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雨天。
高二不比高三,没有科任老师占课,体育课呢该上就得上。来启睿学校这两个多月,林颐已经习惯了这边的上课模式,踩着上课铃的尾巴挤进了班级队伍。
体育馆里闹哄哄的,五六个班共用室内场地,篮球场地那边还有校队的人在训练。
体育老师扯着嗓子整顿了下纪律,照例先绕馆跑两圈活动活动,然后解散,自由安排。
凌乱的队伍就跟雨前的蚂蚁搬家一般,又忙又乱,耗时不短,终于跑完了这漫长的两圈。
体育老师再三提醒,不允许提前回教室,尽管无事可做,林颐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待在观礼台上,摸出衣袋里的英语单词本慢慢背起来。
反观陆西西这个学霸,却没什么学霸的样子,抱膝靠坐在椅子上,一脸花痴地盯着挥汗如雨的校篮队。
“小颐!”
“嗯。”
“你快看!”
林颐抬起下巴。
“那个九号好帅!”
林颐兴致乏乏:“……看不清。”
陆西西被方才的三分球彻底折服了,“看动作也是帅的啊!”
林颐忍住了白眼:“……”
“哎!又进了!”陆西西可不管那些,“九号!九号九号!!”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情绪太激动,陆西西还没兴奋几分钟呢,突然之间又败下阵来,皱着眉按住了腹部。
林颐急忙放下书,“你怎么了?西西。”
陆西西疼得直冒冷汗,掐住林颐的细白胳膊说:“不知道,肚子突然有点疼。小颐,我要去蹲个厕所,如果待会要提前点名,你记得帮我跟老师说一声啊。”
说完,陆西西就捂着肚子往卫生间去了。
经过那么一打岔,刚刚才背过的单词又忘到了脑后。应该是吃坏了肚子吧?林颐没有过多纠结,又埋头啃起单词来。
“林颐?”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叫她。
“嗯?”林颐抬头看过去,是班上始终坐在讲台底下的小个子女生。
女生戴着一副厚重的框架眼镜,看模样有些腼腆,脸和嘴唇都惨白惨白的,磕磕巴巴地说:“陆西西……”
“陆西西说她那个来了,让你帮忙送点东西去……她,她就在卫生间里面等你。”
“哦。”林颐没往深处想,把书放回衣袋里,“她在二楼?”
女生断断续续说:“对。就二楼女厕最里面那间。”
林颐站起身来,跳下了台阶:“好,我马上就去。”
“嗯。”女生几乎不敢看她,丢下这句话就跑了。
林颐看了眼时间,就快整队集合了,她冒着雨朝体育馆外面跑去。
体育馆外面就有家小卖部,摆满了各种制冷的冰柜,收银台旁排着长长的队。少男少女们边吃零食边打闹,脾气上来了就连这场雨都能骂上几句。
林颐跟售货员要了包七度空间,付完钱就马不停蹄地往回赶去。
雨势渐大,密密麻麻的雨点往人身上砸,好不容易跑回到体育馆门口,她抬手拍了拍身上的水珠,再抬头,冷不丁就被人挡住了去处。
她仰头看了眼,没说什么,迅速往旁边避了下。
怎料对方也跟着挪了下,她眼前的光又被挡了去。
“柯决。”林颐抬脸看着他,“你这又是做什么?有事吗?”
也不知道柯决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头上顶着卫衣帽子,原本就是冷白皮,如今在光照下更是白得瘆人,依旧那副冷冷淡淡的态度,脸上找不出多余的表情来。
他将她拦在半道上却不说话。
“你要没什么事。”林颐也板起了脸,“就先让我过去。”
话毕,她斜着身子从对方身边绕开,还未踏出那一步,手腕就被他扯住了,连带着薄薄的校服。
“别去。”柯决低头看着她。
他怎么知道她要去哪儿?林颐僵硬地楞在原地,还来不及做出反应,脑海里迅速冒出些不好的人和事来。
卫衣帽遮住了他的侧脸,只能听见他沙哑的声音:“卢杉她们就在二楼蹲你。”
卢杉?那些窒息的瞬间像黑白默片浮现在眼前。挂满面汤的书包、塞满抽屉的垃圾、糊满前胸后颈的墨汁,打扫后脏臭无比的水、镁粉和生鸡蛋特制的“奶油”……
这次又是什么?
