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连没吭声。
刘典隶见他这副模样,知道此事不小,在马车里稍坐了一会儿,快出去了。
单连沉在车室的暗『色』里,眉头渐渐皱起来。
说起来这事十分奇怪,此前何鸿云不是让他查运银子的暗镖么?
暗镖的“暗”,是暗度陈仓的意思,银子从陵川运到京城,表面上还是有个由头的,当年何鸿云运银子,打的就是买『药』材的名义。
是林叩春从陵川一家大『药』铺子采买了『药』材,雇镖局运到京城。
那么照道理,这趟镖明面上的镖人就该是这大『药』铺子的掌柜不是?
何鸿云手上有张单据,正是当年这趟镖的凭证,上头还有镖人的指印。
何鸿云当年没在意这张单据,留下它,只是因为他谨慎惯了,为防事出有异,以备不患。
眼下单连重查这趟暗镖,一一比对指印,才现这指印竟不属于大『药』铺子的任何一个人!彼时他还不着急,毕竟这趟镖,真正的镖人是魏升不是?
可是魏升本人,包括他当年所有的手下与家眷,也没有这样的指印。
后来单连是在哪儿找到这指印的呢?
在当年洗襟台案后,一本审问名录上,洗襟台坍塌,朝廷审问过的人实在太多了,所以这本名录上翻到后面,名字与手印对不上号。
换言之,当年暗镖的真正发镖人,是一个与魏升、大『药』铺子皆无关,却在洗襟台坍塌后,被朝廷审问过的人。
眼下朝廷重启洗襟台案,将当年有疑的人、有疑的地方重新审查,单连于是起了意,决定先从即将被押解上京几个犯人查起,如果找不到,再去地方州府。
毕竟这个发镖人若活着,那么他手里极可能握着何鸿云最大的罪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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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连在马车里等了一会儿,忽然听到外头急匆匆的脚步声。
刘典隶一下掀了车帘,还没坐进车室中,喘吁吁地就到:“知道了,知道了!”
真有这么一个人?
“谁?”单连紧盯着他,问。
“叫崔、崔什么来着?”刘典隶一拍脑门,“哎,我这一着急,把名字忘了!”
“……崔弘义?”
“对对对,就是他!崔弘义!”
“你确定?”
“确定!”刘典隶点头道,“曲五爷派他身边的史巡卫跟我一起查的,那巡卫做事细致,我俩一起比对了好几遍呢!”
单连的脑子空白了一瞬。
崔弘义?怎么会是他?他与替换木料的案子没有任何瓜葛,魏升怎么会让他镖?
单连的心中又困『惑』又惶然,他只知道,崔弘义一旦上京,那么不光是何鸿云,连他也要死无葬身之地。
刘典隶见单连脸『色』苍白,小心翼翼地问:“单护卫,您怎么了?”
单连一摇头,说:“你下去吧,我今日还有要事,就不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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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鸿云今夜在会云庐摆席。
他惯来长袖善舞,此前事出有因,没去成翰林诗会,得知张二公子已回京几日了,便在会云庐设宴,邀了张远岫与数名士。
单连驾车疾行,到了会云庐,已是暮『色』四合,他匆匆上了二楼雅间,也顾不得合适不合适,推门而入,拜道:“公子,老爷有要紧事交代。”
何鸿云搁箸,对张远岫几人笑道:“诸位,我去去就来。”
两人一起步出酒楼,到了一条四下无人的暗巷,何鸿云问:“查到了?”
“查到了。”单连道,“公子,那发镖人的确还活着。正是……崔弘义。”
暗巷里极静,好半晌,只听何鸿云道:“怎么回事!”
他将声音压得极低,却不难听出语里隐含的怒火。
他负手,来回走了几步:“不是说都杀完了吗?银子是暗镖洗的,镖是魏升的,收银子的是林叩春!”
灭口灭得无隙可乘,何家摘得干干净净,怎么会凭空出现一个崔弘义!
单连也急,他拱手躬身:“是,属下也觉得奇怪,照道理,崔弘义跟运银子、换木料,毫无关系,这镖怎么可能是他的呢?不过,属下在来路上倒是想起些枝节,不知道与这事有没有关系。”
“快说!”
“公子此前不是让属下查崔青唯么?这个崔弘义,是崔青唯的叔父,属下就顺道查了查他。崔弘义最初只是陵川河道码头的一个工长,帮人跑腿搬货。他勤快,路也熟,所以无论商船、官船,都爱雇他。但是洗襟台修筑后,他就不做工长了,他去了岳州做买卖。他卖的是渠茶,起初艰难,好在有些门路,过了一两年,到底还是发家了。属下查了查他的门路,现……原来他用的是徐途留下的人脉。”
单连说到这里,看了何鸿云一眼,他沉着脸,似在思索,继续道:“至于他眼下被押解上京的原因——崔弘义跟朝廷承认,他做买卖的门路,最初是魏升的手下介绍的,所以朝廷怀疑他与魏升徐途等人勾结,一起替换洗襟台的木料,毕竟他从中拿了好处,又是崔原义的弟弟。””
单连抿抿唇:“其实五年前,洗襟台坍塌那会儿,官府也怀疑过崔氏兄弟,不过,当时崔弘义还没发家,魏升手下他介绍买卖这事被揭过去了。”
何鸿云听单连说完,咂『摸』着“崔原义”这三个字。
温阡是洗襟台的图纸修改以后,被小昭王请去当总督工的,但崔原义一开始就在。
何鸿云来回走了几步,忽地顿住,他振袖一拂,压低声音,恶狠狠地道:“这个魏升,我着了他的道了!”
