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整个屯留城死一样寂静。空气中还弥漫着硝烟,土壤里还散发着血腥的味道。偶尔有几队巡城的士兵整齐地走过。
屯留将军府的内殿里,柔和的纱灯发着淡淡的光晕。
成蟜身上多处骨折,已经昏迷了两天。
嬴政衣不解带地守候在成蟜身旁,亲自督促御医用药,看着内侍给成蟜擦洗伤口。
寒芳轻轻走了过来,看着形容憔悴的嬴政,关心地说:“你已经两天没有合眼了,休息一会儿吧,这里交给我!”
嬴政有气无力地摇摇头:“不,我要在这里陪着成蟜。天黑了,他怕黑,他醒来见不到我,会害怕。”他突然有些语无伦次。
“你去吧,我守在成蟜身边,他醒了我立刻叫你。”寒芳轻轻劝道。
嬴政熬红的双眼望了望她,接着摸着弟弟深陷的脸颊,声音有些哽咽:“都是我不好,我不该答应让成蟜来这里,我不该相信吕不韦和太后,我应该早点来救成蟜!”
寒芳的心快要碎了,深吸一口气宽慰道:“这不怪你,是吕不韦处心积虑要除掉成蟜,你防不胜防。”
嬴政颓然摇头。
寒芳望着成蟜苍白如纸的脸,内心又是一阵绞痛。这哪里是那个傻气可爱的成蟜,这简直就是一具瘦骨嶙峋的骷髅!
嬴政拉起寒芳的手放在自己胸口,抬起布满血丝的双眼看着她说道:“芳,你知道吗,我很怕失去成蟜,他是我唯一的兄弟,他就是我的手足。我……我看着他现在的样子,我这里很痛,像刀割一样痛!”
“成蟜不会有事的,他不会有事的……他一定会醒过来!”寒芳重复着轻声说着,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安慰嬴政,还是在安慰自己。
嬴政继而转回头去,一言不发地盯着成蟜,一动不动。
寒芳立在他的身旁,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她望着那张与浩然有七分相似的面庞,如今完全没有血色,躺在床榻上动也不动,突然害怕极了。
成蟜突然轻微呻吟了两声,身体艰难地动了一下。
还没等寒芳开口,嬴政已经跳了起来,他抓住成蟜的手喊道:“成蟜你醒了?!传御医!快传御医!”
成蟜又没了动静。
看着御医摇了摇头,嬴政挥手斥退了屋内所有的人,颓然坐到成蟜身边,握住他枯如干枝的手喃喃道:“成蟜,我的好兄弟,你快点醒来,只要你醒来,要哥哥做什么都可以,甚至是王位哥哥也可以给你,成蟜……”他痛苦地哽咽着说不下去。
寒芳在一旁暗自垂泪,心如刀绞。
第二日午时,成蟜悠悠醒来,嘴里轻轻嚷着:“饿!饿!我饿!”
寒芳和嬴政惊喜万分。
内侍呈来一碗精心熬制的粥,嬴政一勺一勺慢慢喂着。
寒芳抱着皮包骨头的成蟜,感觉像抱了一副骨头架,禁不住转过脸悄悄落泪。
成蟜闭着眼睛吃了几口,皱着眉痛苦地摇摇头。
“成蟜,再吃一些,吃这一点怎么行。”嬴政的声音格外温柔。
成蟜勉强睁开眼睛,见到嬴政又惊又喜,虚弱地喊:“哥!”
嬴政笑了。
“哥!我对不起你!”成蟜带着哭音,“你还对我这么好?”
“傻瓜,你是我弟弟。”嬴政抑制着自己的激动,“我已经全都查清楚了,不怪你,你被挟持了。”
成蟜回忆了一下,吃力地道:“我手下的将领呢?”