林颐无声地笑了下,捏紧兜里的卫生棉,怎么样都好,别把陆西西扯进来就行。
该来的始终要来,何况她躲卢杉她们也够久了。
“我朋友还在等我。”她转了转手腕,提醒道。
柯决劲大,默不作声地将她留下,就这么与她僵在原地,任由周围的人看热闹似的盯着他们。
“艺体班的郭玉麟也在。”柯决拽着她手慢慢逼近,几近咬牙切齿的意味,“你他妈现在过去,就是上赶着找死。”
就像被一桶冰水迎头泼下,那么的讽刺,又那么的不可一世。
林颐挣扎了两下,油盐不进,还是那句,“我说了我朋友在等我。”
柯决居高临下看着她,她手被他固在半空中,暗红的衣袖微微卷起边,露出纤细莹白的一截,碎星似的珠链绕在上面。他看着那条手链,整颗心在胸腔里跳得飞快。
林颐无声片刻,面不改色道,“我真的赶时间,同学。”
“行,随你便。”他松了手,声音微微发紧。
林颐这才撇开眼,是想说些什么,但还是忍住了,不要命似的朝二楼跑去。
新建的体育馆比较大,二三层均是看台座位,卫生间就在走廊的角落里。
这个点各班都在集合查人了,二楼这边几乎见不到人影,白墙白瓷反射着玻璃窗外的光,静得连轻浅的脚步声都能听得见。
“西西——”林颐试探性地唤了声。
四周静谧到一种诡异的状态,只有回音在半空中回应她。
“西西——”她又唤了声。
依旧没人回答。
伴随着雷雨天的一道闪电,林颐最终踏进了女厕所。白蓝相间的地砖还淌着水渍,保洁阿姨不久前应该才打扫过,没有奇怪的动静,没有显眼的脚印。
她一步步走着,逐渐放松警惕。
“西西,你在——”里面吗?
剩下的半句话被“轰咚”的动静所取代。
紧接着,身后传来一阵得逞的爆笑声。
“哈哈哈哈!我就说吧,她肯定会来!”
林颐疼得倒吸了凉气,小腿、膝盖、手臂、下巴都麻透了,一时间竟不知道疼痛感来源于哪里。她用手撑着地面慢慢抬起脸,回头,一眼就能瞥见笑疯了的费心怡。
费心怡单手叉着腰,笑得前俯后仰的,右手还握着“作案工具”,一把湿透了烂拖把。
就在刚刚化作利剑,迅速拦斩在林颐腿上。受力失重,她直接在过道摔了个狗啃屎。
“还得是你啊心怡,这种损招亏你想得出来!”
“笑死我了,我刚感觉整层楼都震了下。没想到她还挺沉……”
几个女生从厕所间慢慢走出来。
为首的卢杉没说什么,静静欣赏着这一幕。
费心怡把拖把扔到旁边,拍拍手心:“她不来也得来,阿麟就在旁边男厕守着呢!就算是拖,都得把她给我拖进来!”
林颐用掌心撑着地面,顾不得疼痛,冷冷盯着眼前的人。
“玩够了么?”她没什么情绪地问。
卢杉几人对视一眼,哄的又笑出了声。
卢杉左臂轻轻托着右手,拨了拨卷翘的假睫毛,慢慢朝着林颐走过去。马丁靴发出闷闷的响声,最后一步,恰好踩在细葱般的手指上。
林颐疼得“嘶”了声,下意识去推卢杉的腿。谁知那道力不减反增,还在原地碾了两下,骨节发出声声脆响。
“没呢,哪能玩得够啊。”卢杉蹲下来看她,“你呢?”
林颐疼得冒冷汗,嘴唇都跟着抖了下。
“你觉得好玩吗?”卢杉挂着几分薄笑。
林颐咬着唇不吭声,眼尾冷冷掀起像只受伤的燕尾蝶。
有人呛了声:“装什么装啊?最受不了她那副表情。”
另外一位也搭腔:“你不是很有能耐吗?柯决那疯狗不是罩着你吗?哎呀,让我来看看啊,他怎么没陪你过来呢?”
嘲讽,疼痛,都不重要。林颐抽了抽手指,望向最里面那间:“陆西西呢?”
卢杉笑了下,“哦,没看出来,你俩感情这么深呢!”
林颐承受着她脚下的酷刑,“我问你陆西西呢?”
“嗯……”卢杉装傻似的看着她,“她啊,这会儿应该在球场上集合了吧。放心,我跟她可没什么过节,我啊就只想跟你聊聊天。”
原来全是将她诓过来的幌子,林颐盯着卢杉眼皮上的碎亮片,一闪,一闪,有那么一瞬间被晃花了眼。
就当是疯了吧。
林颐迅速立起身,拽住卢杉的脚踝,铆足了劲往跟前一拉。卢杉半蹲着本就不稳,往前面踉跄了两步。林颐趁机收回手,猛地往她身上扑,两人双双往后倒地,迅速扭打在一处。
战火一点即发。
卢杉身后的两个女生先反应过来,“哎哟哎哟”地赶紧跑过去帮忙。费心怡正打算过去,前脚刚挪,就被人按在了原地。
接着,“啪嗒”一声,旧拖把被掰碎成两节。
那截木棍恰好砸中卢杉后背,又慢慢滚落到潮湿地砖上面。
卢杉吃疼,所有人都停下手来。
“哟,英雄救美的来了。”不知是谁喊了声,满是嘲讽。
混乱扭打几个女生,都有些衣衫不整、蓬头垢面,被压在地上的林颐显然占了下风。
发丝黏腻胡乱粘在她脸上,分不清究竟是水渍还是汗,白净的脸上多了些抓痕,湛黑的眼眸却亮得不行,就像草原上敏锐警惕的狮。
柯决很快撇开眼,“放开她。”
“凭什么?你说放就放啊?”有人不服,立即反驳,啪啪两巴掌甩在林颐脸上。
柯决伸腿,一脚将门给踢合上了,拽着费心怡往前攘了下。
费心怡嚷嚷着:“柯决,你他妈变态啊,连女厕所都要闯!”
