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原谅

罗敷没想到今晚不止她一人来访,暗自盘算是什么人这么有兴致。 明日不是旬休,难不成司大人不用当差么?

房里的气氛一时静默得尴尬。两人都不说话,司严是近乎孤郁的性子,罗敷感觉到他不太待见自己,更是没话可说。

该做的还是要做,她瞧起来颇天真地问道:“太医院离这里不远,该不是我们御下不严,哪位追查此事的大人问责来了……?那地方偏僻,封锁又及时,并未造成大部分百姓恐慌。”

院判目光有些意味深长,看样子是更加不喜这个生得非我族类的部属了。

罗敷并不太在意,见他淡淡道:

“秦夫人贵庚?”

她如实说了,院判又问身家背景、家中几口诸事,她想了想说:

“家中祖母年事已高,只有表亲尚在。幼时在永州,跟着师父四处游逛,无其他得以谋生之法。”

罗敷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看看他能不能把话说完,根据曾高所言,院判今日说话的量简直是突破。

司严说话的时候,脸上每一处地方都动的很慢,罗敷能清晰地看见他眼角皱纹的一张一弛。院判可能比看上去要老一些,兴许五十左右。

“你若有志当得一面,平日里应多在意自身言行。”

罗敷耐心听他说教,连揣度的意思都溜的一干二净。司严把作为上峰的言语铺陈的差不多,就戛然而止,只顾自己面前的那杯茶水了。

她想赴约的人快点来,这么干耗着,是要无聊死啊。她自认为从来是个不求上进的典范,还不怎么想给那一群难伺候的菩萨服务呢。

过了大约两盏茶的时间,婢女悄无声息地走到外面应传报的管家,门终于吱呀一声开了。

罗敷并没听到屋外有脚步声,她自诩耳力甚好,那么这个侍女不是耳力比她还好就是会点功夫。不管怎样她如释重负,打起十二分精神恭迎来者。

来者非不速之客,但长了一张不速之客的脸。

那人浅笑晏晏,长眉清远,唇畔衔醴,让人忆起桃笺上风流无限的长短句。玉色的直缀掩着一尊玉人,恍惚间东方来客,衣上灞陵春雨,冥冥花正开。

罗敷随着院判站起身,司严躬身行礼,她反倒慢了一拍。想弯腰时院判却已起来了,她不愿让上峰看出自己怠慢贵客,索性真的怠慢了。

方琼笑吟吟地被她怠慢,不计较对方没有行礼,问了声院判安好便反客为主地坐上了官帽椅。

罗敷决定旁听。

司严奉茶,恭敬道:“小侯爷驾临舍下,下官惶恐。”

方琼穿着士人的衫袍,举手投足之间温雅之气是有,但离士子的谦卑尚存相当距离。有人就是披着麻袋也像标新立异的贵族,不仅靠脸,还要靠长期养在锦绣堆端砚台里的气质。

司严有意无意地看了罗敷一眼,沉默许久。

方琼视若无睹,珍珠色的指甲点了一下杯盖。罗敷对这响声格外敏感,垂着头磨了磨牙,可她知道他应该不是故意的。

司严的眼里波澜不惊,把先前挺直的脖子压低了,居然一丝违和感也没有。他的脸就如同一块硬邦邦的木头,不管做什么,别人都无法掀开一处看到他的内心。

方琼心中对这右院判反生出些赞赏。可惜他自小和表兄混在一处长大,养成了个被老侯爷时时抨击的性子,越是他称赞的,就越是要变着法儿践踏一番。 他年少早慧,面对该做的事自然做到十分,如果有条件,额外的部分他定不吝赐教地刺上几句。

“司大人现下可想出什么好办法为自己谋个赦字?”

罗敷不由一惊,依他的意思,院判犯了事?司严说他会来,即是预料到此后将要发生什么?

司严的交叠在椅上的手最终还是抖了抖,嗓音依然冷硬:

“请小侯爷垂谅。犬子如今下落不明,下官为父,不得不夙夜担忧。”

方琼收了笑容,嘲讽道:“真是夙兴夜寐,靡有朝矣。院判应知我是替谁来的,他既然有管的心,我也不好不做个御史,”他蓦地拂袖厉声道:

“司大人为医官,竟未读过大医精诚么!”

