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L
今天是季扶倾外公七十二岁生日, 是个吉利的数字。
季建群去外地出差,除了姜沛玲,到场的还有舅舅和舅妈, 没有外人。
季扶倾的外公是退休老干部,外婆是知名京剧表演艺术家, 现今还在戏曲协会任职。
舅舅家的表姐在国外读大学,录了一个小视频给外公祝寿,外公乐得合不拢嘴。
一家人其乐融融,气氛极好。
季扶倾虽也跟着敬酒说祝词, 却提不起多大兴致。
舅舅叫他:“阿倾, 今天这菜,是你妈在厨房打的下手, 不好吃吗?”
季扶倾夹了一片一指厚的冷切牛肉,说:“挺好的。”
外婆说:“你妈这厨艺是该长进长进了。今天在厨房待了半天, 就做了一道拍黄瓜出来。你告诉我,她平时在家是不是从来不做饭?”
姜沛玲叫了一声:“妈——”
外公的思想比较传统, 向来大男子主义。他说:“玲子, 不是我说你。又不上班,又不做饭……”
季扶倾却说:“外公, 家里请了阿姨。我爸也从来不做饭, 您不用说我妈。”
姜沛玲不禁喜上眉梢。
外婆笑道:“还是阿倾知道心疼妈妈啊。”
舅妈却说:“妈, 您瞧这话, 我们家老姜难道不心疼您?”
一桌人开怀大笑。
外婆兴致高涨, 在桌上来了一段京剧《红娘》里的唱词。
“……你看小姐终日愁眉黛,那张生只病得骨瘦如柴。不管老夫人家法厉害,我红娘成就他们鱼水和谐。”
大家鼓掌击箸助兴。
季扶倾愣了愣,这唱词似是别有一番深意。
黎晓也曾给他念过《西厢记》里的词, 还开玩笑说他俩是红娘。现在看来,不是红娘,更像是……
外公喝了酒,又被这旖旎的唱词所感染,说道:“现在的小孩啊,讲究的是男女平等。以后哪个姑娘要是嫁给阿倾,可算是有福气咯。”
“爸,他还小。”姜沛玲说,“我跟他爸还没为他做过这方面的打算。”
外公醉意上头,什么话都往外说:“我当年认识你妈的时候,跟他现在一样大。我对你妈,那叫什么来着……一见钟情。”
外婆似是有些害羞,说:“别听你爸胡说,他喝多了。”
“爸,我扶你回屋去休息。”
姜沛玲挽着父亲的胳膊,正要出餐厅,他又嚷嚷着:“阿倾,学校里有没有相中的姑娘?到时候等毕了业,让你爸上门提亲去。”
季扶倾:“……”
看来外公是真喝多了。
姜沛玲及时阻止了父亲的胡言乱语,将他搀扶回了卧室。
外婆念叨了一句“老不正经”,又招呼大家吃菜。回头见外孙面赤,又问:“阿倾,是不是嫌屋里热呀?要不要把空调打开?”
季扶倾怔忪片刻,极轻地“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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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家已是深夜十一点。
季扶倾回到房间,脱了衣服。他滴酒未沾,却还是染了一身酒气。
他取出干净衣物,正要去浴室洗澡,眼神不经意地掠过书架。
忽地发现,小黄人不翼而飞。
他走到书架边四下仔细查看——的确不见了。
他冲门外喊了一声:“妈,我东西哪儿去了?”
姜沛玲刚把长发挽好,准备卸妆护肤。听见叫唤,匆匆走过来:“什么东西?”
季扶倾指着书架上空出的一块:“我搁在这上边的东西。”
“哦,那个小玩偶啊?”姜沛玲不甚在意,“你下次别在书架上放这种东西了。我今天从你书架上找书,不小心碰到地上,摔坏了。”
季扶倾面色骤冷:“摔坏了,东西呢?”
“垃圾桶里。”
季扶倾瞥了一眼垃圾桶,姜沛玲见他不太高兴,又说:“妈妈也不是故意的,晚上我想给你说来着,忘了。一个小玩偶,也不值什么钱,再买一个就好了。”
“再买一个?”
