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徐港又起风了,潮湿的半空中透着一股淡淡的咸。
启睿中学这周统一放月假,住校生们早早便拖着行李箱离校,短暂驻足的私家车换了一批接一批。
直到沿路陆陆续续燃起昏黄路灯,一栋栋教学楼失去生机,偌大的校园渐趋寂静。
梁宗怀靠在皮质椅背,微微侧着身,隔着半敞的车窗,视线扫过匆匆离校的三两学生。
他神色淡淡地吐出烟雾,又瞥了眼机械表盘,将近七点,距离放学已过去半小时,却寻不见梁静贤口头描述的那道身影。
就在他正准备打电话问酒楼那边情况时,那道身影反而猝不及防闯入他的视线里。
与梁静贤说的不大相同,仅仅只看得出清瘦和肤白了,余下的只能概括成狼狈一词。沉甸甸的书包犹如沉重山峦,压得她背脊弯曲,小脸藏在斑白又凌乱的长发里。
斑白?梁宗怀脑海里冒出这个词时,不免觉得有些荒唐。
尽管这样,他依旧将人认了出来。
他略含疑惑地按了声喇叭,小姑娘却连余光都懒得施舍,含胸朝着校门口的便利店走去。
梁宗怀没办法,只好开门下车,半截烟掐灭在路边的垃圾桶上,寻着她瘦削的背影跟了过去。
只见小姑娘径直走向收银台,跟店员说了句什么,梁宗怀掀开透明空调帘,炽白灯光下,他一眼注意到她湿乱的长发,白浆就像融了的奶油黏在上面。
店员面露担忧,将座机往她面前推了推,在她捡起话筒的那瞬间,梁宗怀这才出声喊道:“林颐。”
林颐拨号码的动作一顿,扭头看去,目光还有些游离。
梁宗怀看着她湿漉漉的眼神,几乎可以确定没有认错人了。
林颐怔在原地,疑惑地盯着这个陌生男人。
“梁宗怀,认识么?”他松了松领带,像是自我介绍,朝着她几步跨来。
林颐眨了下干涩的眼,宛若擦亮了尘封许久的老相框,男人挺拔的身姿由朦胧到清晰。
梁宗怀,梁静贤的弟弟。
这三字,一如一计深水炸弹骤然炸开,在漫长的迟钝反应中显得深刻。
从体育器材室一路走出校门,她并非没有收到异样目光,那些探究疑惑、可怜同情的眼神,于她而言并不代表什么。
只怪眼前的男人正装革履、态度翩然,骤然间,令她生出一种想钻入地缝的无地自容。
“翡禄楼吃饭,你舅妈让我顺道接你过去。”梁宗怀近距离看了她一眼。
林颐握着话筒没动,抬眼愣愣地看着他。
显然,男人误以为他毫无铺垫的开场白,似乎有些吓到她了,又温声找补了句:“你要不相信,可以先打通电话去问问。”
林颐沉默地收回视线,将话筒扣好还回去,对着收银台店员道:“谢谢,我不用电话了。”
话毕,她看了梁宗怀一眼,径直从男人的身旁绕出店门。“多谢光临”的冰冷提醒音和沉闷的脚步随之传来。
傍晚的街道宁静而温柔,林颐走到景观树旁停下,刚转身还未来得及开口,又听见男人好心提醒。
“真不打算打个电话问问?”
成年男人的嗓音总归与班上那群少年郎不同,语气很温柔,带着点磁性,像即将入夏的夜,尾音隐约夹杂些广府地区的腔调。
婆娑树影落在地面,林颐坚定地摇了摇脑袋。
梁宗怀见她的表情笃定,略微扬眉,反而无意识地笑了下。
“你跟舅妈长得还挺像的。”她说出心中的判断。
梁静贤是典型的南方长相,温婉动人的鹅蛋脸,柳眉和细眼情绪甚浓,讲话时也轻声细语的。
再观眼前男人眉眼,与之感觉完全一致,虽然穿着笔直的正装,却透着一股慵懒的劲,恰如老枞八仙的温润,岁月更迭方能沉淀出其味。
梁宗怀不可置否地点点下巴,关注点又回到她湿腻的发梢上。
“今天愚人节吗?”他试探问道。
“……”林颐不回答。
岂料下秒又对上他审视的目光,她只好攥紧拳头垂眼看地,软话硬说:“既然恰好碰上了,那能不能麻烦你,帮我跟舅舅和舅妈讲一声……”
梁宗怀又向前一步,“讲什么?”
林颐慌乱的别开脸,支支吾吾寻借口:“说我今晚有事,就不过去吃饭了。”
“什么事?”男人颇有种追根溯源的姿态,“补习班?还是跟朋友有约了?”
“都行。”林颐余光瞥见他似笑非笑的脸,“你随便帮我编个理由就好。”
“谢谢。”她不敢再看他,丢下这句之后,转身就往回跑。
谁知她还没走几步,就被男人捏住了肩,就像提起淘气猫狗,掌心的温热透过湿透的校服传了过来。
除此之外,还有炙热的痛感。她不由得“嘶”了声,连忙避开他的肢体接触。
梁宗怀的手停驻在半空,指尖是一闪而过的潮湿,他似乎也怎么用力吧?