司严低眸不言,神情仍然寡淡。

“总角之龄都能明白的道理,司大人一时糊涂铸成大错,可曾有意悔改?”

他转头望向罗敷,嘴角不可见地一扬,罗敷突地感到大事不好。

“临事不惑,唯当审谛覃思?”

这便是大医精诚里的话,罗敷对这个词很熟。她师父姓覃,可对人介绍时总是说这个读音并不相同的词。她幼时以为这就叫装模作样了,后来入了门才明白是医书里的句子,是一种有水平的装模作样。

此时方琼一双琉璃目望着她,她想不起来别的东西,只能下意识接诵道:

“不得于性命之上,率尔自逞俊快……”

他密密的眼睫翕动了一下,罗敷忽然福至心灵,嘴皮子一溜:

“人行阳恶,人自报之;人行阴恶,鬼神害之。”

说完后不确定地看着他,却弹指间醒悟过来,自己已经确凿无误地大事不好……这算是当着上级的面指着他鼻子骂了吧!

方琼满意地把脸板了回去:“院判你看,如何是好?”

司严默然无语,缓缓从椅上滑下,跪在方琼面前。

罗敷一览风水轮流转的胜景,说教的人在不到两刻钟之内换了一人,这个心理落差不是一般的大。

上峰跪了,她再不能心安理得地坐着,也不能心安理得地陪他跪,偷偷揉了把腿站在他后面当侍卫。

方琼从袖中摸出一个鹅黄色剔透的袖珍瓶,揭开塞子在司严脸前一晃而过。

“这方子很是奇特,药方里混了些闻所未闻的海中异品,方某大概记得令慈出自南海夷古部族?”

司严眼中晦暗,似乎认命了,叹了口气道:

“小侯爷莫要再说了,下官百死莫赎。”

方琼冷冷地说道:“令郎的命是命,别人的就该是尘羽草芥。司大人入太医院三十多年,无事上报原已积惯!”

罗敷维持诧异,她一开始就觉得这个大使兼右院判不是什么好东西,在这扒拉套房子住多半收了贿,不料低估了他,竟连人命都弄出来了!听二人话中之意,似是有人挟持了司严的儿子,逼迫他提供了一个药方杀人。

司严这时跪着的身形未晃一下,眼光灼灼地朝她射过来:

“小侯爷,下官已对不住逝者,然而生者尚有法解脱。”

罗敷真想长笑一声,这不动如山的司院判在训过她之后反而要靠她过活了!

“药局夫人是覃先生弟子,随侍其左右十多年,在医理上的造诣恐怕只青出于蓝。”

所以,她就又要挑上一个莫名其妙的担子,替他的□□善后?颈后的伤开始隐隐作痛,她心情烦躁的很。

罗敷状似吓了一跳,装出一副辜负期望的惭愧表情:

“大人高看下官了,我尚未学到师父十分之一。”

对方居然笑了一下,罗敷惊悚地感到这种时候他还笑得出来,委实是个人才。

“卞公极为褒奖秦夫人,他是个什么性子,大家所见明知。下官出入容府多次,府中上下皆对大将军康复成果赞不绝口,下官研究过突厥大巫的箭毒,胜在药引成分配制极其困难。下官坦言,这瓶子里的药物是古秘方,司某只是照搬,未想过解毒之法,也无力相助。”

他说完,微带歉然地道:“劳烦秦夫人了。”

罗敷俯视着他,司严仅仅是目光与她交接便转回了脑袋,让她几乎来不及传达愤懑。她突然察觉到自己完全没有能力拒绝这个提议,即使她站着,他跪着。

可谓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方琼不假思索地道:“秦夫人不必自谦,试试看罢。”

果然一锤定音。

方琼道:“伸手。”

罗敷木着一张脸抬起左手。他的指尖从掌心擦过去,铺着烛火的明媚,如同初秋的月华化成了绸子,凉沁沁的。

她小心地拿了绢帕包好收起来,一边道:“下官会尽力的。”

方琼温和道:“秦夫人请在门外等我片刻。”

