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放戴一双手套,毫不嫌弃地将那花本捋来捋去,定定地看着两端的线结。
过了半天,才迟疑开口,像个胆怯请教功课的小孩子。
“这花本的主人,也许是个女郎,对不对?”
罗敷点头。当下民俗,织造属于女子之事。男织工凤毛麟角。
“这个女郎,多半就是那个让阿父离家出走的那位红颜祸水,对不对?”
罗敷食指轻轻竖唇边,作势“嘘”了一声。再指指自己。
尽管他的推测很有道理,但在其他人心目中,“红颜祸水”近在眼前,可不能有第二个。
“如果能看出这花本上的图案,也许就能确定,这花本的主人是谁。对不对?”
罗敷点头。想的不错,可花本上的图案已然一团模糊。
王放思忖片刻,问了第四句话:“倘若……不计较颜色呢?倘若,只是将这些线结梳理顺,分门别类连接到花楼织机上,随便用什么颜色的线,是不是……也能织出些样子来?就算织出个绿花红叶,黑日黄天,那也毕竟是点线索……
罗敷这下微微惊愕。方才她那一番纸上谈兵的演讲,他居然听懂了三分。看来以前毁织机的“战绩”功不可没。
花本虽然破碎污染了,毕竟丝线之间的连接顺序还在。如果把它放在花楼织机上“盲织”,织造出的织锦花样,大约就等于花本上原本的花样。虽然颜色可能不对。
大天白亮,周遭鸟兽虫鸣人声不绝。罗敷却突然有点出神了。这么外行的一个建议,听起来居然有道理。
但她还是摇摇头,直视王放渴求的双眼,给他泼了句冷水:“就算如此,咱们也没有花楼可用啊。巧妇难为无机之布……”
王放嫌弃地看她一眼,“成语不是这么改的。”
肚里有点墨水开始?n瑟了。他想,回头找机会得教教她,什么叫“君子泰而不骄”。
暂且不说她这个,“咱们织坊里,不是有一架坏掉的织机,怎么也拼不起来?你说过,也许是个旧花楼,被哪个收破烂的收进来的。”
罗敷莞尔。原来他在打这个主意。
“不是试过了吗?没人会修。”
王放雄心勃发,一拍胸膛:“倘若我给你修好了呢?”
“那我也不会用。”
王放被结结实实噎了回去。眼中失望满溢。
罗敷忍不住反过来安慰他:“……当然,我也可以学,可以自己琢磨。但首先,咱们得有机子……”
罗敷当时的“我可以自己琢磨”,只是随口一说。但王放居然把这句镜花水月当了真。当天就把自己手下的牛马鸡羊交给旁人照料,自己一头扎进织坊,直奔那架粉身碎骨的花楼。
这堆破烂占地颇大。胖婶她们已经开始商量,既然修复不得,干脆收拾收拾当柴烧,免得堆着难看。
王放来到的时候,大伙正抡着柴刀准备动手。他急忙叫一声“刀下留机”,在众女眷的目瞪口呆中,宣布:“这些东西从此归我!谁也不许动。”
胖婶和旁边众妇女面面相觑,刚要开口批评:“这孩子怎么没点礼貌呢……”
王放理直气壮:“秦阿姑吩咐的。”
众人无话。女眷们各回各位,该纺线纺线,该织布织布,把他撂角落里。
脸上都是心照不宣的微笑:这败家孩子,且看他能鼓捣出什么神物来。
……
第二天,大家的态度就变了。胖婶小心翼翼地问:“十九郎,你昨晚上睡了吗?”
……
第三天,七姑八姨们都开始招呼他:“十九郎,吃碗饭,歇歇?”
……
罗敷这几日因为蚕丝丰收,忙着缫丝捣丝,没怎么往织坊来。等她闻讯赶到的时候,昔日的风华正茂少年郎,此时已经成了奄奄一息的流浪汉。
墙边立着个小梯子。散了架的花楼已经被竖起来一半,歪歪扭扭的足足有两人高。但只有空壳,里面的精细机关,大部分都还是空置的。
他倒也没有盲目蛮干。地上堆着不少参考书目,都是官府为了鼓励农桑,分发到民间的各种指导生产小册子。上面倒是有些织机图纸,可惜都是民用的简单斜织机构造,跟织锦花楼云泥之别。
千百年来的劳动人民智慧堆砌的产物,王放就算是圣贤再世,也没法凭空复原出来。
吃饭时想的是花楼,睡觉时梦的是花楼。模模糊糊睁眼看,袅袅婷婷的来了个人……
他虚弱招手:“花楼阿姊,别跑……”
周围人都感慨。这孩子魔怔了。
众女眷三三两两凑过来,提建议:“要是请人来修呢?要是能找到图纸呢?”
