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饭局,觥筹交错,推杯换盏,林颐注意到身旁的男人滴酒未沾。
到后来桌上的热碟撤去不少,换成了果盘和新沏的茶。餐桌上的长辈们边饮茶边闲谈,整个饭局丝毫没有结束的意思。
起先林颐还能听进去一些,到后来发现无人注意她,索性数起了面前那道点心酥皮上的白芝麻,以此打发时间。
梁宗怀也不是那种主动搭腔的性子,倘若话题偶尔提及到他时,就云淡风轻地应上几句,不亲不疏的态度就像他杯中那半盏热茶。
也许察觉到了她的游离走神,男人冷不丁提了句:“想吃就拿。”
语气轻得近乎气音,只有他二人能听见。林颐望着糕点上那层金黄的酥皮,连连摇起脑袋。
“吃饱了。”她迟疑几秒,又局促起来。
梁宗怀看着她,笑意淡淡的,“那就是无聊了。”
似问句又非问句,他说话的腔调尤其温和,林颐有些语塞,总觉得在他的面前,说不出半句假话来。
就当是吧。
她不肯再说话了。
“哎。”
餐桌上的气氛冰火双重,他们这边即将凝结成冰。
梁宗怀突然侧脸看向她,“我待会有事要先走——”
两人距离被拉得很近,她转头就能与他平视,清冽而干净的雪松和茶香,独属于他的气息骤然侵袭。
“你同我一块走?”余音落进她耳里。
很平常的话,也很平常的语气。但他的邀请,却隐隐牵出她的紧张。众人相谈甚欢,丝毫没注意到私语的两人。
话毕,还不等林颐考虑回应,梁宗怀率先站起身来,给桌旁的客人解释几句,无非是些生意上的借口,但谦逊、有礼,还带着些歉意。
众人摆摆手,表示理解也不多留。
下一秒,男人不急不慢地拉开椅子,轻轻拍了拍梁静贤的肩,眼底的笑意还未散去。
“人我给你捎回去?”
梁静贤与好友正聊到兴头上,愣怔片刻,才注意到身旁乖巧的外甥女。单单看小姑娘的表情,就知道她等得有些不自在了。
“我们还有一会儿。”梁静贤拉起她手,笑得十分亲切,“你难得放假,也该早些歇息。这样,让小舅舅送你回去行不行?”
求之不得,林颐心想。
又听见梁静贤叮嘱其弟,“开车慢些,把人给我安全送到啊。”
梁宗怀接过服务员递来的外套,顺势叠枕在小臂间,“这是什么话?我还能将她拐了不成?”
后半句却是看着林颐说的。
冷气似乎降不下燥意,密闭的包厢,暖调的灯光,就像碳水超标带给人刹那间的晕眩。
与众人告别后,林颐迎着夜空的万千星点,还有男人炽热的注目礼,再度钻进了他的副驾里。
两人一如陌生人暂时无话,车里播着陈晓琪新出的歌,像午夜般伤感而慵懒的女音。全粤语的歌词,林颐听得似是而非,直到车子驶入熟悉街道,脑海里还萦绕着曲调。
梁宗怀没有直奔终点,反将车停到老街路边,二十四小时营业药房的灯牌通明,白绿相间的冷光落入了驾驶座。
林颐见他按下双闪,丢下句:“我下去买点药。”
她乖巧端坐着,反正也不着急,就点了点脑袋。
梁宗怀这才下车,疾步朝药房走去。
林颐独自留在车里,驾驶台按钮闪烁着幽蓝的光,她双手撑在座椅的两侧,悄悄打量车里的陈设。
也没等太久,梁宗怀就提着药袋走了出来,开门、上车,裹着温热夜风,动作一气呵成。
他并没有着急开车,从袋里翻出西药盒,慢条斯理的取出两片送进嘴里,就着置物盒里的矿泉水服下。
药盒就搁在他的腿上,林颐看了一眼,铝碳酸镁片。
“你胃疼吗?”她问了句。
梁宗怀半真半假道:“酒饮大咗。”
林颐了然,心道难怪他今晚只饮茶。
话毕,他只留下那盒拆封的胃药,余下的连药带袋尽数递给了她。
林颐错愕之余,梁宗怀已将车开了出去。
夜色浓重,陈旧的老街也越发彰显其味,整座城多了些道不清的惬意。
“就在这停吧。”林颐说。
梁宗怀自然知道这片老小区街况,继续驱车前行肯定是举步难行,索性将车停到最昏沉的那盏路灯下。
“要我送你上去吗?”他拉上手刹。
林颐看着药袋摇了摇头。
梁宗怀提起后座的书包和打包好的湿校服,递到了副驾,果不其然又得到小姑娘轻声的“谢谢”。
“那我先上楼了。”沉了片刻她才说。
“嗯。”梁宗怀点点下巴。
林颐不敢再继续停留,忙不迭地拉过门扣,刚刚才伸出半条腿,又听见驾驶座传来温声的提醒:“我可以替你保密。”
能猜到他接下来的话题,林颐攥紧了书包,完全不敢回头。
“但要保护好自己。”
打火机的机械音模糊了他话里的尾音。
路灯不合时宜地闪了下,白雾随意飘向挡风玻璃。梁宗怀将话说得很含蓄:“真遇到了什么难处,可以来找我。”
林颐回过身去看他,注意到他那双比月色更澄澈的眼睛。
“不用麻烦。”她将语气放得轻松。
沉静半晌,只剩汽车引擎工作的细微动静,她再抬眼时,烟雾早顺着晚风散进了他温润的眼底。
“我不怕麻烦。”他强调着。
林颐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短短五字却精确落到她的心口,并以暴雨般的节奏猛敲着鼓点。
“怎么说你都喊我声舅舅。”梁宗怀或许能猜到她的矛盾和煎熬,“我不会坐视不管。还是说,你不相信我?”
寄人篱下的小心翼翼,是激起他同情的引子。除此之外,他找不到自己多管闲事的理由。
没曾想这小姑娘向来自傲,最难接受的就是施舍和可怜。
“不用了。”
林颐还是跨出了那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她并非质疑他话中的诚意,只是月下的柳条儿向来无依无靠惯了,难不成还要将自我交托给捉摸不透的风么?
隔着半敞的车窗,望着她瘦削倔强的背影,梁宗怀若有所思地继续抽烟,直到她整个人融入漆黑夜色当中。
林颐不清楚他有没有看自己,提着大包小包反而舒了口气,被镁粉盆砸到的肩颈疼得厉害。
那袋擦伤药也变得沉甸甸。
在这个年纪有太多事情想不明白,例如她自以为的自持和骄傲。
总而言之十七岁那年,需要刻意维系的亲情、难以释怀的矛盾和疙瘩……各种事情一如乱藤错中盘结,像蒙上了一层保鲜膜让人难以透气。
彼时的林颐,应该怎么也想不到……往后她会在这种窒息的情况下,腾出大把时间去胡思乱想。
只因那年,她对那位温润如夜的男人产生了好奇。谈不上喜欢,更算不上爱。
但却比电闪雷鸣的台风天更汹涌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