罗敷一声不吭地出门去。

门外站着跛腿的侍女,见到她福了福身,和司严平日一样面无表情。院落里空荡荡的,夜风穿梭在回廊里,那棵槐树如石头铸成,挺立在中央,叶子在黑暗里窸窸窣窣地响。

从屋外看屋内,确是一片昏暗。她想摸一摸窗纸,碍于侍女在身边,终是忍住好奇。站立的影子从一个变成了两个,有衣料轻轻地摩擦,还有极低的说话声。

等了没多久,方琼从房里出来了。司严没送客出门,老管事时间掐的准,这厢毕恭毕敬地打着灯笼走在小侯爷前头。

跨出司府门槛,街上已经全黑了。坊中零零星星的光线与月光交织,宽大干净的昌平街上像洒了一层薄薄的雪,石板泛着锐利的银光。

方琼的嗓音如霏微新雨,戛玉敲冰:“我送秦夫人。”

“不麻烦公子了,我的车就在街口。”

方琼“嗯”了下,“隽金坊巷口暮鼓后不许车入,二鼓后车不许停在坊外,我让他们先回去了。”

罗敷张了张嘴,不许停在坊外,总有附近能停车吧!他就直接叫车夫掉头了?明绣年纪小好骗,车夫就太没立场了,不知有没有推拒。

街口的马车果真换了一辆。光源处,宝蓝围子的清油车左右镶着玻璃,侯府的马车夫拎灯驻在台阶上,对她行了个礼。

方琼让她先上车,罗敷向来当仁不让。踩着车蹬麻利地上去,探进帘子一看,车壁嵌着硕大的夜明珠和蜜黄猫眼,一根长长的豆绿穗子从车顶上落下,金丝银缕,旁边白铜刻花的帘钩挂着一把月白轻烟罗。

车厢从外看一点也不算大,可里面比预计大了实在很多。一尘不染的波斯地毯上绣着嫣红的倒挂金钟,座位和几案难得是与车底的木板连在一起的,看不出接缝的痕迹,许是用一整块陈年紫檀木做成的。

罗敷坐着香车玉舆,面对着花容月貌,车子一颠,神魂一荡,就开始不自觉了。

“公子这车放在车堆里谁都一眼能认出来,肯定不用担心不能在这儿停。”

方琼漆黑的眸子清凌凌的,在一车子珠光宝气里不合时宜地出尘。

“方某只是想借机了解了解秦夫人,毕竟医师也看到了,司大人败事有余,成事便要靠你们这些医师了。”

“……公子言重。”隔了会儿,又问道:“司大人之事可以让我知晓么?”

方琼倒了两杯水,将第一杯往前推推,闲闲道:

“司大人可是告诉你注意言行举止,还说你年纪太小?”

罗敷老实地点头。

他看她这模样像只兔子似的好欺,不由自主就穆然道:“司严当了多年院判,经验还是有的,时不时地听上一句,不用左边进右边出。”

罗敷眨了眨眼,露出些半懂不懂的神色。

方琼抿了唇角,“别跟我摆这一套,你做给谁看呢。”

她皮不够厚,脸颊立刻烫起来了。

他声音低沉柔缓,掀起罗幕将窗子开了一条缝让气流涌进来,罗敷这才发现车窗做的很灵活。

方琼的口气让她这下倒真的怔住了,艰难地想,方公子怕是在某个圈子里交道打的太多。

“试验司严那张方子的第一个人,可能就是你们局里那位王医师的家内人。世上有许多毒物致人死命,而仵作通过外在是验不出来的,但总有蛛丝马迹可寻。州牧命人搜遍王敬周身住处、接触的人和地点,令专人拼凑出一张药单,恰好左院判识得其中几味。”

他顿了顿道:“南海的药特点鲜明,非常好认,我给你的那瓶子里原是空的,临时放了点气味相似的粉末。司严到底没修炼到家,心中有惧,又或者他不想隐瞒,要给自己留条后路。”

罗敷看他说的慎重,讶异之下不禁道:“药已经用完了?”

方琼轻笑道:“自然没有,千里之外还有一批整装待发。”

她又问:“左院判大人与右院判龃龉很深?”

方琼不得已收了初次见面时的架子,摸摸下巴道:“你觉得呢?”

“左院判大人什么性子?”

