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芳推开残破的院门,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浓浓的草药味。迈步进了院子,原本精致的院落,如今看起来破旧不堪。
一个八、九岁的孩童正趴在地上煎药,手里拿把破扇子扇着柴火,烟熏得脸上黑黑的,不停地咳嗽着,用衣袖蹭着被烟熏出来的眼泪。
屈良抬头看了看,惊喜地叫到:“韩姑姑!”站起身礼貌地说,“韩姑姑好!”
“好!”寒芳看着屈良的模样心疼得想哭。破烂的衣裳露着丝絮,还短了半截,鞋子也烂了,脚趾头在外面露着,手上全是冻伤留下的痕迹。
屈家究竟怎么了?屈良究竟过着怎样的日子?寒芳一肚子的疑惑。
“姑姑喝水。”屈良双手捧过来一碗水,说道:“家里面没有茶了!”
寒芳接过水碗,摸摸他的头,笑着说:“谢谢你!”
屈良又趴在地上吹炉子。
寒芳蹲到屈良身边问道:“屈良,你给谁煎药?”
屈良停了一下,眼圈红红的,却倔强地把眼泪忍了回去,说道:“爹受伤了,已经躺了好几个月了。”说着把煎好的草药老练地倒进碗里。
跟着屈良进到屋内,屋内一股难闻的味道。
屈怀紧闭双目躺在床上,头发散乱,形容憔悴。
“爹,吃药了!”屈良把药放到床榻边的几案上,爬到床上吃力地扶起屈怀,然后转身腾出一只手来拿药碗。
寒芳走过去帮忙扶住屈怀。
屈怀喝完药,睁开眼睛看了看,突然看见寒芳,目中波光一闪:“是你?”
“屈大哥,是我!”寒芳忍不住想落泪。
屈怀扫了一眼放在几案上的玉桃,苦涩地一笑:“谢谢你的好意,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怎么逃?”说着掀开了破烂发霉的被子。
小屈良把脸扭到一边,咬着嘴唇。
寒芳低头一看,倒吸了一口凉气。屈怀的一条腿已经从大腿根处齐齐断掉,伤口已经溃烂,还在不停地冒着血水。“你的腿?”她只觉得嗓子发堵,说不出话来。
屈怀不以为然地笑笑,自嘲地说:“咸阳之战中被嬴政砍掉的,是良儿把我从死人堆里背了回来。”
小屈良清澈的眼睛中露出憎恨,却咬着牙没有说话,端了一盆清水给父亲擦洗伤口,换药。
寒芳呆呆看着屈良给父亲换药,想问:他瘦小的身躯如何能背动他的父亲?他幼小的心灵怎能承受这样的疼痛?
屈怀低下头对屈良说道:“良儿,你先出去,我有话对你韩姑姑说。”
“是!”屈良又给寒芳行了个礼,礼貌地退下。
看着屈良出门掩上破旧的屋门,屈怀扭过脸注视着寒芳,问道:“咸阳血战时,我看到你一直在他身边,你还带他冲出了巷战的包围圈,你早已是嬴政的女人?”
“啊?不,不是!”寒芳连连摇头。
屈怀不解地问:“那你为何一直帮助嬴政?甚至为了他不惜性命?”
“不惜性命?”寒芳诧异地反问,“我没有呀!”
屈怀苦涩地说:“秦王政五年之时,我找了十个死士在树林里刺杀嬴政,如果不是有人替他挡了一剑,他早就已经死了——后来我才知道,那个人就是你。”
上林疑案原来是屈怀一手策划?寒芳心里一阵阵发虚,低着头说:“我认识嬴政是在快乐豆坊里面,当时我并不知道他是王,后来我去找浩然被抓进了王宫,才知道他是王。”
屈怀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
寒芳进一步解释道:“当时我也没想着要舍命救他,就是出于本能的反应推了他一把。”
屈怀苦涩地笑笑:“天意!这都是天意!”
