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府衙, 沈伯文走到自己处理公务的那张桌子前,垂首坐了一会儿。
没过多久,唐阔从外头回来, 他抬起眸子看了一眼,出声问道:“李老大夫他们那边的新方子定下来了?”
“是。”唐阔点点头,感叹着道:“要不怎么说人家都是有本事的人呢, 关于这个新方子,从前天一直争到今天, 平时看着都和和气气的,这两天把房顶都快要吵塌了。”
沈伯文被他这个形容逗笑了,揉了揉额角, 道:“新方子定下来了就好,隔离的那边,也按照他们的嘱咐,为了避免药性相冲,给病患们停了两天旧药,明天开始就能用新方子了。”
“老爷您是不是累了?”
唐阔心细, 注意到了他方才这个动作, 不由得关切地问道。
“暂且还好。”
沈伯文放下手, 只道无事。
现在的工作强度虽然大,但是还比不上在兴化府忙赈灾时的强度, 李老大夫那几个上了年纪的大夫都不喊累,他如今三十三,正是男子年轻力壮的时候, 又怎么能累?
不过是心中疲惫罢了。
说罢他便站起身来, 对唐阔道:“今日府衙的厨娘请假了, 咱们回家吃吧。”
唐阔自无不可, 闻言便点点头应了。
主仆二人步行出了府衙的大门,沈伯文顺带瞧了一眼,便发现先前那个去追贼的衙役回来了,不由得好奇地问:“那个小贼呢?”
知府大人跟自己说话了!
衙役顿时满面红光,紧张但是说话没有磕巴地道:“回大人的话,小的抓到了,不过失主看在他年纪小的份上,不打算追究,便将他放走了。”
大周这边讲究的也是民不举,官不究。
失主自己都不打算追究的话,衙役是不会自己揽事儿把偷东西的小贼抓回来的。
沈伯文表示理解,夸了一句身手不错,便成功地让对方情绪更加高涨了。
一直到他与唐阔主仆二人都回到家中,那名被他夸赞了的衙役面上还是乐陶陶的。
家中也没有别人,唐阔倒是会做饭,毕竟先前要一个人把妹妹和自己养大,还是一件挺不容易的事儿,不过要是说味道怎么样,那就只能说差强人意了。
勉勉强强,大体上过得去。
这个时候,沈伯文不重口腹之欲的好处就显出来了。
不管唐阔端上桌的是什么样的菜色,咸了或是淡了,他都能面不改色地吃下去,跟先前在外面食肆中用饭的时候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唐阔见状便放下了心。
直到自己也动了筷子,夹了一筷子青菜放到嘴里,整个人顿时就僵住了。
这也……太咸了……
可以说是咸的发齁。
唐阔就着一大口饭,艰难地将这根青菜吃下去,不由得用难以言喻的目光看向自家老爷。
见他吃得仿佛毫无察觉,不由得结结巴巴地道:“老爷,这菜我做得太咸了,您还是别吃了,我去重新给您做一盘吧。”
沈伯文摇了摇头,咽下口中饭菜,只道:“无碍,能吃就行,不要浪费,回头若是渴了,多喝几口水便是。”
这声浪费,说的既是不能浪费青菜,更不能浪费里面放的盐。
在这个时代,盐这种东西,对于平民百姓们来说也是贵价物,虽然自己在广陵府与京都托吴掌柜置办了些田地,又租了出去,多少也算是薄有产业,不是吃不起盐的人家,但浪费却不是一个好品质,并不可取。
——就当是吃咸菜了吧。
沈伯文如是想。
……
用过午饭,又歇息了一会儿后醒来,果然觉得颇为口渴。
连喝了好几杯煮开的水,才感觉好些。
又自己动手,从院中的水井当中打水用来净面,一捧水泼到脸上,午歇后残留的那几分困乏顿时消失无踪,整个人清醒过来,恢复了精神。
带着唐阔出了门,去府衙与众人会合。
许是早上他来得太早给下属们留下了一点阴影,等到他走到的时候,就发现其他人基本上已经到齐了,见他过来,顿时忙着见礼,还有在后面人群中站着偷偷打了个哈欠的。
沈伯文:“……”
看得出来,可能用完午饭就过来了,甚至都没有午歇。
他不由得反思了一下自己,是不是有点过分压榨下属了,不过反思了片刻之后,就决定暂时先不改,现在正是紧要关头,紧张点儿也没什么不好的,等到这件事结束了,再放松一点也来得及。
“人都来了?”