罗敷哂笑:“真会鼓捣这种机子的人,让贵人富户请去养着还来不及呢!再说。这种花楼能织彩锦,谁家有一架,还不都是自己藏着掖着,肯让外人得了奥秘去?……”
她说着说着,忽然记忆流转,想起了一个人。
“不过,复杂的花楼织机,我还真见过一次……那家的主人,也许不介意分享一二……”
王放远远听到这句话,咬着一口面,眼睛亮了:“谁?”
“邯郸城西,韩夫人。”
两个月来,罗敷头一次跨出了白水营的栅栏门。她唏嘘万分地想起来,上一次出这门,还是十九郎带她“逃回家”。
而现在,两三个月过去了。在这两三个月里,她居然鲜少产生“回家”的念头了。
但今日,她心中拿不准,要不要回舅母家去看看呢?
她擦擦眼角,觉得还是以白水营里的事务为重。过去两个月里她所经历的,实在比以前的十七年更加精彩动人。
于是她在面上罩了轻纱,以免遇到熟人。穿一身轻薄麻布衣,合体而低调。身边人没多带,只叫上周氏和胖婶,组成了一个逛集市的姊妹团。
再准备一辆牛车,这就朝邯郸城出发了。天色敞亮,估摸着午时之前就能赶到韩夫人家门口。
拉车的黄牛均匀地喘气儿。罗敷坐在车上不多说话,听着周氏和胖婶聊家长里短,偶尔插两句。
忽然周氏问她:“夫人说的那个……韩夫人,她认识你?”
周氏稳重,跟陌生人打交道之前,总要摸清楚对方脾性。
罗敷笑道:“人家是日理万机的贵妇人,每日拜见她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我机缘巧合的,也就见过寥寥几面。她要是能想起我来,那是我的福气。”
周氏”哦“了一声。夫人还挺谦虚。
“那,韩夫人可否认得主公?”
罗敷想了想,笑道:“多半不识。以往没听夫君说起过。但韩夫人交游广阔,夫君又是一方名士,要是他俩全然不知对方,我倒会奇怪呢。”
算是一个万无一失的答案。周氏和胖婶双双“哦”
这人呢,总归是有危机才有动力。若罗敷还是那个每天采桑织布的小家民女,未必学得会如此心机圆滑地说话。
她心中苦笑,不知该不该为这种“进步”而自鸣得意。
却听着前头赶车的车夫也嗤的笑一声,随后目不斜视,继续赶车。
罗敷差点跳起来。扬头往前看那车夫,斗笠底下一个弯弯小酒窝。
胖婶也发现了,“十九郎,怎么是你啊!”
王放正正头上斗笠,煞有介事地回:“赶车的临时换了。大黄跟别人不亲,只听我指挥。”
他身前的大牯牛打了个亲热的响鼻,算是回应。
大伙对他的特立独行已是司空见惯。周氏瞅一眼前头的熊孩子,微笑着下个结论:“多半是嫌营里闷了,出来吹个风。夫人,你可得看紧了。这孩子就喜欢无端开溜,小心回头找不着他。”
自从秦夫人来到白水营,这孩子似乎终于感到了久违的家庭的责任,收敛了年少轻狂,有点男子汉的样儿了。
有王放赶车,旅途一点也不孤单。他读书读了这么多年,肚里最多的就是各类笑话,还都是出自各类古籍、有据可考的笑话。把车上三个女人逗得前仰后合。
直到看到邯郸城内的炊烟,胖婶还乐得肚子疼:“……嗳,你们说,怎么会有这么傻的家伙!买鞋要什么尺码,不会自己伸脚试一试吗?哈哈,哈哈哈!你瞧这孩子,平时看他读书读书,读的尽是笑话!”
王放很不满意这句话。还把他当淘气小孩呢?
微微回头,补充道:“我也想亲眼看看,那个韩夫人能不能真帮上忙。毕竟事关阿父的下落,我这个做儿子的总要赶在头里。哪好意思让阿姑阿婶们受累,我却坐享其成。”
周氏和胖婶交换了一个“刮目相看”的眼神,十分欣慰。
罗敷稍微矜持一点,趁王放扶她下车的时候,咬着嘴唇轻声问:“怎么以前没教我这些!”
王放轻声一笑:“知道读书的好处了吧!不过这些笑话还不是最精彩的。回头我给你讲过去的宫闱秘事……夏姬听说过吗?”