这东西他保存到现在,不过是留个念想。现在……念想也没了。
一句轻飘飘的“再买一个”,能解决问题吗?
“明天正好周末,我带你去商场买。你小时候不是喜欢变形金刚吗?那个不比这个强么?”姜沛玲说。
“我不要变形金刚,我就要这个,一模一样的。”季扶倾一字一顿道。
姜沛玲今天心情不错,她笑了一下,说:“多大人了,还跟个小孩儿一样。明天你随便挑,行吧?”
季扶倾没有做声,她全当他是同意了。
待姜沛玲离开之后,季扶倾蹲下身,去翻垃圾桶,找出小黄人的残骸。
身子还在,胳膊和腿都摔断了,再也站不起来——死状堪称惨烈。
季扶倾用白色纸巾将小黄人的残骸包好,放进一个空盒里。
像是一场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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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沛玲在C大附中旁边的一家商场里办了美容卡,她平时经常在这儿做了美容,再去学校门口接儿子放学。
商场三楼有一家专门卖手办玩偶的店,店门口立着一只巨大的人偶塑像,十分醒目,有人特地来打卡合影。
来这里逛的,年轻女性居多,这是盲盒经济的主要消费人群。
季扶倾先是在门口站了片刻,然后走进去。
货架上摆着各式各样的小玩偶,琳琅满目。盲盒堆成小山的形状,令人目不暇接。
他对这些没有半点兴趣,直接问店员有没有小黄人,然后找到小黄人盲盒的货堆,拿了一个,去收银台结账。
他之前在别的地方买过,知道价格,59元一个。
拆开之后,是一只跳草裙舞的小黄人,不是黎晓送他的那款。
那是隐藏款,概率较低,他也没指望一次就能抽中。
于是他折回,从货堆里又拿了三个,重复之前的步骤——还是没拆到想要的那款。
他又去拿了五个,依次拆开。所有款式都集齐了,就是没有隐藏款。
店员说:“你运气很不错哎,这才九个,已经抽齐六款了。上次有个顾客,一口气买了二十个,都没集齐。”
季扶倾却并不觉得自己幸运,他折回货架,又拿了十个盲盒,准备去付款。
这已经超出姜沛玲给他的预算了,但他自己有小金库。长辈格外疼爱他这个孙子,每年过年都给他包厚厚的红包。
他身旁有一个女孩,见他货篮里已有了一堆,主动提醒他:“你不会是想抽隐藏款吧?听说几率只有百分之一,可遇不可求。还是别抽了,浪费钱。实在想要,去二手平台收或者换一个,比自己抽划算多了。”
这些小黄人或唱或跳,姿态各异,却都不是黎晓送他的那一个。
她只送了他那么一个,就让他抽中了隐藏款。
幸运的到底是她,还是他呢?
这世上,有太多可遇不可求的人或事。一旦错过,兴许真的就错过了。
原来,遇见某些人,就已经抽中人生的上上签了。
“电影还没开场,先来逛逛。”
“黎晓,等等。我陪你一起。”
季扶倾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他循声望去,只见黎晓和鲍晖走进店内。
他知道她今天约了鲍晖看电影,只是没想到,她选的电影院刚好就在这家商场里。
黎晓今天打扮得很漂亮,长发飘飘,裙袂翩翩。
她的指尖撩过发梢,眼睫微抬,就这么隔着货架,同季扶倾四目相对——谁都没料到他们竟会在这种地方碰面。
空气里莫名多了一丝诡异的暧昧。
鲍晖见了季扶倾,十分惊讶。他说:“季委,你怎么也来逛这种地方?”
放眼望去,店里基本都是女生。如果有男生,大多也是陪女朋友来的。季扶倾一人出现在这儿,着实突兀。
季扶倾愣怔半秒,挪开视线,然后说:“只是路过,随便看看。”
如果不是瞧见他购物篮里有一堆小黄人盲盒,黎晓兴许真的信了。
呃,是挺随便的。一买买那么多,她都没他这么能买。
他不是不喜欢小黄人吗?为什么要来买这个呢?
