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真的吗?我不想死……”
这间屋子里还没有睡着的另一个人结结巴巴地道。
他话还没说完, 旁边传来暴躁的声音:“胡扯什么呢!咱们整天都被关在这里面,哪儿有功夫跟外头的人说上话,还听说听说, 说的跟真的一样,我看得了时疫没把你身子搞坏,脑子先坏了!”
先前那人顿时不敢说话了。
最开始那人却不消停, 跟这人别起了苗头:“外面的衙役们不是外面儿的人了?就不能是从他们那儿听说的吗?”
不等别人说话,他又继续道:“还有那些带着蒙着面巾给我们送药的, 看我们的眼神,跟看待宰的猪似的,我就不信你们没有这种感觉……”
说到这儿, 他似是终于忍不住嗓子里的痒意,捂着嘴剧烈咳嗽起来,闷声闷气的。
哈欠和咳嗽是会传染的,他一咳嗽,屋内有些人也咳了起来,一时之间, 此起彼伏的咳嗽声不绝于耳。
而不管咳着的人, 或是没有咳的人, 脑海中都在不断地回想着他方才所说的话。
只觉得自己越回想,越发觉得那些蒙着面巾来给他们送药的人的眼神越发冰冷。
有人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轻声喃喃自语:“我家娘子还在等我, 我不想死,我们……我们能逃出去吗?”
他的声音是小,可在这沉寂的深夜里, 却像是在每个人耳边响起那般清晰。
就在这时, 最先开头的那人忽然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 然后道:“我们都病得还这么重, 就算逃出去,治不好也是个死。”
“那怎么办啊……”
有的人已经被他说得快要崩溃了。
安静了好一阵子,这人才恶狠狠地道:“我家里已经没人了,大不了跟他们拼了,他们想让我们死,我们也别让他们好过!”
屋内的沉默在蔓延着。
半晌后,先前那道疲惫的声音再次响起:“你打算怎么做?”
对方没有犹豫,直接把自己打听来的消息说了出来:“我听说别人说,那个姓沈的知府,后天要过来这边看我们,到时候咱们就冲上去把他围起来,用他来威胁那些人,给咱们看病!”
“他们这些老爷们不是怕被染上病吗?”
这人的声音中带了些蛊惑:“那我们就让姓沈的也染上病……”
至于自己,就可以到时候趁乱把沈伯文给了结了。
然而他这番话说完,其他人却沉默了下来,半晌没有回应。
正当他感到疑惑想要询问的时候,他旁边床铺的人咳了几声,才迟疑着开口道:“沈大人是个好官,他应该不知道这件事吧……”
这人话音刚落,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
“沈大人对我们挺好的,这事儿应该跟他没关系,我不能害他。”
“是啊,他还给俺家二丫买过烧饼呢……”
“他还跟朝廷上报,免了咱们今年的粮税!”
“是啊是啊,沈大人可真是个好人。”
一开始撺掇的人:“……”
他恨不得过去抓着这些人的肩膀把他们摇醒!
他忍不了了,不等他们说完,就出言打断,恨铁不成钢地道:“你们是不是傻!人家一点小恩小惠就把你们收买了?他是南阳府最大的官儿,有什么事儿是能瞒着他的?天下乌鸦一般黑,当官的没一个好人,他之前肯定都是装出来的!”
气氛又开始沉默了。
他终于忍不住放了大招:“你们都不信是不是?等着看吧,明天开始,他们就不会给我们送药了。”
此言一出,屋内顿时一片哗然。
其他人急了,不断追问起来,他却不愿意多说了,翻了个身侧躺着,只扔下一句:“明天你们就知道了。”
就自顾自地睡了。
压根儿不管其他人听到这番话之后心里的惶然。
……
次日,果然没有人来送药。
有人去问负责看守的衙役,只得到了一句不耐烦的不知道。
原本将信将疑的病患们,登时就信了个十成十。
惶恐之中夹杂着愤怒,再加上有心之人的拱火,他们打算听那人的话,准备等到明天白天,沈伯文带着人来这里探望他们的时候,就挟持住他,趁机威胁其他人。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的胆子的。
当天半夜,等到所有人都熟睡之后,有一个瘦弱的身影,从床上悄悄的爬了下来,强忍着想要咳嗽的欲|望,弯着腰偷偷出了门。
他就是那个说沈大人给他家二丫买了烧饼的人。
他不想跟着这些人作乱。
家里还有老娘和妻儿,他只想好好地把病治好,然后回去跟家人团聚,要是当真挟持了朝廷命官,他们还真的能有命在吗?
