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盛清就带着五千人马出了军营,沈伯文亲自相送,其他人尽管心思各异, 但基本上也都来了。
——除了高定然。
他早上派了人过来说他昨夜不幸染了风寒,身体不适,因而不能来送盛将军, 沈伯文听过便罢,谁会相信昨日还壮的能跟宋秉洋在帅帐打架的高将军, 会因为感染了风寒就虚弱不堪到床都起不来了呢?
送走盛清,沈伯文并没有回军营,反而换了身不起眼的青衫, 与谢云光一道走在府城的街上。
放眼望去,太原府的百姓们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将军带兵出征,也只不过引得他们议论几句,回头就各干各的去了,顶多是多买点儿粮食存起来, 也正是因为如此, 城里的粮食铺门口时常排着长队。
天上忽然下起了雨, 沈伯文与谢云光便站在这家粮食铺对面的廊檐下避雨,不大不小的雨压下了近来裹挟着尘土的风, 空气中没有了那股呛人的味道,反而变成了雨后泥土的清新气味。
沈伯文穿着一袭青衫,视线落在对面四处避雨的百姓们身上, 忽然开口问道:“还是没有杜将军幼子的消息吗?”
“是。”谢云光点了点头, 迟疑着道:“不过另外那些人也还没有找到。”
他没好意思说, 除了派出去自己人在找, 他还让人专门盯着另一批人,打算到时候来个黑吃黑,可惜杜家的小少爷太能藏了,直到现在,他们两伙人都没能寻到对方的下落。
“要尽快。”
沈伯文轻轻地叹了口气,收回了视线:“太原府马上就不安稳了,若是到那时还找不到……”
谢云光听懂了他的未尽之言,顿时心中一凛。
正值此时,雨忽的下得更大了,雨点落在房檐地上,噼啪声作响,竟有倾盆之势,没带伞的百姓们纷纷找地方躲雨,许是他身上的气势不凡,又带着谢云光这样明显的大族护卫,他们身边没人挤过来,反倒空出了一小片地方。
一个老人冲这边急走过来,微微佝偻着腰扛了半袋米,起初许是只见到这边还有地方就走了过来,然而走到跟前才看清沈伯文二人,脚底下便有些踌躇,似是不知该不该继续往前。
沈伯文看得分明,往旁边让了让,主动开口道:“外面雨大,老伯过来避一避吧。”
得了他这句话,这个老人才走了过来,手中的米袋不敢放下,就这么背着弯腰行礼,口中连连道谢:“多谢这位老爷。”
“无事。”
沈伯文态度温和地回了一句,随即便不再出声。
老人亦是,往里面缩了缩,就一副专心等雨停的样子,面上却隐隐约约有几分焦急。
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约莫一刻钟的功夫便云销雨霁了,碧蓝的天空如同水洗过一般澄澈,甚至还有一道彩虹挂在天际。
周围避雨的百姓们也四散开来,从廊檐下出去了,那个老人混在其中,半点儿不明显。
等到身边无人,沈伯文却忽然开口道:“云光,派人跟着那个人。”
“是。”
谢云光自然也注意到了沈大人的视线落在谁人的身上,闻言便立马了然,虽然不明白原因何在,但听命行事就是他的任务,不需要多问。
他告了声罪,便走了出去,片刻之后回来,悄声道:“大人,已经安排好了。”
沈伯文“嗯”了一声,注意到人群中多出一个自己略显眼熟的身影,便抬步下了台阶,往住处方向走去。
他让谢云光派人跟上那个老人的原因倒不是别的,只是在方才接触的时候,觉得心头有几分怪异,总觉得此人不像个普通老百姓,不管是见到自己的应对,还是别的方面,因而才让起了疑。
他们行走的速度并不快,一路无话,到达住处的时候已经是将近两刻钟之后了。
刚跨入屋内,谢云雷就急匆匆地冲了过来,兴奋地道:“大人,有消息了!”
沈伯文接过小厮端上来的热茶,一边低头撇着上面的浮沫,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
“杜将军家的小公子有消息了!”
谢云雷按捺住性子,等到小厮走远了,才压低了声音小声说道。
“这么快?”
沈伯文略显惊讶地抬起了头,“详细说说。”
“还是云安刚刚送过来的消息。”谢云雷嘿嘿一笑,“说在城西的一处破宅子里,寻到了一老一少的踪迹,他听那个老仆叫那个小孩锦哥儿,八九不离十了!唐管家已经过去了。”
他话音落下,谢云光却下意识看向了沈伯文,不由得语带佩服开口道:“大人,难不成您方才就猜到那人的身份了?”