鲍晖打趣道:“没想到我们季委,童心未泯啊。居然喜欢小黄人……”
季扶倾冷冽的眼风扫过去,他却刹不住嘴:“嗐,谁私底下还没点儿小爱好呢?喜欢小黄人怎么了?黎晓也喜欢。”
像是被戳穿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心事,季扶倾把篮子里的一堆小黄人全倒了回去,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店员跟在后面喊道:“哎,帅哥,付过钱的东西,你不要了吗?”
鲍晖诧异地看着季扶倾远去的背影,问黎晓:“我说错话了吗?季委看上去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
黎晓若有所思地看着这堆小黄人,然后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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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电影,刚好是饭点,鲍晖邀请黎晓共进晚餐。
黎晓:“你答应跟我AA,我就答应你。”
鲍晖:“好。”
两人去了一家江浙菜馆,店里点着香薰、放着情歌,氛围刚刚好。
江浙菜口味清淡,鲍晖主动替黎晓剥着盐水虾,尽职尽责。
“谢谢,”黎晓没有拒绝他的好意,“不过我自己可以剥的。”
“黎晓,你有没有听说过这样一句话。”
“什么?”
鲍晖酝酿着情绪,深情款款道:“余生很长,找一个愿意为你剥虾的人。”
黎晓差点儿被虾给噎着,她赶忙喝了一口茶水,润润嗓子。她说:“我没听过。”
“这句话的意思是,女生一定要找一个任劳任怨、对自己——”
“鲍同学,”黎晓打断了他的话,笑吟吟道,“你想跟我说什么,就直接说吧。”
不要舞文弄墨,她好尴尬。
鲍晖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郑重地说:“黎晓,当我女朋友,好不好?我一定会对你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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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三最后一节课,照常是体育课。
下午三四点,日头正猛烈。天空幽蓝,蝉鸣聒噪。田径场的塑胶跑道被晒得滚热,一脚踏上去暑气沸腾。
一班方阵在体委的带领下绕着椭圆形跑道跑步,白杨树叶恹恹地耷拉着,跑步的学生们也无精打采。
跑完两圈,钟老师宣布原地解散,自由活动。女生们找荫凉地儿躲太阳,男生们兴致回涨,张罗着去打球。
六班方阵正在和老师学习打太极拳,堪称群魔乱舞。
鲍晖远远便看见了黎晓,她的身影在一堆同学里若隐若现。
钱明旭抱着篮球走过来:“鲍晖,打篮球啊。”
鲍晖却说:“没心情。”
钱明旭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果然是在看黎晓。他说:“我说哥们儿,你伤心又有什么用?拜拜就拜拜,下一个更乖。”
鲍晖却故作深沉地道:“你不懂。”
钱明旭鄙夷地打量着鲍晖。
不就是表白被拒么?至于要死要活的吗?
钱明旭扭头去找别人,刚好撞见季扶倾和费子阳。
钱明旭:“季委,打篮球,去不?”
费子阳:“去呗,我给你加油。”
季扶倾:“谁要你给我加油。”
费子阳:“……”
眼见人快凑齐了,钱明旭又去找鲍晖:“季委也来,你来不来啊?就差你一个了。”
鲍晖依依不舍地又看了一眼黎晓,不情不愿地走上球场。
季扶倾正在练习,他抬手轻轻一扔,篮球被抛上篮网,撞到球框上,然后沿着球框绕了一圈,最终向内落入篮网。
球掉下来,砸上地面,又高高弹起。反复跳跃,最终滚到了鲍晖脚下。
“鲍晖,球。”季扶倾叫他,提醒他捡球。
鲍晖把拾起篮球,扔给季扶倾。
回头看见六班方阵解散了,他的心也跟着散了。
六班有几个男生在踢足球,黎晓往足球场的方向走,看都没看篮球场一眼。
鲍晖想到,之前的篮球比赛,黎晓当时还来看他打球。现在……他郁闷极了,彻底没了打球的兴致。
他说:“你们找别人吧,我不打了。”
说罢,往篮球架底下一坐,忧郁的背影像一只孤独的流浪狗。
几个男生正在热身,听了这话,面面相觑。有人小声问:“鲍晖怎么了?”