他问了一句。
回答他的是身边的鲁师爷,“回大人的话,都在这儿了,李老大夫等人,依照您的吩咐,已经先过去那边儿了。”
沈伯文点点头,正色起来:“那我们也过去吧。”
一行人这便往隔离病患的那间宅子方向去了。
……
走了地方,李老大夫那些个大夫们都各自搬了张桌子,坐在院内,挨个儿替戴着口罩的病患们诊脉。
挨到的病患坐在大夫桌子对面的小凳子上,排在后面的病患则是按照间隔一米的距离候着。
这也是沈伯文先前叮嘱过的注意事项之一。
沈伯文等人戴着跟他们一样的棉布所做的口罩。
他走在人群的最前方,缓步走到李老大夫身边,并没有贸然开口插话,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
李老大夫因为诊脉太过专注,也没有发现他的到来。
反倒是正在被诊脉的病患认出了他,面上顿时有了神采,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脱口而出唤道:“沈大人!”
这一声出来,在场的所有人,包括李老大夫都发现他过来了。
不等他们起身,沈伯文便摆了摆手,原本清润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来有点闷:“不必行礼,诸位继续便是。”
大夫们这才放心下来,继续专心致志地诊脉。
人群的最后方,阎师爷就站在靠近门口的地方,远远地瞧着里面的情景,眼中不由得透出几分疑惑之色。
忽然有人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肩膀,吓得他顿时一个激灵。
鲁师爷调侃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老阎啊,你胆子什么时候这么小了?”
“像你这样突然动作,是个人都会被吓到。”阎师爷没好气地道。
“我说的不是这事儿。”鲁师爷捋着胡子从他身后绕到身前,慢吞吞地道:“我是说,你这个位置,离病患们还有相当远的一段距离,至于怕成这样一点儿都不敢往前走吗?”
阎师爷心头登时猛地一跳。
片刻之后,才若无其事地点着头道:“我一贯胆子不大,你又不是不知道。”
“是么?”
鲁师爷听罢,反思了片刻,想不明白,干脆就不想了,好像怕这种事,也是可以理解的,不能强求,他便不再开口,自己往前去了。
前方,沈伯文安静地看了会儿李老大夫他们诊脉的过程,便悄无声息地走开了。
毕竟自己一直站在这儿,也是给他们的压力。
而且是不必要的压力。
他索性走到病患那边,同样是隔着一米的距离,用不打扰到大夫们的音量,轻声询问起来病患们最近的感受,以及是不是有什么别的诉求。
可能其他人,包括自己的下属会认为自己是在装样子,亲身实地地专门跑过来,就为了跟病患们说上几句话,没有朝廷官员的样子。
但沈伯文其实并不在乎。
他只要自己清楚这样是有意义的就好。
……
一直到大夫们诊脉结束,沈伯文基本上也同大部分病患们说过话了,病患们被带回房。
院内的气氛都是一片祥和。
还有不少病患在离开前朝着沈伯文远远地躬身道谢。
——这些都是很有可能被治愈的。
沈伯文留在后面,让大夫们先出了门,他们还要回去根据这些脉案,再探讨一番,时间耽搁不得,不好浪费在无谓的寒暄上面。
鲁师爷就跟在沈伯文身边,陪着他慢吞吞地从里面走了出来。
自然而然地就瞧见了依然站在大门边上的阎师爷,鲁师爷眯了眯眼睛,心道自己看错了,怎么觉着老阎看着大人的目光好像有点儿发愣呢?
他忍不住叫了他一声:“老阎!”
声音稍微有点儿大。
阎师爷顿时回过神来,随即便故作淡定地掩饰方才的神色:“怎么了?”
还问我怎么了?是你怎么了才对吧?
鲁师爷刚准备这么说,就听见自己身前的大人忽然开了口。
声音平静无波:“你是不是很失望?”
鲁师爷:“……啊?”
然而沈伯文这句话却并不是对着他说的,而是前方的阎师爷。
阎师爷闻言,登时脑子一片空白,不由自主地愣在了原地。
旋即便装傻充愣起来,疑惑地“啊”了一声,然后道:“大人您在说什么呢?属下怎么听不懂。”
沈伯文双手负在身后,腰带勾勒出挺拔的身姿,他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垂眸地看对方。
阎师爷还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
场面安静了好一会儿。
半晌之后,沈伯文才淡淡地道:“混在病患里面的那个人,昨晚就已经被抓了。”
这句话像是一道从天而降的惊雷劈在了阎师爷的头上,他登时手脚冰凉,呆若木鸡。
他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
然而沈伯文此时却不想再同他说话了,招了招手,将候在不远处的衙役叫过来。
“将阎昌肃拿下,送入府衙大牢。”
这两个上前来的衙役显然是提前得到了要抓人的嘱咐,手里都带着捆人用的麻绳,不过眼中还是带着惊讶。
原本只知道是要抓人,还当是抓准备闹事的病患呢,怎么都没想到,居然是抓这位阎师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