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敷看着方老医师回到东厢,心想既然答应了,便要使出全身的力气来振一振药局名声。 管账的事她交给方继处理,她负责过目药材、督责制药,方琼还提出招新医师进来。
他当时是这么说的:“秦夫人看起来是个远庖厨的,定不忍敛褐夫之财。方某以为术业有专攻,秦夫人只需当个楷模,作个桢干,不令人以为连京城的药局都无人罢了。人手自是要加,二位自行商榷,至于近期的具体事务,舍下会及时派人告知。”
他语气轻的过分,罗敷不知道哪里惹到他了,莫辞居里中饭又一次吃的有气无力。
方琼半点多余的话也没有,他与曾高走的干净利落,毫不拖沓。罗敷和他同时出了门,方府低调的玻璃窗马车载了人就扬长而去。
罗敷沐浴过躺在自家床上,淡绿的窗纱透出直直的几道月光。促织的低鸣在杏树下的草丛里一串串地冒上来,泡沫似的圆润轻盈。
她一点头绪也找不到。
罗敷冷不丁发现自己除了专业方面固若金汤,经历简直少的可怜,别人如果稍稍动一动心眼,她全然是懵的。舅母以前总是叫她跟着下山逛逛,看看人世百态,她都偷懒找各种借口不去,果真不听话的孩子长大后都要吃亏。她直觉这方公子是个实打实的商人,草原上就领略到他不要脸的本质,以后替他卖命,岂不是如此风光尽收眼底。
她挺担忧自己也会越来越不要脸的。担忧来担忧去,她将丝被扯过来,安安稳稳地睡了。孰不知既来之则安之,她有银子,没有负担,一切都好办。
药局做了一次简短的议事,按部就班地分了差事。发月钱时罗敷查了半天帐,发现从她走的日期到现在,账上的钱似乎有点问题。明绣是靠她月钱过的,霍乱之时她和方、齐、林三人都去了邹远援助,走得急也没有带什么细软银票,那就只有留下看门的王敬医师清楚怎么回事了。几人回来后精疲力竭,恨不得睡死在卧房里,来的病人又少,一个多月了竟还没去过账房,就由得王医师鞠躬尽瘁。
万富查账是一把好手,大约是钱少就分外注意这些,三两下就指出账面上那些遮遮掩掩,又感叹道:
“这是真想不开了,我们挣的银子这么少,难为他掩耳盗铃,砍一条腿还指望人家好好地穿裤子?眼睛不瞎都能看出来吧。”
药局的账主要是买卖草药、接待病患,分类很简单但事无巨细,一条条看过去,罗敷只隐约感觉收支出了毛病,就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瞎了。
“你上次说王医师家属身子不大好,许是拿去补贴家用了?”她试探着问。
万富心照不宣:“说不定是给他千金裁衣服。”
说完后对视一眼,呵呵两声。
“秦夫人,我觉得他有事瞒着大家啊……”
“眼睛不瞎都能看出来吧。”
万富脑子转的很快:“秦夫人,难不成你没看出来这账做的一塌糊涂?”
她道:“你之前不是去过王医师家里吗,他家的境况你应该了解几分吧。”
万富笑的更欢了,“这样啊……”
罗敷烦躁道:“到底了解不了解?”
“了解到的都和你说过了,一个病怏怏的老婆,一个十一二岁蔫蔫的小丫头,家徒四壁,身无长物,两袖清风啊两袖清风。我也只见过一面,还是四个月前去的,王医师似乎夫妻不睦,差点没吵起来。”
罗敷点头道:“多谢,我晓得了。 ”
万富清秀白皙的脸忽然浮出丝红晕,“那个……我可以再去打听打听的,秦夫人近来气色不大好,需要多休息休息。”
罗敷扯着一绺头发道:“你这话千万、千万不能给方医师听到,我怕他得很。”
万富耸耸肩膀,皱眉道:“方先生也是,用不着对秦夫人那么苛刻的,毕竟是……”
罗敷慢慢地说:“你以后不要跟他提任何关于我休息、休假之类的事了。老人家年纪大了,受刺激出了点事就是我的责任。”
“方氏后日会将银两拨到银庄里,有我们忙的。上头要求新进医户,我们还得商量怎么个选法。”
万富点头不语,罗敷让他再整理整理,从善如流地回房歇着。
第二日大早,万富就一马当先杀过去盘问,罗敷乐得唱个黑脸,叫齐了四人升堂。
惊堂木还没拍下,站在堂上脸色灰败的王敬就从实招来:他妻子病的快要入土,药铺同意拿好的药材吊着命,准许赊账,但光是一笔定金他就负担不起,所以才出此下策挪用公款,又害怕他们回来指责,就绞尽脑汁做个假账,不料他不是天赋秉异的那等人,操起账房先生的营生十分不熟练,早知会被看出破绽。
方继第一个开口道:“王医师,我们药局虽缺钱财,也不至于穷到出家贼的地步。”
罗敷以为他会委婉一点,没想到这般直接。
王敬面上羞惭得说不出话,连连道愧对圣人教诲,一张脸涨得通红。
罗敷见状说道:“我看你也是个读书人,隐姓埋名的进了药局,就该本本分分的。我们也不是不知道你家里困难,你急着用钱,直接从账上拿,等我们回来时告一声行了,但遮遮掩掩就是不对,你看我们在座的哪一位是能把你告到官府去的?”