他不认识几个字,但却懂得一个浅显的道理。
民不与官斗。
民怎么惹得起官啊……
他打算半夜偷偷溜出来,找到负责看守的衙役,把这件事儿告诉他,让他赶紧禀报给沈大人。
然而还没有等他找到衙役所在的位置,就忽然感觉到好像有人在后面跟着自己,他心里一突,刚想回头,脑后便传来一阵剧痛,随即眼前一黑,直挺挺倒在了地上。
……
翌日清晨,天朗气清。
沈伯文起了个大早,来到知府衙门,开始新一天的办公。
不多几时,下属们也陆陆续续地到了。
不过在看到顶头上司来的这么早之后,每个人都不由得紧张起来,生怕上官觉得他们惫懒,因为自己没有他来得早,就挨一顿批评。
不过沈伯文显然没有这么无聊。
他是提前来的,这些下属们原本也没有迟到,他自然不会闲得没事去指责他们,做好自己的事即可。
鲁师爷和阎师爷也踩着点儿到了。
不过他们跟沈伯文相处的时间更长,也更了解这位东翁,心里清楚他并不会因为这种小事就对他们不满意,因而面上也没什么紧张之色。
鲁师爷甚至还有心情在行礼过后同他闲聊两句:“大人今个儿倒是来得早,可曾用过早饭了?”
沈伯文自然答用过了。
鲁师爷却笑眯眯地拿出一个油纸包,道:“这是我家厨娘蒸的包子,味道不错,我特意拿来请大人尝一尝,还请大人莫要客气。”
“既然如此,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沈伯文笑了笑,便谢过鲁师爷,将油纸包接了过来。
忙活了一早上,也到了午歇的时候,鲁师爷第一个带头离开,其他人也就都敢在沈伯文没走的时候先行告退了。
等沈伯文从案牍间抬起头来的时候,厅内就只剩自己与阎师爷两个人了。
他放下手中的笔,合上公文,不由得问他:“还不回去吗?”
阎师爷原本在发呆,听到声音才回过神来,“哦”了一声才道:“回大人的话,正打算回去。”
沈伯文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站起身来,主动相邀:“那一块儿出去?”
阎师爷自然不会拒绝。
二人一路上谈论着公事,出了府衙的大门,刚想继续往前走,不远处忽然冲过来一个身影,眼见就要撞到他们身上,沈伯文动作极快地往后退了一步,顺带还将有点愣神的阎师爷也拽了过来。
“小心。”
那道身影飞快地从他们身边冲了过去,眨眼的功夫,又有另一道身影气喘吁吁地追了上去,一边追还一边喊:“小贼!别跑!”
沈伯文了然,原来是小偷和抓小偷的。
不过这小偷胆子也挺大的,居然敢在知府衙门附近偷东西,这不,门口值守的两个衙役中的一个,立马就追了上去。
就在沈伯文还在想衙役的速度究竟能不能追上小偷的时候,身边的阎师爷忽然委婉地开口道:“多谢大人出手相助,不置可否放开在下的衣裳……”
沈伯文回过神来,松开被他攥得都皱了起来的衣裳,略带歉意地笑了笑,“不好意思。”
阎师爷却不在意地摇了摇头,笑着道:“方才大人拉我那一下,但是让我想起来大人您与我去仙庸山上遇到雷茂那一回的场景了。”
提及往事,沈伯文面上露出个浅淡的笑意,颔首道:“是啊,我还记得那次用力太过,不小心把你给拽倒了。”
他们两个就这么站在知府衙门门口,闲聊了起来。
“哎,拽倒那算什么啊。”阎师爷听罢就摆了摆手,道:“大人您那是为了救我,要不然啊,我肯定是要受伤的,雷茂那小子手里拿的那块儿石头,可真够尖的。”
他说完之后,沈伯文垂下眸子,平静地道:“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还记着做什么?”
“过去的恩情也是恩情啊。”
阎师爷这句话回得很快,就像是理所当然说出来的一般。
他话音落下,沈伯文便转过身,定定地看了他一眼,看得他都有点儿冒汗了,才移开视线,漫不经心地问道:“是吗?”
阎师爷本能的愣了一瞬,随即就赶忙点着头道:“是……是啊。”
沈伯文听罢,没有继续说话。
片刻之后,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阎师爷略带歉意地道:“突然记起来,我还有东西忘在衙门了,得回去一趟拿回来,要不你先回去吧。”
阎师爷听罢便点了点头,毫无意见地“哎”了一声,然后笑着道:“大人您去吧,我自个儿回去就行了。”
“好,下午别忘了早点过来,还要去隔离的地方。”
“您放心便是。”
二人就此分开。
片刻后,沈伯文却在上了几层台阶之后,忽然转过身,沉静地往对方离开的方向看去,直到阎师爷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拐角处,他才收回视线,重新走进府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