罗敷见他笑得欢,本能觉得这夏姬不是好人。撇下他,去跟周氏胖婶说话了:“两位阿婶,韩夫人家在这边……”
邯郸城曾是富冠海内的旧朝名都,街道屋舍皆苍然有古意。不过近年来兵燹战乱不断,邯郸已无往日之盛。
不少曾经毁于兵祸的大宅没来得及完全修缮,虽然里面重新有了人烟,但门边墙角还残留着火烧坍塌的痕迹。
即便如此,售卖织物丝帛的明意坊却始终一如既往的人潮不断。齐纨鲁缟扬名天下,这里头售卖的各样织品,拿到任何一个地方都算得上顶尖。
韩夫人的府第,就在这一片热闹的尘埃后面。
白水营作为邯郸附近的大田庄,虽然时常与外界互通有无,但还要时刻保持低调。毕竟营里有壮丁,有兵器,还有些战马,算是个小小的武装势力但也仅限于防御山贼强盗罢了。万一引来冀州牧方继的忌惮,随便派几千兵马,白水营就得灰飞烟灭。
因此今日拜访韩夫人,罗敷也没打算亮出“东海先生夫人”的身份。一则免得显得咄咄逼人,二则,万一韩夫人真的认识东海先生,在周氏胖婶面前,就要大大增加穿帮的危险。
于是,她在拜谒的木刺上,只写了个简简单单的八个字:邯郸秦氏,拜问起居。
一笔一划都是她自己写的。“邯郸”二字,是两个威严行路的旅人。“秦”是个娇媚不失端庄的舞姬。
那接帖子的胖仆人立马赞了一句:“夫人字真好看。”
罗敷心里跑进一只小白兔,欢快地蹦跳起来,撞得眼眶微微酸,居然有些湿。放在几个月前,她怎敢想象,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会写字!
那胖仆人却是个扒高踩低的。恭维一句美貌夫人,转头斥一句:“喂,你一个小赶车的,跟着傻笑什么笑!没见过双下巴?”
回头嘱咐一句:“我去逛逛集市,寻点零嘴。申时集散,在这儿等你们。”
韩夫人的织坊里千百女工,虽然没竖牌子“男子禁入”,但男人们都有自知之明,谁敢随意参观。
罗敷与周氏、胖婶三个人,被引导进织坊相邻的小客舍。上下左右看看,一几一物都极尽精美。丝绒地毯让人脚趾舒畅;那彩帛绣帐让人忍不住想摸。
侍女报说:“韩夫人正在午睡,娘子们稍等。”
随着送来三杯淡醴酒:“不成敬意。”
胖婶没怎么见过世面,这下坐立不安:“哎呀呀,这怎么好意思?我不渴……”
侍女笑道:“这是我家待客的规矩,又不是什么琼浆玉液,客人远道而来,润润嗓子罢了,还请笑纳。”
罗敷朝胖婶使眼色。韩夫人是不会在乎这点小支出的。
周氏则轻轻的赞了一声。别人家的侍女,怎么就调`教得这么会来事儿。
三个女客出身各异,然而到了韩夫人这里,都成了小心谨慎的土包子。韩夫人要午睡,大家就安安静静的等。
隔壁便是织坊一隅。织机的噪音不绝于耳。罗敷也来过几次,此时重回熟悉之地,心中油然升起一股亲切。
周氏和胖婶则开了眼界。目光一刻没听过,在外头一架架织机上瞄来瞄去,艳羡地看着那些半成品布料绞经纱罗、冰纨、吹絮纶、方空觳,都是专业织造的手艺,不少都是临淄三服官的传承,寻常民妇一辈子也织不出来。
她忽然又想起了自己在家里的那架旧织机。每个织机都有自己的脾气。那架旧织机虽然年纪不小,但跟她搭档了多年,早就像老朋友一样,操作起来得心应手。那织机的槽槽缝缝里,还让她藏了不少私人物件,从耳?到绣样,到去年秋天捡来的一枚完美红叶。
一架织机,满满的童年和少年的回忆
而现在,那织机多半已经被舅母卖了……想想就心疼。
……
下机之前,这些布匹会被细针绣上独特的标签,表明是韩夫人织坊所造。
这种大型织坊出品、绣了标签的布匹,比寻常家庭作坊的零售布,身价通常要高上几倍。
织娘们不时互相调笑。织坊里弥漫着一股特殊的味道轻微的丝线腥气,浆洗麻线的碱味,染料的泥气,混合着时有时无的饭香由于织造负担繁重,有人便让仆役送来饭菜,坐在织机上吃。
织工们大多是雇来的当地熟练织妇。罗敷以前也曾想过,来韩夫人这里纺织赚钱。但做韩夫人的织工,总归要抛头露面,日日离家往返。舅母张柴氏以为,还是等她出嫁以后再想的好。这事便搁置了。
等了约莫三刻钟,织坊门口终于出现一小阵骚动。韩夫人午睡起身,让两个侍女左右扶着,后面还有一个扇扇子的,姗姗来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