方继心中过意不去,王敬是他招进来的,没想到此人平日沉默寡言,心思却不少。不过他也着实糊涂,这才两个月,做假账能假到什么地步?一举一动可谓明明白白。
颜美愤愤道:“王医师,我们这几个月也算熟了,你刚来的时候还是我们帮你置办的家当,怎么一眨眼的功夫,权当我们是好欺的了!”他年轻气盛,月钱本来就少,王敬这么一来二去,他很是着急自己的份例。
王敬洗的发白的青布衫抖了抖,嗫嚅道:
“夫人大人,我只愿……只愿离开药局,再不敢踏入此处……”
颜美冷笑一声,方继蹙着眉头没说话,捻着长长的胡子陷入沉思。
罗敷显然没他那么好心,简短地道:
“如此甚好。”
王敬张了张口,抬头望望她,似是不可置信。
罗敷对他的厌恶感霎时飞涨,僵着嘴角笑道:
“银子就不须王医师操心了,我负责补全。你缺多少报上来,也不必写单子,我可以替你垫付一部分。只是你就此不是我们这儿的人了,以后如何,还请自便。若是我听到外面有什么风言风语,好歹我也是个官,行事比别人都便利些,当然,这种事我估计你也不会说出去的,我们会对外宣称你嫌药局的月钱太少养不活家小,另谋生路,你看怎么样?我都不在意药局的名声了。”
其余三人心知肚明,马上份例就要涨了,确实不用在意。
方继这时不好插嘴,局里大事还是得由这个夫人决定的。他看了眼罗敷,叹气道:
“夫人可否再给他一次机会?”
罗敷会意他是想不愧对自己当初的一片善心,这是下最后的通牒,兼给他一个台阶下。
她也叹了口气,作出一副不胜惋惜的样子,温柔道:
“王医师,你要多少银子尽管开口啊,能帮上忙我一定帮。”
方继果然不再言语。
罗敷自然不能说第一印象占了很大分量。向来她遇到不顺眼的人都是不太搭理,对于让她郁闷的人更没好脸色,并且最不喜别人隐瞒。她自觉是个小人,成不了大道。
万富一直作壁上观,此时却忽地接道:
“夫人说的可行,我们会帮你凑一点钱安置好家人,你不必暗地里抱怨不平。”
王敬顶着一头烈日失魂落魄地走了,罗敷令他回去收拾收拾,屋子可以还住那,留在药局里的私人物品统统要带走,三日内交差。
屋子外头朗朗青天,屋子里罗敷闲闲地喝茶。
万富有些尴尬,起身对方继说道:“方先生,我也是为药局考虑。”
方继苍老清癯的脸上露了一丝笑,“我年事已高,这些年做事不比从前了,你们多担待着些,秦夫人做的不错,以后人多手杂,正要这般处事才压的下去。颜美,你需注意日后不可行为过激,平白给自己找麻烦。”
万富听他未涉及自己,急道:“先生,我……”
方继揉了揉太阳穴,“医书都忘光了么?心急是大忌。你脑子聪明,只望不要被情绪套住了……你家里有母亲,我怎么着也得让你把钱寄过去。”
万富顺着他的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方继说完,表示自己还要去市上买些东西,万富连忙自荐出门。老医师摆摆手,风似的没影了,颜美被批了一顿,也讪讪离开。
罗敷将半壶铁观音喝的见底,看向杵着不走的万富:
“你是不是觉得我钱多的没地方花?”
