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高当机立断:“我在前面等你。”
罗敷头疼今天是怎么了,这两盏茶就能走完的一段路,被阻了三次,再这么下去她真的回不了城了。
“原来是公子送的,用的十分好,不能更习惯了。”
淳于通道:“不是送给女郎的。”
罗敷眼角抽了抽,礼貌道:“公子开多少工钱?后日我得了空差人送往府上。”
药局的房间是容府整饬的,其它的桌子椅子也没有向她索取一分一毫,是以她认为这个从酒楼里硬搬下来的花罩也不例外,但他说不是送给她的,衍生出的意思不止一个,或许是送给别人的?
他微扬了唇角,道:“不过女郎眼下不用交工钱了。”
罗敷懒得深究为什么,立刻道:“多谢公子了。”
“爹爹!”骑在马上的小丫头喊起来,“我们去找容叔叔好不好?”
罗敷瞅瞅孩子,又瞟瞟他,默然一瞬,道:“我今日还有些事,必需赶回去,遗憾不能和公子详叙一番了。”
淳于通随意应了声,走到树荫里牵出马,伸手让孩子把花篮给他。
小女郎抱紧了篮子,漏了点桂花在朝向她的檀色广袖上,花粒被风一吹,又落在罗敷的襟口。
他无视孩子的举动,迅捷地拿到了花篮,之后从袖中摸出一块蓝绸帕子,在把手上缠绕了一圈,递到罗敷面前。
罗敷愣了片刻,看着那先被马翻又被人抢的小篮子,破天荒地没有追究其惨不忍睹的外形。他的手抬在半空,她忐忑地按上那方帕子,在那一线天的宽度里不可避免地蹭到了他温热的指尖。
她觉得自己的手是越来越凉了,回去一定要好好煮点什么补一补。
淳于通道:“花篮里有玉簪花,小女曾拿玉簪花糖水喂马,它记得气味,又离女郎近,所以今日才惊了女郎。”
罗敷冷汗道:“这样啊,我不会跟它计较什么的。”
他嘴角笑纹似涟漪在湖面漾开,一双眼在面具底下藏着邈邈星云。
“女郎只需改掉一个偏好,自然不会跟我们计较。”
明显指的是她过分爱干净,不然也不会被马围着转出不来。罗敷摩挲着手帕,看在它的份上就原谅他不栓马了。
她不多说,敷衍地表示赞同,脚底生风地溜到好友那儿了。
淳于通目送她们的背影消失在草径尽头,回身面向水榭,垂袖凝视了半晌。
小丫头平时拘的紧,偶尔放一次风野得像只兔子,受到冷落就嚷嚷着要他抱。孩子还小,什么也不懂,他现在才晓得自己这么大的时候,比这更让人操心。
五岁的小女郎偎在他怀里,软软糯糯地叫爹爹,得不到回应,唤了几十声后便改成了一连串的哥哥,边叫边往他衣领里钻。他不胜其烦地拎了小兔子下来,一人踱上平桥,走到一半却忽然驻足,脚后拖着的小人啪地撞在他膝弯里。
他眉梢柔和了些,嘴上还是冷冷淡淡的:“好好走路。”
小女郎精神一震,变着法儿让他开口说话:“啊!哥哥,那个亭子上的字是你写的么?好漂亮,真的呀!”
他俯身道:“去那边等我,晚上带你看月亮。”
“你敷——敷、衍我!”
他不再理她,天知道她从哪学的这么高深的词汇,她在走道上跑还是跳,摔下去还是跌了跤,他都不想管了。
小孩子总是会审时度势的,他走出一段距离,她讨了个没趣,自觉地上岸折桂花摆图案了。
淳于通站在平桥中央,敛眸望着从西向东一圈圈推开的波纹。站在上面的人看久了水面,就好像自己也跟着粼粼的水流一起飘到远方,一根茅草、一朵落花都似沉在水底,所见的惟有浩淼的河水,明明澄澈至极,却倒映不出清冷寂寥的秋光。
他从那无尽的循环流动中回过神,倏然正眼道:“你还是陪侍郎千金罢,我已经有一个麻烦可奉陪了。”
谯平已不知不觉地走到他身侧,轻声道:“卞公在南安不见得过得不好。”
他阖上眼,平静道:“他过得好与不好,现在于我已无多大干系。”
谯平欲劝他,只听他接道:
“我初见先生时只比初霭大两岁,许多事情其实已然记不得了,便是先生当年的样子,我也记不清了。”
毕竟到如今约有十年的光景。该做的事都做了,该走的人也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他从不觉得时间过得快。
谯平转而道:“南安那边虽不放卞公走,应该也不会为难他,越藩做事非常谨慎。”
淳于通道:“他真要谨慎,就不会让我查到太医院头上。”
谯平无话可说,还是开口道:“我们在明他们在暗,也并不是没有底气而为之。”
淳于通笑道:“明洲越发细心了,何时喝你的喜酒?”