沈伯文也没有想到会这么巧,闻言便摇了摇头,“只是巧合罢了,我当时只是觉得他身上有些不对。”
谢云光听罢便“噢”了一声,随即点了点头,不过心里还是觉得不愧是沈大人,不仅聪明,还谦虚。
“找到就好。”沈伯文没有多加纠结,只道:“若是不出意外,大战在即,知府给我们安排的住处也不见得安全,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就不必将他们接过来了,云雷,你亲自带人过去,将他们主仆二人保护起来,务必不能让另外一批人发现。”
谢云雷方才还有些云里雾里,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此时闻言便赶忙点头应下:“属下明白。”
“这样吧。”
沈伯文放下茶盏站起身来,“我亲自去见他们一面。”
他做了决定,谢云光等人自然没有反对的道理,于是一行人便又低调地出府去了。
到地方之后,只沈伯文一人进去,其他人都自己寻了地方,不着痕迹地护在这座宅子边上。
直到天快黑了,老人眼眶微红地将沈伯文送了出来,除了他们彼此,无人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
……
自从盛清带兵出城之后,军营中的气氛一日低过一日,似是有什么暗潮在悄然涌动。
定远侯的副将常朗的伤好得很快,一好便过来找沈伯文辞行,只道还要回去同侯爷作战,却被沈伯文给劝住了,道盛将军已经带兵前去援救,让他安心在营中养伤。
那些中上层将领们之间议论什么的都有,对于沈伯文这个监军的评价也是褒贬不一,褒的多半都是中立的,贬的大部分都是与高定然关系不错的。
高定然与沈监军不和这件事,已经成了摆在明面上的事。
有同他关系不错的同僚劝他:“他好歹也是陛下派来的监军,你同他闹成现在这个样子,万一他跟陛下告上一状,到时候吃亏的还是你啊。”
高定然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从他的把柄落在大戎那边的时候起,他就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只能心一横,按照他们的路走。
想到自己答应从内开城门之后,那人给自己透露的消息:大戎的五王子不过是个幌子罢了,他们的左亲王亲自带兵,势必要攻下太原府,太原府只有一万守军,定远侯还被拖在大同府的路上,肯定来不及回援,太原府是守不住的,这是连渠阁老都不知道的事。
高定然的手不自觉地握紧,心中暗恨,这些蛮夷居然把自己与渠阁老都给骗了!
若是按照一开始的计划,戎人那边是要当真把突袭定远侯,让他重伤,为了达成临阵换将的目的,好让自己跟那个什么渠阁老亲自安排的赵松源立功,至于背锅的事,自然是定远侯还有沈伯文这个监军来了。
但他们居然没想到,戎人居然另有计划!
就连常朗这个定远侯身边的副将,居然也是他们的人,如若不是常朗在背后袭击了定远侯,那一万五的人怎么会那么容易就被攻陷?他们在突袭定远侯那边派出去的人马根本就没有那么多,他们的目的就是要让太原府派兵去救,分散兵力,趁机攻下太原府,以图京都!
自己被骗了,渠阁老也被骗了……
越临近他们的计划日子,他就越发觉得心中沉重,他总觉得,从这个沈延益先前不多的表现来看,非但不是个草包,反而颇有头脑,自己的计划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达成的。
但这个想法一出来,又被他给打消了。
这可是自己经营了多年的太原府,别说那些副将偏将大部分都是自己的人,况且在军营里是手握军权的人说了算的,哪怕他是监军,有调兵遣将的权利,可当真到了危急时分,不是还有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的说法吗?
沈延益哪怕再有头脑,也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罢了,到时候等到大戎攻破太原府,他只有两种下场:殉城,或者被俘。
想到这里,高定然心下稍稍一松,喝了口酒,做出一副平日里的莽撞模样来,对来劝他的同僚道:“无事,你看我像是怕他的样子吗?”
同僚见劝不动他,也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
回去见到面带期待的好友们,同僚摇了摇头,其他人不由得失望起来,苦闷地回去继续训练手底下的兵们,不过又过了三日,这些人就收到了一条让他们当即愣住的消息。
——探子回报,太原府外三十里地出现了大量戎人兵马。
帅帐中,高定然徐徐地呼出一口气,目光沉沉地看向次席上的沈伯文,暗道终于来了。
只是令他有些困惑的是,为何这姓沈的,仿佛提前知道了这件事一般,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是当真知道什么,还是只是装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