单连听了这话,十分莫名。
魏升都死了快五年了,且还是帮公子背罪死的,公子怎么会着他的道?
何鸿云一时间按捺不住怒火,再没了在人前言笑晏晏的模样的模样,“我为什么不知道崔弘义参与其中?当年,从魏升帮我替换木料开始,他压根就没打算让我知道这个人!
“这个崔弘义,他是魏升的替罪羊!”
单连听了这话,原本有些不明白,可“替罪羊”三个字一入耳,他蓦地大悟。
这事说白了非常可笑。
魏升与何忠良两名官员,只是何鸿云与商人徐途之间的桥梁罢了,银子明明不是他们贪的,他们为什么会死?
因为他们是何鸿云的替罪羊。
木料被替换的内情被爆出,何家把官商勾结的罪名往他二人身上一推,何家就能摘得干干净净。魏升与何忠良当年为什么那么快被处斩?背后正是何家在推波助澜。
同理,何鸿云会找替罪羊,魏升难道不找吗?
那时的何家如日中天,几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何鸿云何拾青眼里,魏升与何忠良这样的人是蝼蚁,死不足惜。但是在魏升眼中呢?在他的眼里,崔弘义这样的平头百姓,就成了蝼蚁。
魏升的主意,是一旦事,就把替换木料、贪昧钱财的罪行全都推到徐途与崔弘义身上——贪银子的是徐途,是他拿次等木料欺瞒官府,他与洗襟台的工匠崔原义勾结,崔弘义从中斡旋,官府也是被他们骗了——只要这么说,魏升就能保住自己。
他了自己留了这么一手,他从一开始就筹划好了。
所以次等木料一到陵川,他故意让崔弘义搬送,不是因为崔弘义勤快,而是因为他跟崔原义的兄弟关系;不仅如此,崔弘义不识字,他便让打他去发镖,随后把徐途的商路介绍崔弘义,让他去岳州做买卖,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有朝一日东窗事,拿出来作为证据,保住自己一命。
到那时,魏升可以辩说,你看,崔弘义与徐途是认识的,徐途还他介绍生意呢?你们看,镖银的事我根本不知道;镖的又不是我,一定是徐途把银子交给崔弘义的;崔弘义的哥哥不就是修筑洗襟台的工匠么?他们三人勾结,替换个木料,容易的。
他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单连想到这里,一时间觉得心里凉飕飕的。
魏升最终死在了这一场强弱角逐里。
在他不把崔弘义的命当做一回事的时候,上头自也有人看轻他的命。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洗襟台坍塌得太突然,突然到魏升与何忠良还没来得及抬出崔弘义,便被赶来的何家推到明面上,当场斩首。
而崔弘义,竟就这么隐匿又不自知地逃过大劫,活了下来。
他是被螳螂保下来的蝉,是螳螂藏在一片叶下盘中餐,黄雀目视太高,灭了螳螂的口,没有看到他。
而今叶落蝉出,黄雀惊枝而起,竟要防着被蝉咬了尾巴。
暗巷中静得几乎没有声息,过了许久,何鸿云似乎终于冷静下来,问道:“这个崔弘义眼下在什么地方?”
“上京路上,这一两日应该就到了。”单连道,“公子,我们可要立刻——”
“不行。”何鸿云沉『吟』片刻,“这事还有多少人知情?”
“除了属下与四公子,应该没有任何人知道,崔弘义恐怕也被蒙在鼓里。只是今日属下为查此事,托刘典隶去曲五爷那里比对了指印,这个曲五爷是个不省事的,应该不至于到小昭王那里胡言『乱』语,哪怕说了,小昭王也不至于联想到这么多。”
何鸿云冷哼一声:“你可别小看了谢容与,如果不是他,巡检司还是邹家的,我们在巡检司打听个消息,何至于费这许多周折?”
他思忖着道:“谢容与把账册的线索告诉我,就是为了盯着我的动向,你动得太明显,反而会引起他的警觉。”他顿了顿,“不过崔弘义不能不杀,你去安排,先打听出巡检司接人的章程,只要躲过谢容与的耳目,即刻派杀手出城。”
“是。”
“还有一点。”何鸿云道,“袁光不是在你手上么?你明日一早,便去刑部告崔青唯,说她正是此前城南劫狱的在逃劫匪。一旦朝廷派人拿她,告诉我,我亲自——”
话未说完,身后忽然传来清润一声:“念昔。”
何鸿云蓦地回头望去,只见巷子口立着一个白衣襕衫,眉目温润的人。
何鸿云顿了一顿,适才目中的肃杀一扫而空,笑盈盈走过去:“忘尘,你怎么到这来了?”
张远岫道:“没什么,念昔出来太久,有些担心罢了,如何?家中没什么事吧?”
他语气温和,听之让人如沐春风,说到末了,还看了单连一眼。
单连不比何鸿云,压抑不住心绪,满目郁『色』被张远岫瞧见,倏地垂下头。
何鸿云笑道:“没什么,一些琐碎小事罢了,走,继续吃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