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8、不敢

承认错误是需要勇气的。

铁一样的事实打在脸上, 虽然痛得紧、气得紧,便秦王还是扛住了这一波。

是他轻视了华阳太后的作用,也轻视了楚国。

所以,自然要付出代价。

他亦有些侥幸之心,希望杨端和与王贲能助李信稳住局势,但他知晓,除非发生奇迹, 否则很难挽回败局,更何况, 他从不将希望寄托在奇迹上。

思及此, 秦王指尖重新在地图上盘桓, 试图找出破局之法。

又过许久,久到严江都想出去撸猫了, 才听秦王淡淡道:“六十万,王翦所求。”

严江挑眉看他,有些不懂他的意思。

却听他低声道:“倾国之力,一场豪赌。”

严江坐到他身边,扣住他的指尖, 没有说话,秦国四年取四国之地, 并不是完全没有损失, 如今秦国能动用的本国兵力,也有二十万左右,剩下的只能抽调赵燕韩魏四地之丁口, 这样的军队变数太多,而且必然导致占领之地兵力空虚,很容易出现反复。

而这其中,最关键的当然是王翦,一但这位老将起了什么心思,秦国如今的大盘,搞不好会崩的。

但这也是严江最欣赏秦王的一点,他轻笑道:“纵又反复又如何,不过再来一次一统天下而已。”

秦王傲然一笑,自然如此,虽然险了些,但这场赌,他既有胆量,也输得起。

这世间,果然阿江最是懂他。

“宫中三妃已经回咸阳,”秦王又拿起一份奏书,“二三子亦归。”

扶苏及时报告了两弟一妹的位置,已经被找回宫了。

“如此甚好,这场宫变,算平息了。”严江轻轻一叹息,虽然非常小,甚至只未在秦宫动用一兵一卒,但却是真的凶险万分,以秦王之尊,也差点没挺过来。

也不知历史上他一个人遇到这么多刺杀是什么心情。

秦王貌似不经意地道:“几位宫妃皆是华阳之人,寡人已将她们遣出宫禁,夺了宫印。”

哪怕没有参与,更何况,由他所知,华阳太后并没有让这几人有明哲保身的机会,而是将部分消息透露而出,只是没让他们参与主线而已。

最后选楚姬做刀,不过是她们之中,楚姬是显得最不那么差的一个。

光是这点,就已经足够她们死上十回了。

“那其它公子?”严江微微皱眉,没了母亲,这对这些小孩子的成长很不好啊。

“关心这些外人做甚?”秦王眉目淡然,仿佛不甚在意,只是话中之意却和表情截然相反,“骤逢巨变者,寡人也!你独忍弃寡人乎?”

他才是最需要关心的人,你安抚了扶苏还不够,还想去找其它人么?

严江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又立刻靠紧了他些:“王上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非常人所不能也。如此气定,至吾失察,吾错矣。”

他一边夸一边笑,你要你就说嘛,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呢?

秦王被他用千古名句夸得都有些飘,一时语塞,耳根微红,心跳加速,低头继续看奏书。

严江微微一笑,告了声罪,径自去沐浴休息了。

秦王尾随而至,这些日子因伤口不能碰水,都是阿江来帮他洗漱,如今有机会大好,自不会错过。

就在他为自己打气之时,门外传来蒙毅的急声:“王上,军情急报。”

秦王微微皱眉,神色凝重,让蒙毅送进来。

严江披发而出时,便看到秦王阴沉着模样,紧紧捏着手上军情,见他过来,伸手递给他。

严江接过一看,眸光微缩。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蒙恬李信分别拿下平舆与寝城后,正欲合兵直下楚都,谁知昌平君诈开了他们后方的陈城——他本就在陈城称王,此时通信不易,陈城不知昌平君谋反之事,引了楚军入城,断了李信后路粮草。

李信无奈只能回防,结果让早就准备好项燕咬住屁股追了一天两夜,连杀四名都尉,此战,损失三万秦军,要不是王贲及时引援赶到,后果难料,项燕见事不可为,退去。李信夺下的城池,也尽归楚国所有。

严江安慰地拍了拍秦王,就见他已经大步起身,如困兽一般游荡数步后:“将李信带回咸阳问罪,大军暂予蒙恬代管。”

说到这,他又狠狠道:“另,点兵备马,寡人要亲请王将军!”