万富摸摸鼻子:“只是觉得秦夫人手头不紧而已。”
罗敷道:“你太含蓄了。我认为我四体不勤、凡事拿钱摆平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了。”
万富立即道:“至少秦夫人没有五谷不分。”
罗敷很想一头栽在椅子上。
她想了半天,道:“你能去帮我看看他夫人到底病到什么程度了么?要是特别严重,也不好拖下去。”
万富轻轻道:“应该……不清楚,不过也不难,我可以趁帮他整饬东西时套一套……”
罗敷肯首:“方医师和林医师都不便出面,拜托你了。”
万富颊上露出两个孩子气的梨涡,迭声道应该的。
罗敷心道这小伙子又勤快又热心,真是替她跑腿的最佳人选。又生出些惭愧来:
“那个万先生,你中午有时间么,挑家酒肆我请你吃饭吧。”
话音刚落,万富差点跳起来,压住了脚勉力道:
“秦夫人千万不要如此客气,我……在下是下属,就是个打杂的,探听情况可不是份内之事!在下本来想请您吃饭的……不不,是我们三个人还没有请过秦夫人,打算定个时间好好答谢秦夫人两个月来的厚遇,秦夫人一定不能推辞啊!”
她刚欲将这事算了,万富又道:“中午在下有时间,绝对有时间。秦夫人若不嫌弃,燕尾巷西头有家新开的面店做的小有名气,据说老板是从北边学的手艺,秦夫人可去尝尝。”
罗敷立刻给他的优点又加上了一条实惠。天天掏腰囊,她也会心疼的,田产短时内变不了银票,总巴着她师父的家底也不是个滋味。亲眼见的钱少,看人花的钱多,逐渐就养成了对钱财没概念的陋习,她认为这个陋习成功地自她师父传给了她。
所以说教育孩子是一件万分艰难的事,她想。
离午饭还有两个时辰,罗敷便与他一同去坐堂。
天气热,中暑的人更多了起来。她坐在椅子上,丝衫虽轻薄,依然出汗出的厉害,大庭广众之下不好左挪右移七上八下地拿纸扇风,就尽量加快看诊的速度。
颜美没好气地跟病人说了所忌之物,无奈那病人是个耳背的老婆子,扯着嗓子复述了好几遍都不得要领,他只得不耐烦地唤端茶送水的佣人抓药。佣人只轮流打短工,洗衣做饭打扫房间,事情也多,薪水之资却不见加,举止行动明显不乐意。
他暗骂了声晦气,寻了个由头出去透口气儿。
倒座房候诊的人排了长队,惠民药局既打着惠民的旗号,成药理所应当地便宜,百姓们有个头疼脑热的小病都不愿到私人的医馆里请大夫,光天化日之下有这么个好去处,谁不爱沐一些朝廷恩泽。
颜美绕过照壁踱到了门口,太阳晒的他昏昏沉沉,几欲倚着门柱睡着。就在他恍恍惚惚之际,一阵马车辘辘驶过的颤音蓦地把他拉了回来。高头大马长长嘶鸣,惊得树梢一窝麻雀叽叽喳喳蹿到房檐上。
门房跑出去迎接,没等他奔到那辆马车跟前,车厢里的人就先一步跳了下来。
那女郎穿着浅紫直领单襦,裙幅摆动间月华潺潺,宮绦上的明珠玉佩熠熠生辉,衬得整个人都鲜亮鲜亮的。她一双墨彩流溢的眼睛生的极大,肤白如雪,秀鼻檀口,眉端唇角明媚的笑容仿佛要沁到人骨子里去。
马夫站在车旁,没有跟着她入内。
颜美呆了呆,大步迎上去道:“这位小姐也是来……”说到一半懊恼自己不中用,这女郎生的品貌不俗,怎会是来他们这贫民窟看诊的?
只听她嗓音清亮如笙,颔首笑道:
“秦夫人在么?”
罗敷正在堂内满头大汗地写药方。
病人是个识字的穷秀才,看着一行行多出的词语心惊胆战。
罗敷将纸在空中甩干墨迹交给他,道:“需要我念一遍么?有几味药我们药局正巧用完了,没来得及采购,你最好到其他药铺去买,都不贵的。”
秀才支支吾吾,她敲敲桌子:“哪儿看不懂?”
对方咬牙闷声道:“在下应是懂了十之五六。”
罗敷凑近了纸张,依次念道:“陈皮、檀香、薄荷,这个是……是朱砂,还有炙甘草、木香……”
念完后问道:“看懂了么?后面的一钱二钱我就不读了。”
秀才一副背圣贤书似的模样,口内喃喃记诵,微微晃着脑袋。
罗敷靠着椅背闭目养神。
等他背完道谢,罗敷收了费用,拉响架子上的铃铛示意下一个,铃声响完,却并无人进来。她刚感谢完上天恩赐的清闲,眼前就多了个紫色的人影。
来者礼貌地说道:
“久仰秦夫人大名,我今日只来转转,不会打扰医师们看病的,来的很突然,但望你不要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