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后, 终于有人开口道:“确实如此,就算要救援侯爷,也不能拿太原府的安危不当回事。”
此话一落, 高定然登时横眉冷对,不假思索地反驳起来:“我是太原府守将,谁敢说我不把太原府的安危放在心上?”
说到这儿, 他嗤笑一声:“沈监军初到太原府,想必不了解, 咱们太原府易守难攻,城高墙厚,还占据着地形优势, 守城何须那么多的兵马?”
“可别是被那大戎蛮夷吓破了胆!”
这是明里暗里地在骂沈伯文胆小怕事,不懂还要瞎指挥了。
“可……”
这次开口的是另一个副将,他皱着眉道:“侯爷是主将,纵然重要,可太原府的重要性更甚于侯爷,如同沈大人说的那般, 若是太原府被攻破了, 京都便危在旦夕, 因而守城的人数再多也不过分,高将军还是再考虑考虑。”
这人名叫宋秉洋, 出身广安宋家,虽是旁支,但因为本身颇有本事, 也很受嫡支看重, 他与高定然一向不和, 但此时开口却并不完全是因为单纯反驳对方, 而是心中的确是这么想的。
事实上,沈伯文能说出方才那番话,他也觉得有点惊讶,没想到这个文官监军还当真有点本事,不像以往的都是些酒囊饭袋,只知道压着将士们的军功讨要好处。
然而宋秉洋自认为开口的原因是出于事实道理,但高定然这个暴脾气却认定他是故意同自己作对,腾地一下站起身来,气势汹汹地冲着他:“姓宋的!你要是有什么意见冲着我来,别在这种大事上胡扯八道!”
这意思竟是认为他反驳的话都是不辨真假,故意同高定然作对所说的了。
宋秉洋也是武将,岂能忍他这胡言乱语的污蔑,登时也发了火,二人竟是在帅帐之中动起手来,旁人拉也拉不住,场面一时之间乱作一团。
上首的位置上,赵松源就站在沈伯文的旁边,见状不由得翘了翘嘴角,心中笑了又笑,嘲弄地看了他一眼,暗道这沈延益怕不是自以为当了几天监军,就自以为大权在握,看不懂形势了?这种军务上的事,也是他能插嘴的?
看罢,现在场面都乱起来了,自己倒是想看看他要怎么收场。
想到这里,他的嘴角不免翘得更高了些。
帅帐内动手的动手,吵闹的吵闹,仿佛这不是军营重地,而是什么没人管制的菜市场一般。
而沈伯文却似乎充耳不闻,他在问完方才的话,引起了众人的讨论之后,又重新低下了头,垂下一双清鸿眼眸,视线落在绘制细致的舆图之上,修长而又骨节分明的手指在上面来回移动,心中浮现起这段时间自己从各处获取的种种繁杂资料,不自觉地计算了起来。
至于帐内这些人的闹剧,他压根儿没打算管。
是的,在他看来,高定然等人闹的这一出,与闹剧无异,别看他们在自己面前装的关系颇为不好,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一副粗鲁莽夫的模样,但沈伯文自己心中明白得很,在他们心中,哪怕他们再有不合,但自己这个文官监军,永远都是他们共同的敌人。
此时这一出,也不过是他们试探自己的方式之一罢了。
谁说武将就一定是粗鲁无脑?若是当真半点心计都没有,又如何统帅千军,智计百出呢?
沈伯文一直不回应,其他人也就闹得没意思了,高定然与宋秉洋互相对视了一眼,不由得皆面色沉了沉,旁边不明所以的偏将们还在拉扯他们,口中不住地劝道:“你们消停消停,事情还没商议出个所以然来,你们再闹有什么意思。”
试探不出他们想要的结果,高定然与宋秉洋便顺坡下驴,偃旗息鼓。
宋秉洋冷哼了一声:“老刘说得对,我不与你这个没脑子之人计较,罢了罢了。”
方才劝说之人,也就是姓刘的这个偏将一听又不自觉苦了脸色,往旁边一看,果不其然高将军又对这边怒目而视了,口中恨恨道:“姓宋的!你这个阴险狡诈的小人!”
其他人又是一阵拉扯,才总算是消停了。
待到帅帐之中恢复了许久之前的安静,沈伯文才终于抬起头,不冷不热地道:“闹完了?”
半晌都没人说话。
虽然有涨红了脸的年轻将官想开口辩解,却被身边之人给拉住了。
“既然闹完了,就该听本官说话了。”
沈伯文似是瞧不见底下之人们面上的桀骜与不服,还有轻视与怀疑等等,语气平淡地开口道:“盛将军。”
“……末将在。”
盛清也没想到沈伯文突然点了自己的名,愣了片刻才起身应道。
“你亲带五千兵马,前去援救定远侯,营救成功则不必回来,二军合一,继续往北,解大同之围。”
他话音落下,帐内顿时一片寂静,半晌后,也不知道是谁“噗”地一声笑出了声,引得还有几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盛清尴尬地站在原地,脚趾抠地,目露纠结,一时不知是该应下还是不该应下。
若不是场合不对,赵松源也想要笑出声了,他得死死憋着才不至于在脸上露出笑意来,这个沈延益啊,还真是把自己太当回事儿了,居然当真下了军令?