……

于是,次日,秦王一早定下华阳太后的殡葬规格,然后将奏书一放,就一路狂奔,去了渭北的频阳。

而咸阳城中也未闲着,一场在清洗已经无声展开,凡是与华阳派系相关、且参与了与楚国勾结的官员,开始一个个被拖出来清算,轻则罢官夺爵,重则抄家问斩。

一时间,整个咸阳风声鹤唳,连行人都少了许多。

严江给秦王留面子,没有他一起去见证史记里的“你舍得抛弃我吗?”和“过去的事情我们不提好么。”,而是在家溜着许久没见的花崽和滚滚。

滚滚已经是一只大熊猫了,好在关中如今湿润多雨,有竹子生长,养它没有问题,关键是吧……

小大熊猫和长大的大熊猫颜值差得厉害就算了,关键是在爱干净这点上,和猫科差得太远了些。

花一花二不用教就是个乖仔,喜欢游泳喜欢舔毛,做为肉食动物的他们熟练地不让自己味道太明显,已免得惊动猎物,熊猫就这担心,所以味道入门就可以闻到。

所以严江的爱情很快倾倒给了两只会卖萌的大老虎,这两只在熊猫懒得动的情况下主动来他身边玩,这种被毛茸茸包围的感觉太棒了,严江觉得自己能在里边过一年。

扶苏坐在远方的阁楼里,凝视着那些玩闹的猛兽,将眼中的回忆掩去,低头继续补充着手上名单。

这些,都已经过去了,他需要在秦国找到自己的位置。

在父王回来之前。

母亲给他留下楚系势力的名单,他需要花一点时间来鉴别其中每一个的真假。

然后交给父王,做为自己步入朝堂的功绩。

就如先生所言,他需要做父王最不能失去的公子。

三日过后,秦王很快回了咸阳,并且带回了王翦将军。

两人都和和气气,秦王甚至有人从未有过的谦卑。

严江暗笑他许久,被拖来狠咬了数口。

扶苏在他空闲后,去找了父王。

曾经天真的少年仿佛一夜成年,对着父王审视的目光坦然自若,不避不让。

觉得他们之间肯定有话说。

严江把空间留给他父子,继续玩猫去了,甚至因为觉得咸阳宫太小太放不开,他干脆又带着三只猛兽出门,去临江宫里的渭河滩船港处玩。

临江宫如一个半圆坐落在渭河,中心是一刷过桐油的木质栈道,可借船舶,如今无船停靠,栈道顺着珍贵的芦苇丛自己宫庭蔓延到河岸边,自从少府的纸坊开始收芦苇做原料后,如今渭河边的芦苇就很难见到了。

花花也跑了过来,一不小心,就玩到天黑。

盛夏将去时,河滩边的萤火飞舞,星光点点,将芦苇丛中点缀地宛如梦境,照得世界温柔静谧。

严江就喜欢坐在岸边,老虎花花会将大头颅搁在他腿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甩着长尾,和阿江一边观赏。

平时陛下则会躺在他怀里,和他一起看。

不过今天陛下居然没有过来。

突然间,花花站了起来,看到来人,又不屑地躺回主人腿上。

花一花二想靠过来,被阿江以热为由推到一边。

然后严江转头,便见一人提灯而来,微弱的灯火,却让他深刻的眉眼却越发深邃,明明顺着栈道缓缓前行,却仿佛天地万物,都跪在他身下。

严江微微一笑,把花花推开,向来人伸出手。

秦王政唇角轻扬,伸手握住,被他拉在身边坐下。

“怎么?”严江笑道,“扶苏和你说什么了?”

“此次之后,他到有了几分机灵,”秦王与他一起看着萤火漫天,便见他伸手将他的香包取出,给自己指尖脖颈搽了搽。

“河边蚊子可大,你就这么过来,也不怕咬。”严江一边搽一边道。

“寡人连大虫亦不惧,又岂会在意这小小蚊虫。”秦王道。

“才刚吃了亏,这便忘记了么?”严江轻笑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华阳不是猛兽,却让秦国狠出了血。

“今日景色甚好,不谈国事。”秦王政从袖中拿出一壶小酒,递给他,“南郡佳酿,试试。”

严江拿起铜壶轻抿了一口,发现这是葡萄酒,甘甜解渴,甚有回味。

“南郡的葡萄倒是不错,”严江笑着又喝了一口,递还给他,“倒是大江还未游。”

他这次本来准备去楚国来个长江游的,但因为秦王遇刺,就未成行。

秦王也畅饮一口,揽住阿江,霸气道:“拿下楚国,整个大江都便尽归你有。”

严江笑出声来:“那先谢过王上了。”

“功高莫过救驾,”秦王侃侃而谈,“阿江此功,大河亦不能抵也。”

“那王上还想如何?”明明不是什么高度酒,但看着秦王气定神闲的眉目,他莫名觉得有点晕,一时恶向胆边声,在他耳边轻声道,“小心功高震主呢。”

秦王政悠然道:“阿江欲如何震主?”

严江轻笑道:“便看王上如何赏赐了。”

秦王政傲然道:“寡人欲以帝王以身许之,阿江可敢收之?”

严江深深地看他眼,微微勾唇:“有何不敢?!”

秦王微微一晃,眸光灼然,璨如星辰:“不悔?”

“吾从不后悔。”严江温柔道。

秦王苍白面颊上微染酒意,猛然将酒饮尽,那天大地大间,心中尽是豪情不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