“失恋了呗。”
“失恋?他跟谁啊?”
“没跟谁,表白失败了。”
“哦,是不是六班的黎晓啊?他追她很久了吧。”
“黎晓这种女的一看就是跟他玩玩,他居然还当真了?”
“我也这么劝他,他听不进去。”
……
这时,一个篮球歘地从天上砸过来,“当心——”
众人被吓了一跳,四下闪躲,聚集的人群被冲散。
季扶倾将篮球捞回来,往钱明旭怀里一推,说:“你们先玩。”
钱明旭不明所以地看着季扶倾,他往鲍晖那边去了。
难不成季扶倾是去安慰鲍晖?平时也没见他那么热心啊。
鲍晖坐在烫人的篮球架上,眼神舍不得离开黎晓半分。旁边来了人,他抬眼一看,竟是季扶倾。
季扶倾单手插兜,倚在篮球架上,眼神自上而下地瞥过来,问:“怎么不打球?”
他实话实说:“今天没心情。”
鲍晖知道,季扶倾了解他追黎晓的事,大家周六还在商场里碰过面。
他没有多加隐瞒,悠悠地叹出一口气,说:“我早该明白的,黎晓怎么会喜欢我呢?”
看样子,被伤得不轻。
鲍晖胸中郁结,没有人能理解他此时此刻的心情。
其他人听说他表白失败,劝他想开的理由都是:“黎晓只是跟你玩玩,别当真。”
在那些人眼里,黎晓仿佛十恶不赦。
可鲍晖不那么认为,也不愿听到这些话——那些人根本不认识黎晓,也不了解她。
在他的印象里,只有季扶倾既认识黎晓又从未说过她的坏话。
和纪检委员谈论这种事情看似很荒唐,可鲍晖知道,季扶倾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
至少在这个话题上,他比那些不认识黎晓的男生更有发言权。
鲍晖说:“他们说,她接近我是有所企图,可是我接近她就没企图了吗?”
图她长得漂亮,追到她显得倍儿有面子。既然都有所企图,谁又比谁高贵呢?
喜欢里面掺杂了一丝虚荣,这种喜欢难道就不值一提了吗?
“季委,你认识她,她不是他们说的那样……”鲍晖像是在寻求某种认同,“你觉得呢?”
季扶倾的目光掠过绿茵场,黎晓纤细的身影落入他眼底。他淡淡地道:“没有那么好,也没那么坏。”
鲍晖说:“至少跟她一起吃饭看电影,我还是很开心的。如果她真有那么坏,我就不会这么难过了。”
他不后悔喜欢过她,没能追到她是他的遗憾。
季扶倾:“她为什么拒绝你?”
鲍晖说:“她说她想好好学习,现阶段不打算谈恋爱。”
季扶倾:“……”
这个理由倒是出乎意料,也难以让人信服。
“我跟她说,我可以帮她学习进步,可她还是拒绝我。”鲍晖又说,“后来我问她是不是有喜欢的人……”
鲍晖顿了顿,不太想继续说下去。
季扶倾主动追问:“她说什么?”
鲍晖仰头看天,将黎晓的话复述:“如果我说有,那是在骗你。如果我说没有,那是在骗我自己。”
季扶倾喉头微动,眸中滚过不易察觉的暗光。
“季委,你说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又是有,又是没有的……”鲍晖不解,“她为什么不直接说她喜欢别人,让我彻底死心。”
阳光在季扶倾的发上晕出柔和的光圈,他的下颌线收紧,抑制着某种莫名的情绪。他将这段话在舌尖捋了一遍:
如果我说有,那是在骗你。
如果我说没有,那是在骗我自己。
黎晓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说出这句话的呢?
“我不知道。”他像是在回答鲍晖的问题,更像是在叩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