“对不起……”寒芳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屈怀惨淡地笑笑:“天意如此,你也用不着跟我说对不起。我原想效仿吕不韦,帮助嫪毐谋反成功,将来再控制嫪毐,没想到也失败了。”
寒芳心里苦笑。
屈怀把目光落到玉桃上,凄凉地笑笑:“谢谢你此时还惦记着我,提示我让我逃走。”心中又想起了那段屈辱的历史,悲从中来。
寒芳心里很不是滋味,屈怀这个样子,自己多少也要负一些责任。
屈怀思索着说:“其实这些天我也想了许多,今天见到你也想对你说说,就是不知道妥不妥。”
寒芳悲声道:“屈大哥,有话你尽管说。”
屈怀把头靠在枕上:“其实这段日子我在想,你成为嬴政的女人也好!如果我还能见到你,一定要告诉你,你一定要给他生一个儿子,将来让你的儿子坐上王位,你一定要从小教育你的儿子他是楚国人,有着一半楚国的血统,让他善待楚国。”
“啊?”寒芳听得哭笑不得,忍不住说道,“我不是嬴政的女人,只是他的朋友。我只喜欢浩然一个人。留在嬴政身边是迫不得已。我早就想离开王宫,他不放我走!”
和王做朋友?屈怀半信半疑地望着寒芳,却没有再说话。
寒芳突然想起来此行的目的,说道:“屈大哥,我的马车就在外面,我送你和良儿走吧,一会儿批文下来,就有人要来抓你了!”
屈怀有气无力地摇摇头:“我不走了!我这废人还有何用?”转而又道,“我死也就罢了,可怜良儿母亲过世后,他跟着我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按照我的罪行,他也会被处死。”
“那我们赶快走。”寒芳及不可待。
“不!你听我说,我不会走,楚国人不做逃兵。我的任务既然没有完成,回去也没有面目见李相国和楚国的百姓。”屈怀一脸的悲哀。
寒芳劝道:“说这些干什么?胜败乃常事,先走了再说!”
屈怀平静地说:“我一直放心不下的就是良儿,如今你来了,我想拜托你把良儿送到韩国他的外公家里。他的母亲是韩国人,你把他送到韩国吧。我也就没有什么牵挂了。”
寒芳坚持道:“我把你们两个都送到那里,这就走!”
“不!我不去了!”屈怀慢慢闭上了眼睛,“你们快走吧,要不然就来不及了!”
看着屈怀坚决的表情,寒芳知道屈怀已经报了必死的决心。
“良儿!”屈怀睁开眼睛高声叫道。
屈良走了进来:“爹!”
屈怀缓缓地说:“跪下!”
屈良一愣,跪了下去。
“我要你记住几件事情。”屈怀开始交代自己的后事,“第一,你要记住,你是楚国人,秦国是楚国的仇敌,你长大后该如何做你可知道?”
屈良叩了个头道:“是,孩儿知道,孩儿会记住爹的教诲。”
屈怀点了点头道:“第二,我要你记住,韩姑姑是你的恩人,没有她你今天就会死在秦国,将来如果有机会要好好报答她。”
“是,孩儿也记住了。”
屈怀颤抖着声音说:“第三,从今往后你跟随你母亲的姓氏,再也不要提起我来,不要提起你的过去,明白了吗?”
“是,孩儿都记住了。”
“给你韩姑姑磕三个头,跟着韩姑姑走吧!”屈怀极力控制着自己,不让声音抖得那么厉害。
“去哪里?”屈良不解地问,“爹,您呢?”
“去你外公那里。我曾经对你说过如何能找到你的外公,你还记得吗?”
屈良点点头:“孩儿记得!”却突然扑到屈怀的怀里,哭道,“爹!我不走!您不走,我也不走!”
屈怀目光中也全是不舍,却瞪着眼睛喝道:“你什么时候学得不听话了?”
屈良心中一凛,不敢再说,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哽咽着说:“孩儿谨遵父亲教诲。”却不敢哭出声来。
屈怀眼睛红红的,强忍着摆了摆手:“走吧,走吧!不要哭!不要回头!”又转过头对寒芳说,“拜托了,你只要能安全送他过河,他到了韩国境内,就能找到他的外公了!”
寒芳抽泣着点点头,拉着屈良冰冷的小手慢慢走出了房门。
屈良想回头再看看,可是想起父亲的叮嘱,咬着嘴唇忍住眼泪没有回头。
屈怀看着二人的背影,泪水夺眶而出。他如今已经了无牵挂,从枕下拿出一个陶瓶,仰天长叹一声,打开瓶塞,一饮而尽。
寒芳拉着屈良出了院门。
嬴义已经等候多时,看到她领着孩子出来,一愣,忙迎上去:“您出来了?您要的黄金末将已经准备好了。”
“嗯!知道了。”寒芳心情沉痛,带着屈良上了马车,又回头望了一眼破旧不堪的院落,泪水夺眶而出。
马车刚走了没几步,正碰上前来捉拿屈怀一家的一队卫兵。好险!幸亏早了一步!