探究目光从她乱糟糟的头发向下,一直到校服领口锁骨连肩那片,丝丝红肿占据了他的主要视线。
梁宗怀突然生出些烦躁之意。
林颐却欲盖弥彰地理了理衣领。
“今天你舅妈生日。”好在他并未提这茬,没什么情绪地说,“于私于礼,都该当面问候几句吧?”
“晚点我会跟她讲。”林颐站在原地。
梁宗怀冲着几米外的车,扬了扬下巴,“现在就可以。”
方才的窘迫被无奈代替,林颐望着他深邃的眉眼,琢磨着要不要扭头跑。
只怪他漆黑的瞳孔融入了夜色,仿佛已将她全部看穿的模样,指不定添油加醋的跟陈志锋和梁静贤说些什么。
看似温文尔雅的男人,似乎也不那么好说话。
林颐抿着唇看向他,叹了口气,只能慢慢朝着他停车的方向走去。
上车之前,林颐习惯性看了眼车牌号,余光在奢华而低调的车标上多停留了几秒。
梁宗怀启动车子的时候,小姑娘已经在老老实实的系安全带了,怀里还搂着那只鼓囊白饺子似的书包。
“不嫌沉?”他单手提过那只包,顺手搁到了后座,分量远比预估要重。
林颐侧头看了眼书包,微微颔首没有接他话。
对于她的冷淡和疏离,梁宗怀倒也不介意什么,只当是青春期少女的怕生和胆怯。
但也不得不暗暗猜测——少女藏起来的秘密。
傍晚六七点的街头人潮汹涌,难以扩建的老城区堵得不行,窜动的人头和车影像极了装满各类茶点的蒸笼,热腾腾的,郁闷而生。
前方车辆闪着通红的尾灯,与十字路口三十秒左右的红灯呼应着。
梁宗怀的手搭在方向盘上,对于堵车很是心平气和。隔了半秒,他冷不丁又问:“头发上弄的是什么?”
林颐不自在地换了个坐姿,这个角度能看见他整张侧脸。
英挺的鼻梁占据了先天优势,微微上扬的唇角弧度,会让人误以为他在笑,散漫松懈的同时而又不失风度。
“镁粉。”显然在明知故问,她知道瞒不过他。
“镁粉?”
“对,体操运动员防滑用的那种镁粉。”
红灯闪烁几秒,漫长车流继续前行,梁宗怀狐疑地看她一眼,“你在学校有练体操?”
“没有。”林颐肩颈绷得僵直。
小姑娘坦诚得让人意外,梁宗怀反而却沉默了。
昏黄的路灯,远远不及天边的暮光,黄澄澄的光落进驾驶座,她卷翘的睫毛上面,似乎还沾着淡如绒毛的白色粉末。
林颐能察觉到他投过来的视线,深知这个话题还未结束,所以提前预设着问题答案,究竟怎么才能将他应付过去。
短短时间,她想足了千万种借口。
万幸,一通电话救了她。
中控屏弹出电话提醒,林颐霎时间松了口气。
见男人按下接听键,热烈又风情的女声,通过车载蓝牙传到封闭的驾驶舱。
“Leon!Leon!”
梁宗怀笑了下,并不避讳副驾上的小姑娘,“做乜事啊?”
被迫窥知别人的谈话内容,林颐很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尖。
“冇嘢啊。(没事啊)”电话那头的人顿了片刻,又切换成生涩的普通话,“我托朋友带回国的礼物,你有去取吗?”
梁宗怀轻点指尖,“取了。”
对方笑声俏皮:“老规矩,帮你也准备了一份,你看我多心疼你啊。”
梁宗怀加深了笑意:“多谢晒。”
“冇计啊(没办法)!你准备的东西,有哪次合阿姐心意的……”
“好了,晚点给你打过来。”梁宗怀笑了几声,看了眼后视镜,“我在开车。”
“帮我跟阿姐说声生日快乐!”
“好,挂了。”
男人修长的手指在眼前一晃而过。
下一秒,林颐发现他打了半圈方向盘,右转驶入一条与目的地背驰的街道。
他给油继续前行,来到人流量骤减的寂静街道,街道两侧是郁郁葱葱的常青植被。
“为什么走这条路?”好奇心战胜了沉默,林颐还是道出疑惑。
梁宗怀注意着沿街的店铺,左手胳膊轻搭在窗边,漫不经心地回了句,“害怕了?”
林颐不解,“怕什么?”
因为那通电话,梁宗怀的心情似乎很不错,居然跟她开起了玩笑:“不怕上了贼车?”
林颐觉得他的幼稚玩笑话,并不好笑,只冷着小脸淡淡反问:“那你就不怕载了贼人?”
“这倒也是。”梁宗怀被她逗得哧笑一声。
直到车子停进街边的临时车位,林颐都还处于懵懵昏昏的状态,她是完全猜不透梁宗怀的想法。
人的心思本就摸不准。
尤其还是他这种在各种场合都游刃有余的商人。
“下车。”梁宗怀率先摘下安全带。
林颐隔着车窗往街上看了眼,旁边就是一家某品牌女装店,灯牌在地面投着清晰明亮的粉光。
隐约猜到了他带她来这里的目的。
又唯恐自己自作多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