没看这些边关将领们都不把他当回事儿吗?此时此刻,赵松源竟是有些羞与为伍,自己怎么跟这种人皆为文官?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就在帐内奇怪的气氛之中,盛清忽然看见上首的沈大人摩挲着左手边的一块半个巴掌大的东西,抬眼看向自己。
盛清在看清那块东西的模样之后,心中顿时一凛,尴尬和纠结全数消失不见,身子都不自觉地站直了。
沈伯文面上还是那番波澜不惊的神情,开口道:“盛将军可听明白了?”
旁人还在等着看热闹,在心中觉得沈伯文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就听见盛清沉声应下:“回大人的话,末将遵命!”
众人:“……”
高定然倏然愣在原地,猛地转过头看向盛清,随即又看向沈伯文,却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心道不好,一股事态不由他自己控制的感觉油然而生。
而在他对面所坐的宋秉洋却不似他这般不明所以,收回目光,面上若有所思。
其他将官们基本上也都是他们二人这种情况。
至于赵松源,就是纯粹的愕然了。
方才发生了什么事?怎么盛清一下子就听命了?
沈伯文却没有要多加解释的意思,将左手的东西收入紫金鱼袋之中,便站起身来,在路过盛清的时候交代了一句话,便头也不回地抬步离开。
……
军营西面的一座帐中,明明灭灭的灯光映在相对而坐的二人面上。
“沈延益这厮是皇帝亲自任命的监军,定远侯这个主将不在时,的确有调兵遣将的权利。”
先开口这人语气低沉,情绪冷静,竟是方才还在帅帐中脾气暴躁,闹事起来的高定然!
此时的他,面上哪里还有半分鲁莽的样子?
他对面之人穿着一身小兵的衣裳,却不知是什么身份,竟能与他平起平坐,这人语调阴沉,“怎么说都是你这个身份带兵出去更合适,他却选了盛清这个愣头青,这样一来,大人的安排就落空了……”
“他会不会是发现了什么端倪?”
高定然一对粗疏的眉毛紧紧地皱了起来,“若是我不能带兵出城,哪怕是五王子那边得手,换将也轮不到我!”
说到这里,他不由得情绪不佳地道:“先生,您怎么看?”
对面之人听罢,却平缓了语气,轻笑了一声,道:“高将军莫急,这个变化,倒也不算是完全的坏事。”
“此话怎讲?”高定然迷惑起来,“还请先生教我。”
“咱们原来的打算,是佯攻定远侯,让常朗回来报信,再让你带着一万五的兵马出去援救,到时候临阵换将,你做主将,带着兵马往大同府去,到时候这太原府中只剩五千人,根本不足为惧,五王子带上两万人来攻,他们没有援兵,拿下太原府轻而易举,进而京都也是咱们囊中之物。”
是啊,一开始是这么计划的没错,高定然点了点头,道:“可现在情况变了。”
“是。”
对面之人笑了笑,悠然地道:“你不能出城了,可留在太原府中,等到五王子来攻城之时,你能发挥的作用不是更大?”
几乎是一瞬间,高定然就听明白了这人的意思。
他面上挣扎之色顿显,先前的计划之中,哪怕太原府被攻破了,也跟他本人毫无关系,他只是奉命前往大同府解围,来不及赶回来也不能怪他,名声还是清清白白的,可这人后面的计划,却是让自己当开城门的内奸,这城门一旦开了,自己就别想干干净净的了。
对面之人看得分明,轻嗤了一声,才道:“高将军,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已经没有退路了。容我提醒,杜家那一主一仆,可还没找到。”
听到这里,高定然心中生寒。
凤阳府被破的事,究其原因,盖因杜明发现了渠阁老和自己与大戎之间的来往的证据。
他闭了闭眼睛,复又睁开,沉声道:“不必多说,我答应你就是了。”
“甚好。”对面之人笑道。
……
另一边,盛清刚从沈伯文的住处走出来,屋外又刮起了风,半夜的冷风吹得他脑门上的冷汗都干了。
沈大人方才说的话还牢牢地刻在他的脑海中,让他心有余悸。
伯父遇袭可能是假的?他们军中竟然有大戎的奸细!
前面的消息让他不由得松了口气,然而后面的消息却又令他心情沉重。
但回想起沈大人方才那副云淡风轻的神情,他又忽然想开了,反正自己只会打仗,那听命行事就行了,那些用脑子的事儿,就交给沈大人这种聪明人好了。
想通以后,盛清不由得豁然开朗,大踏步往自己的营帐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