寒芳见没有被卫兵发现,放下心来。她往四周看看,这条街道比较僻静,应该没有人发现屈良在她的车内。
过了片刻,寒芳听到身后的卫兵大声说:“报告大人,屈怀已经畏罪自尽。”
“户籍上应该还有个孩子,孩子呢?”
“回大人,没有孩子!大人,孩子会不会已经在咸阳之战中死了?”
“嗯!极有可能!把尸体带上回去交差!死了也得抓回去正法!”
寒芳痛苦地闭上眼睛,泪水禁不住再次顺腮而下。稍顷,她突然想起身边的屈良,低头看他,却发现屈良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地坐着,泪水在不断流下,胸前的衣服早已经湿透。他牙齿咬着嘴唇早已经渗出血来……
寒芳心疼地把屈良搂进怀里,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到了街口,嬴义拉住马车,回头问道:“咱们往哪里走?”
寒芳不假思索地道:“往西走,过函谷关!”她要连夜送屈良离开秦国。
嬴义瞟了她一眼,用力一挥鞭子打在马身上,义无反顾地驾着马车出了城门。
一路平安无事到了函谷关。
寒芳站在黄河边等渡船,遥望着函谷关,无限感慨。上次追浩然就是追到这里被蝗虫和瘟疫阻断了道路。
身后响起了马蹄声。寒芳回头一看,远处黄沙滚滚,一队骑兵奔行而来。
寒芳心里一紧,不禁搂紧了屈良,躲上马车。
屈良脸上毫无惧色,冲寒芳笑了笑,异常的镇静。
“参见韩姑娘。”马队飞奔而至,为首的将领下马行礼。
寒芳让屈良坐好,自己掀开车帘出了马车,硬着头皮问:“干什么?”
“大王让末将寻您回去!”骑兵首领恭敬地回答。
“哦!”寒芳应着,又问,“还有吗?”
骑兵首领迷惑地抬起头望了寒芳一眼,又低下了头,恭敬地回答:“没有了!大王只是下令,追到您让您立刻回去。”
寒芳一阵窃喜,突然明白了,这些人不是来抓屈良的,是来追自己的!一定是因为自己救屈良的那晚没有回宫,嬴政派人找她,骑兵沿着马车的足迹追了来。
寒芳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我知道了,你们到一边儿等着吧!”寒芳冷冷地说完,转身回到车内。
“是!”骑兵首领恭敬地退下。
寒芳把屈良送上渡船过了河,叮嘱道:“姑姑只能送你到这里,前面没多远就到韩国了,屈良,你路上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嗯!”屈良懂事地点点头,又突然想起来道,“韩姑姑,从今往后我不叫屈良,父亲说让我从母姓,我姓张,叫张良!”
张良?寒芳一愣,忍不住问道:“你说什么?”
屈良认真地说:“我外公是韩国的相国,姓张,所以我以后姓张,叫张良!字子房!”
寒芳惊得后退了一步,捂住了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眼前这个孩子难道就是韩国灭亡后,散尽家财收买铁锥刺客,在博浪沙刺杀秦始皇的张良?难道就是遗桥三敬履,因为懂礼貌获得黄石老人兵书的张良?难道就是协助汉高祖刘邦夺得天下的杰出军事谋略家张良?难道就是与萧何、韩信同被称为汉初三杰,生前被封留侯,死后谥号文成侯的张良?
寒芳哭笑不得。
屈良像个小大人一样皱着眉头问:“韩姑姑,您怎么了?”
“我,我没事!”寒芳极力掩饰自己的吃惊。
屈良皱着眉道:“父亲说了,您是我的恩人,以后有机会我一定会报答您的,我一辈子都会记住您对我的恩情。”说着跪在地上叩了三个头。
“快起来!”寒芳拉住他。再次细细看着张良,童真幼稚的脸上透着和父亲一样的执着,瘦小的身躯透着倔强。
张良望着寒芳,又天真地笑了:“韩姑姑是好人,如果以后我见不到姑姑,我就对姓韩的都好!”
寒芳勉强笑了笑,说道:“好孩子,快走吧!”
“嗯!”张良接过包袱,又礼貌地深深一揖,沿着山路走去。
寒芳望着张良瘦小的背影渐渐远去,消失在山路上,心中涌起无限感慨:难道这就是中隐老人说的“成也是我,败也是我”?
寒芳仰天长叹一声:唉!成也好,败也罢,一切随它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