“我有没有跟你们说过。”柯决轻描淡写地反问,“少招惹她。”
费心怡呸了口:“关你屁事!”
“哦。”柯决笑着应了声。
林颐嘴角破了一层皮,带着血腥味的发丝胡乱地咬在嘴里面。一眨眼的功夫,她亲眼见证柯决那一脚,重重踹在费心怡身上,几乎没有留任何余力。
费心怡“扑通”跪在了地面,这下换卢杉几人傻眼了。
费心怡撕心裂肺地喊:“柯决你他妈还是不是男人了?连我都要打!你个傻逼连女人都要打!……”
柯决半蹲微微屈身,死死扯着她衣领:“你什么时候见狗咬人还分男女了?”
众人语咽。
费心怡鬼哭狼嚎地叫帮手:“阿麟!郭玉麟!他妈的死哪去了!赶快进来帮忙啊!郭玉麟!郭玉麟!”
柯决叹了口气,不痛不痒的,将费心怡往地上一推,随后捡过臭恶的拖把头,扯着凌乱布条往她嘴里塞。
“太吵了你。”他似乎很无奈。
世界彻彻底底的清净了。
费心怡死命挣扎着、反抗着,都翻不起什么大风浪,只能含着霉布条疯狂掉眼泪。
疯子,真是疯子。
卢杉几人看得目瞪口呆。
柯决将费心怡踹到地上,眼眶微微发红,像极了炼狱里的黑面修罗,“你们呢?也想试试?”
卢杉乌溜溜的眼睛瞪得又大又圆,默默往后退了几步。
上课铃声回荡在整个校园,体育馆的新广播更甚。女卫生间里一片狼藉,浅色地砖上全是脚印,还有不少扯落的头发。
林颐重新绑了个低马尾,走到洗手池旁,墙上没有镜子,她不清楚自己现在是什么鬼模样。
冰冷的水哗啦啦的淌着,她掬了好几捧来洗脸,麻劲褪去之后只剩下疼。
整理好之后,她才捡起折断的旧拖把,扔进了角落的垃圾桶里,顺着走廊尽头慢慢走去。
这场雨似乎越来越大了,阴沉沉的天透不出光,她的步伐悄无声息的,就连感应灯都难以给予回应。
走到楼梯口,林颐抬起头,注意到倚在墙面的那道黑影。高瘦,修长,完美融入了黑暗。
是柯决没错。
他不动也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待着,直到她从他身边经过,他才微微站直了身。
林颐有些累了,心累身体也累,没有多余的精力再与他胡扯,最终选择忽视掉那道存在感极强的影子。
“去哪儿?”柯决望着她的背影。
林颐刚踏下第一层阶梯,顿了下,“回教室。”
“已经上课了。”他说。
“我知道。”林颐头也不回地往下走。
柯决轻啧了两声,无奈地跟在她身后,步伐达到某种频率后,默契得像和谐的二重奏。
“为什么?”他提了下脚尖。
林颐愣了下,冷冰冰地问:“什么为什么?”
柯决单手揣在裤兜里,扯下头顶的帽子,露出冷峻的五官,半真半假地笑了下。
“为什么不听劝,为什么要找虐,为什么非得把自己搞得那么狼狈?”他一次性抛出所有问题,“还要我说得更明白些吗?”
两人之间隔着些距离,不远也不近,林颐沉着眉想了片刻,还是想不通他的用意,在她眼里柯决并非多管闲事的那类人。
“跟你没关系。”林颐回了句。
察觉到她又要走,柯决两步跨下去,将人拦在了面前。
“因为韩璐?”他面无表情地问。
现在换她俯视他了,这个角度,这个距离,她几乎藏不住微表情,眉眼间凝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神情,纠结、痛苦、茫然、无可奈何。
林颐松了松眉,从他身边绕过,“不用你管。”
柯决这下没拦她了,任由她快步走下楼梯,推开那道沉重的防火门。
他冲着她的后背说:“那天我也在。”
“韩璐去世的那天,我也在。”他又补了句,“是不是我也要跟你一样,把自己当成十恶不赦的罪人,由着她们折磨,以此赎罪啊?”
馆内的热气闷热到难捱,一开门就灌了个满怀,林颐浑身上下却跟着一寒。
“别傻了,林颐。”柯决只想告诉她。
“那件事跟你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