方琼支颐道:“人还没见,太医院还没入,就想着怎么讨好上峰了。”

罗敷讪讪笑道:“没有啊,就随口问问,公子方才提到的。公子与我说这些,也就不把我当外人了,我心里感激的很。”

方琼静静谛听马车辘辘压在路面上的节奏,瞳仁隐在夜明珠和案上灯盏照不到的阴影里。

“秦夫人还有什么想问的。”

罗敷踌躇半晌,道:“公子今夜来此,太费周章了。”这事真的有必要让他一个小侯爷亲自跑一趟么?把她赶出去后他们又谈了什么?

方琼终于找到了问题的所在,眼前这女郎天生不会说话,不是脑子不好使,她就是懒得多思虑哪怕一分一毫,所以说出来乱七八糟什么都有。由此可见是个娇养长大的,会揣度别人的想法但表达能力很欠缺。

他道:“方某夜行惯了,不出门逛逛洛阳夜景,白日睡不好。”

罗敷对人生的态度立刻歪掉了,流畅自如地奉承道:

“昼寝有益身心健康。”

方琼不客气地道:“你话题偏移中心了,别说了罢。你大概一直憋了很久要问王敬是何人,我只能告诉你他是个不够格的细作,人家帮他买了一大一小两个家人,正好药到手上用来试一试控制的效果。雇主事情泄露要杀一批人灭口,一个审雨堂的杀手价格怎么也比两三个低,就委屈他死的惨了。”

罗敷见缝插针:“王敬到药局里查探什么?药局实在乏善可陈,他也不经常出门。”

方琼不答,只注视着她,徐徐道:

“秦夫人,你问题这么多,令师知道么?”

罗敷瞬间就给出了答案:“家师自是晓得的,但师者须传道授业解惑……方公子非我先生,但我此刻将公子当成先生看。”

方琼几乎要推翻自己关于她不会说话的结论。

弹指的功夫后,他笑起来宛若晴云秋霁:

“拿我作先生么?秦夫人还得拿出点诚心。”

隽金坊在皇城之南,洛阳之北,离城南的药局有两个时辰左右的车程。 方府的马脚力好,一路上歇了一次,方公子邀她下车买些宵夜。马车上从来不装吃食,因为公子嫌不干净。

他在全面了解药局现状之后出手甚为大方,命车夫走自家点蓉斋那条路。三更已到,城北的商铺聚集区还是灯火辉煌,勾栏里的杂耍进行的如火如荼,笙歌管弦专挑这时候声嘶力竭,翩翩的□□舞裙在高楼上又招又闪的……脂粉香气混着饭食面点的油荤,一点点蚕食清寂的漫漫长夜。

说是买,实则掌柜的迎出来送了一大包精致的糕点。她挑了枣泥蜂蜜糕装到轻便的木盒子里,在老车夫尽职尽责的陪同下,努力克制住了抓起肉松馅棋子饼往盒里丢的冲动。方琼这种事肯定不是第一次干,清清静静地站在店门口等她,显然是高估了她要用的时间。

她对方公子的印象改观不少,一盒糕点就打消了大半草原上的不愉快。她见到路上酒肆里招客的许多年轻女郎头上都戴着帽子,她熟悉那种花纹,正是在草原上天天看到的、阿伊慕独门的绣样。各色各样的小花帽笼着乌黑的头发,把女孩子们衬得娇俏可人。

所以阿伊慕的劳动成果真的造福千家,千家之首则是数银子的方公子。罗敷一想到突厥女郎偷了母亲耳环去会这位巴朗,结果垂头丧气地跑回去,就无比同情。

“我在草原上跟军队走的那天,公子和方将军在一块儿么?”

方琼随意点了点头,并未多话。

罗敷词穷意尽,遂在车上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车停下了,方府的马车十分舒适,停下来也没有多大动静。方琼倚在榻上,等她自动睁眼。

罗敷身体昏昏沉沉,思维反而活跃地感觉到他是个有些冷的人,表面上待人和善,可骨子里的矜贵很容易就划了一条鸿沟出来。

她偏头整理了鬓发,谢过他和车夫。准备下车前倏地记起一事,回首对他道:

“公子,下官不是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