嬴政咬牙切齿地说:“那些叛贼挟上作乱,死有余辜,押解回京后,行车裂之刑。”
成蟜痛苦地闭上眼睛:“哥,城内所有的士卒都已经饿得奄奄一息了,他们都埋怨我,说我无能。说这次出征是秦军最窝囊的一次,说我只会领着众将士坐着等死……哥!我们没有吃的,连马都吃了,甚至开始有人抢尸体吃!有些受伤的士卒,身上都长满了蛆虫,他们不但要忍受伤痛,还要防止被同伴杀掉吃了!”他越说越激动,不禁泪流满面。
“成蟜,你不要说了,这些我都知道,哥都知道!”嬴政极力控制住自己说,“我回去,一定要找吕不韦算账,替你好好出气!”
成蟜露出孩子气的微笑:“我就知道,哥一定会来救我的,所以我一直在等,我知道是吕不韦在搞鬼。哥,我答应过你,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我都不会背叛你!”
嬴政勉强挤出个笑容,说:“是哥不好,哥来晚了,让你受了这么多苦!”
成蟜枯瘦的脸上,只显出了他的一双大眼睛。此时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笑得很天真很灿烂:“哥,我知道,从小到大我都不如你,我学东西没有你快,我也不喜欢帝王之术,我觉得那样勾心斗角,太累!可是老师一讲,你立刻就能明白,还能举一反三。”
嬴政微微一笑,又喂了成蟜一勺粥。
成蟜眼中露出钦佩的目光,望着嬴政,“哥,你比我没有大多少,可是从小到大,你都比我强。有时候我会想,如果这次,换成你,你肯定不会弄成这样。”
“胡说!”嬴政爱怜地望着成蟜,心里一阵刺痛,却笑道,“换了我也一样,不会比你好多少——不要说了,你好好休息,过一段时间,等你伤好了,我们一起回咸阳。”
成蟜本来已经虚弱地闭上眼睛,又突然睁开眼睛摇摇头道:“哥,我不能回去,我知道你疼我、爱我。可是,就算你原谅我,我也不能回去。我是叛贼,那样会让你左右为难。”
嬴政轻斥道:“不!你不是!你不是叛贼!”
成蟜流下眼泪,哭道:“哥,我没有抢你的王位,真的,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和你抢什么,是众将领以死来逼我,我不忍心看着他们自杀……真的!哥,我没有……”他由于激动,连喘了几口气。
嬴政抚着成蟜的胸口,安慰道:“你说的,哥都相信。有什么东西你喜欢,我都可以给你,甚至是王位,你喜欢,也可以拿去。”
成蟜目中波光一闪,脸上居然有了潮红:“哥,我长这么大从来没和你抢过什么,可是,可是有一件事我曾经想过和你抢。”
嬴政笑着问:“是什么?你不用和我抢,只要是你喜欢的,我都给你。我说了,即使是王位!你相信吗?”
成蟜孩子气般认真地点点头:“我相信,从小到大,哥说的每一句话我都相信。”脸上露出羞涩,“哥,我不要王位,我喜欢芳,我想娶她,我知道你也喜欢她。”
寒芳正专心听二人对话,猛然听成蟜提到自己,不禁一愣。
成蟜没有发现寒芳搂着他,继续说:“哥!可是芳不喜欢我!我不想勉强她。我看得出来她在宫里不快乐,你也喜欢她,应该给她快乐,让她快乐。”
嬴政被成蟜当着寒芳的面捅破心事,颇为尴尬,微微一怔,岔开话题道:“好了,不谈这些,不谈这些。”又笑着打趣,“你今天说的话多了,该休息了,别光想着娶妻妾的事。”
成蟜无奈地笑笑:“哥,我知道芳不喜欢我。”又认真地说,“哥,芳的性格不适合待在王宫,她也不会喜欢这里,她喜欢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哥,成蟜……成蟜求你不要勉强她。”
寒芳心里一颤,没有想到成蟜如此了解自己
嬴政下意识望了一眼寒芳,对成蟜说道:“今天你说了太多话,有话我们回头慢慢再说。”
“哥,我再说一句。”成蟜倔强地摇头,天真无邪地说,“哥,我觉得你有时候会变成两个人,一个是对兄弟友爱,对情人温柔的嬴政,另一个是对近侍残忍,对属下严厉的大王。哥,你要是能两者折中一下就好了。”
寒芳不禁偷瞟了嬴政一眼。嬴政低头不语,似在思索成蟜的话。
“哥,我刚才梦见芳了,梦见她在跟我说话!”成蟜的脸因为发热显得红润,“她何时才能从巴蜀回来呀,我想她!”