谯平答道:“祖父不是很赞成我,还需要点时间,可这也不算坏事。”
“他不会是中意故交的远房亲戚?这扯得也太远了。”
谯平无奈道:“微臣不说了。”
他不说就真的不再说,淳于通静默了许久,方道:
“说起来,我的字还是先生取的,可我注定要负先生。”
何止是取字,写字都是方继一手教出来的。寒冬腊月托着极重的瓷器,只穿单衣,跪着一笔一划地用篆体默华严经,错了一个就重头来,往往练的满头大汗。此是先生所谓寒门练字之独法,彼时冷到了心坎里的常规,他回想起来,只觉少时大不省心,不愿多练几遍。
他十二岁始加元服,冠礼上大宾为他择了新任州牧呈上的字,旁人但闻是圣上惠赐,却不知先帝如何有愧于他。越藩软禁了方继,不可能认为手上有一个曾经与他情谊深厚的恩师他就会退让,南安软禁的是当朝有权分抚直隶的三品大员,是考满回京、有望青云再上的州牧大人。越藩不敢正面与洛阳冲突,对待州牧依然面子上礼让三分;但河鼓卫直接扫了一遍京城里的暗线,后果是什么他最清楚不过。洛阳和南安势如水火,撕破了脸再不能风平浪静。
他想总有这一天,他庆幸记不得那许多少年时的事。
妙仪见谯平去了半天,耐不住性子走到平桥上,打断了沉默。
淳于通笑吟吟道:“明洲好眼光。”
谯平致谢,温和地看了妙仪一眼,妙仪立即明了:
“打扰公子谈话了。”
这时在木樨树下玩的小丫头往这边瞧了瞧,迈开腿一溜烟蹦过来,仰着脸绕着妙仪转了几圈,攥着她亮闪闪绣金线的裙子摇啊摇。
妙仪低身摸了摸孩子软软的头发:“这是公子……?”
“舍妹被家里宠惯了,女郎莫怪。”
妙仪露出两个酒窝:“小妹妹真漂亮,多大了呀?阿姊要怎么叫你?”
谯平答道:“刚过五岁生辰。”
小女郎躲在她裙子后冲她哥哥眨眼睛,大声道:“阿姊叫我云云……名字好难写。”
淳于通道:“随便怎么叫。”
小女郎彻底不理他了。
妙仪暗道,这位公子气度不凡,是戴了面具和明洲一起来的,应是身份极高贵的人;她问孩子话,明洲却替她回了,分明是不让她知晓太多。她不习惯深究,他不让自己问肯定有理由,便不做多想。
“阿姊和容叔叔是不是晚上不回家住了呢?是在那个客栈么?带上我好不好……”
妙仪听着孩子的话颊上一红,谯平柔声道:
“你哥哥让你在外面住么?他不接你云云怎么回去?”
“不同意,但是叔叔带我去,他不会生气的……是吧是吧?”她一个箭步奔到那袭檀色袍子跟前,故技重施地晃衣角。
谯平看着她长到这么大,对她跟自家妹妹差不多,禁不住她撒娇,向淳于通道:“明天来得及么?”
淳于通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半夜她睡得沉,怎么颠都不会醒。”意下竟是在卯时朝会前直接骑马赶去承庆殿。
谯平心中倒有些敬佩他带孩子的功夫。
最终,他说道:“我和妙仪先去定房间,云云在这里,让哥哥带你逛逛。”
淳于通难得出来,随他到平莎渡不是简单的散心,晚上不知还要秉烛夜谈到几时。宫中的事没说完,他看自己有约,不好长留,就顺便携了小尾巴趁旬休一路跟到城外。
他扶妙仪上马,南齐风气开放,人少时共乘一骑也算不上太出格,何况是他心里定下来的女郎。马走的慢,妙仪靠在他胸前闷闷道:
“是什么朋友呀?”
他轻声道:“宫里的。”
妙仪瞬间明白了几分,惊呼道:“那,那个孩子就是……昭懿长公主?还这么小!”
他点头道:“小公主年幼失孤少恃,幸而有兄长把持大局。”
妙仪抿嘴一笑:“名字真的很难写么?”
谯平道:“上初下霭,初生云气,小孩子确实挺怕写出来的。上次还见她不好好练字,写着写着最后一个字就变成了云。”
“所以就叫云云?”妙仪忽地想起一事,“……不用避讳么?”
谯平道:“今上出生之时先帝就下旨,百姓不需避讳,他自己也不在意。”
妙仪斜睨他道:“明洲,你把陛下说的很……”
他轻踢马腹,令速度加快:“他对这些事从来不在意,不要担心你没跟他见礼。”
妙仪见他这么说,一颗心放了下来,计划着晚上怎么让他多陪一陪自己,讲讲他家里的事。
丑时二刻,开阳大街。
经过严苛训练的西极马脚力甚好,马蹄又十分轻,在黑夜里并不那么容易被发现。街上空旷,城北的商铺刚刚关门,熟睡的鼾声从住坊里飘出来,在簌簌风声里隐约可辨。
王放在半路驻了马,待上片刻继而缓辔向前。怀里的初霭睡得迷迷糊糊,察觉到速度的变化,闭着眼嘟囔了一句:
“到家了么……”
王放“嗯”了声,左手放开缰绳在她身上有节奏地轻拍了几下,孩子又睡过去了。
他朝右方一条小道行去,路径弯折几下,尽头便能看见皇城的西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