里拿出一柄小剑丢在她旁边,当下独自出了岩洞,沿原路返回。他搜寻着记忆中在树梢上看到的人形,不一会儿就有了结果。如法炮制地除去刺客的外衣面巾,又在溪流边找了几种密集的草药,日头已高,影子的变动都非常清晰,不宜再走远。他掬了把水清洁手足面容,在一簇乱石中发现了河鼓卫的记号,便往山洞的方向赶回。
远方银光一现,他辨认出那是河鼓卫刀鞘上的绣纹,脚下只微停了片刻,便极快地追踪而去。
*
罗敷一个人留在山洞里,一个姿势待久了,肩膀和腰部发麻,不由松开了身体侧躺在地上。
洞里常年不见光,顶部凝结的水滴在地面,靠近洞口的地方生了青苔,更深处湿滑不堪,坑坑洼洼的,躺着比坐着还不舒服。
她仿佛快睡过去,又在最后一刻清醒过来,这样反复几次,累得眼皮再也睁不开了。一时间却奇怪地听到了脚步声,紧接着是目光扫遍全身的、极为不适的感觉。
罗敷护住伤口,极慢地坐起来,努力把眼神聚在五步外单膝跪下的人脸上。
那人刚要开口,她却抢先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微笑。
“你们来了。”
黑衣侍卫的刀鞘做的很精致,玄色的底上绣着几丝流云,在暗中幽幽地发光。”
他沉声道:“某来迟,您无事吧?”
罗敷交握双手,“嗯”了声,“其他人呢?”
侍卫道:“某等在寻陛下,事先陛下一意在这里与某等会面,此时不知去了哪?”
罗敷遮住眼睛,泫然欲泣,“我与他吵架了,也不知他到哪儿去了,总之一醒来他便不在这里。大概……过些时候会来吧,你叫几个人来这等着如何?”
侍卫面色好看了不少,站起身在洞内环顾一周,道:“某带您出去,然后派人在这里守着。您现在像是染了风寒?”
罗敷点了点头,又推拒道:“不用了,我就在这里等他回来,有很重要的事情同他说。”
那侍卫眯了眯眼,自然而然道:“您可以先把东西交予某,反正这事也不急。”
罗敷想了一阵,揉着胀痛的太阳穴,不经意地瞥到他染红的衣角。只是上衣的颜色很深,才难以看出胸口的血迹来,可那股气味一个劲地往鼻子里钻。
她扶着一根石笋要站起来,可试了几次还是坐在原地,道:“对不住,我的脚扭到了,站不起来。你过来拿吧。”
侍卫闻言喜形于色,谨慎地打量着她专注而脆弱的侧脸。她吃力地在袖子里摸索着,一个淡青的物体在她的指间一闪而过,他再也耐不住,大步上前摊开右手道:
“就是这个——”
罗敷拿着物件,宽宽的袖子如流水漫过他的手掌。
侍卫惨叫一声,蓦然袭来巨痛让他下意识握住喷溅鲜血的手腕,面目扭曲至极,刚想拔刀去砍,稍一放开便血如泉涌。
多年以来看的经脉图印在脑子里,王放的袖剑又削铁如泥,她拿不准力道,这精准的一划虽不至于让这人废了右手,以后再想灵活运动是很难了。
罗敷躲过一脚,头发被如雨的涔涔冷汗浸湿,拼了命地朝洞口跑。后头那人双目血红,发疯似的赶上来,右腕上狭长的口子分外令人心惊。他被灼烧般的疼痛激得高高跳起,一把抽出腰间的长刀,一刀朝着罗敷的后背劈了下去。
风声凛冽,洞口石头上映出刀光,她的脚在险要关头竟真的扭了一下,整个人便摔到了石子上,倒抽一口凉气。
眼看着刀刃就要碰到发丝,身后又是一声大叫,紧接着那人的影子就猛地倒了下去,再无动静。
罗敷怎么也没有力气爬起来了。
腰上传来熟悉的热度,她全靠他摆布,终于坐在了不知从哪里翻来的麻布上,有些茫然地看着火堆生起,和刺客胸口多出的一截树枝。
王放的脸在火光的映照下铺着一层暖色,白衣上沾了干涸的血迹,她低头看了自己一眼,从未想过有这么狼狈的时候。
他将冒充河鼓卫的刺客搜了一番,找到个满满的水囊,熟练地倒掉一小半洗去上面的尘土,撕下一幅里衣浸湿凉水,敷在罗敷头上。
罗敷气若游丝地道谢,他将她挪到身侧,以防她顺着石壁滑下去,道:
“手法不错,在脑子里过了几遍?”
她实在太累了,阖上眼想睡一会儿,恍恍惚惚中,他好听的嗓音在半梦半醒间像催眠曲一样柔和。
身子逐渐下沉,背部快挨到地时,肩被一提,又坐正了。
她只想休息,往日装模作样的矜持坐姿抛到十万八千里,愤愤然瞪了他一眼,疲惫道:
“你先让我歇两刻……”
王放换下她额头上湿布,刚想看看滚烫有没有降下来一点,被她用力一推,嘴角就抿住了。
她自己摸了摸头,纤细的手指搭在脉搏上,虚弱道:“你别碰……不劳陛下费心。”
王放沉默了半晌,在水囊里放进草药碎末,架在火上热着,过了会儿水囊口就冒出蒸汽来。
“你若睡着,想说的就没机会说了。”
罗敷皱着眉,思绪不能集中,“我就是不睡着也没机会说。”
他笑了,“左右现在无事,你说就是了。你这个样子我也有责任,便是责备几句又能如何。”
罗敷最烦他这样云淡风轻的语气,说的他好像是天底下最通达最宽容的人。可是她明白,只有他丝毫不放在心上的话,才能轻而易举地说出口。
一直是这么不放在心上。
她望着他轻声道:“为什么要让人以为兵符在我身上?”良久,又道:“不愿意说就算了,我不想听比做过的事还要假的话。”
王放把水囊递给她,平静道:“还有呢?”
“没有了,陛下只用回答这一个问题,别的我不在意,陛下也不用在意。”
她喝了几口水,头埋在胳膊上,“……算了,你别说了,当我没问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