“我已经回来了,我就在这儿!”寒芳终于忍不住轻轻说。
“芳!”成蟜仰起脸,惊喜地说,“你怎么在这里?”
寒芳微笑着说:“我和蚊子一起来了,只是你一直昏迷不醒,不知道。我也想早点见到你。”
成蟜开心地笑了,想起刚才自己的话,又难为情地低下头:“我不是做梦吧?”
“不是,是真的!”寒芳笑着,握起成蟜枯瘦的手说,“等你好了,我们还一起比剑、堆雪人,玩皮影,好不好?”
成蟜向往地笑了,又皱着眉摇摇头:“不!那样你会不开心,我要你开心!”
“不,我很开心,真的,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很开心,我喜欢和你在一起,等到下雪了我们一起堆上几个雪人,全都做成笑脸的,好不好?”寒芳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嗯!”成蟜像个孩子一样用力点头,却止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成蟜!”寒芳和嬴政二人同时呼喊,着急地问,“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成蟜叹了口气:“我可能回不了咸阳了。”他指着自己的心口,泪水像泉水一样涌出,“我做出这等不义之事,如果不受到一点惩罚,我会一辈子良心不安。”他痛苦地皱起眉,泪水不断落下,“我已经没有脸再活下去了,我知道哥哥爱我,芳喜欢我就足够了……”
“不,你不要这样说!”嬴政和寒芳同时微笑着回答。
成蟜望着二人凄凉地笑笑,没有说话,突然“扑”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吐了嬴政一身。
二人大惊。“成蟜!成蟜!”嬴政大声呼叫,“御医!御医!”
“哥!好黑!”成蟜嘶哑着嗓子,挣扎着,像儿时一样惊惶地喊,“哥,好黑!我怕!我好痛,浑身都痛!我要死了,我怕!”
嬴政一把抱住成蟜:“成蟜,哥在,哥在,不怕,不怕!”
成蟜躲在嬴政怀抱里,紧紧抓住他的衣服,情绪有所缓和,凄楚地喃喃道:“哥,哥,你答应我一件事,我……求……你!”
“什么事?你说!”嬴政含着眼泪。
成蟜的声音变成了哀求:“饶恕这次的叛臣,不罪及他们的家人,因为……因为你也是叛臣的哥哥……”
“成蟜!”嬴政悲呼。
成蟜的呼吸已经停止,他永远沉睡在敬爱的哥哥怀里,再也不会睁开眼睛。
寒芳止不住泪如雨下。
傍晚,天空中飘起了雪花。
寒芳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默默发呆。下雪了,可是成蟜再也不能和自己一起堆雪人,打雪仗。她擦拭了一下模糊的泪眼,成蟜憨态可掬的笑脸老是在眼前晃动。
嬴政立在院外的雪地里,仰着脸,任凭雪花打在脸上。难道说上天注定要我孤独寂寞?一般人梦寐以求的权势、财富和女色,在帝王看来都是理所当然的东西,而我追求的不过是平常人不以为然的幸福。
寒芳看着嬴政的背影,暗想:这断去手足的伤痛他该如何承受?谁说秦始皇残酷无情?他也有普通人的感情,只是他高高在上的地位决定了他比别人承受更多,不能表现出来而已。
害死他亲兄弟的不是别人,是他的亲生母亲和那个说不清关系的人。连父母对他都是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他心里会是什么样的痛?
寒芳轻轻站起身来,缓缓踱出屋子,慢慢走到嬴政身边,想要安慰几句,还未开口,泪水已经流下,成蟜的死她除了揪心的疼痛就是不尽的后悔。
嬴政一抬手,把她拥进披风内,目光注视着遥远的苍穹,一个字也没有说。
寒芳可以感觉到嬴政全身都在微微发抖,她仰起脸望向嬴政。
嬴政的脸上已经结了两行冰痕,那是他泪水的痕迹?
寒芳望着挂在他高高扬起的下巴上那晶莹透亮的冰滴,突然想问,是否这冰滴也冰冻了他原本渴望温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