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廷安应了。
因为沈伯父的眼中不是同情, 而是长辈的爱护。
从沈家出来,顾廷安身后跟着老仆,主仆二人步行回家。
走到一半的时候, 他忽然瞧见街对面有一个身形十分瘦弱的男子,佝偻着腰,扶着墙费力地走, 一边走,一边咳嗽, 那人咳得很厉害,街这面的顾廷安都听得真真切切,仿佛这人要将肺都咳出来了。
他不由得停住了步子, 皱着眉看着,那人一边咳,一边拖着疲惫的身子拐进了前方的巷子中。
半晌沉默无言。
或许是他停留的时间有点儿太长了,身后的老仆走了上来,看了看自家小少爷,不由得劝道:“那人说不定是肺痨, 少爷莫要靠近, 可千万不能染上。”
这肺痨啊, 可是没救的病,一旦染上了, 这辈子都治不好,人受罪,家里也受罪。
这样的事, 到了老仆这个年纪, 已经看的太多了。
顾廷安轻轻地“嗯”了一声, 点了点头, 道:“永春叔,我知道了。”
老仆名叫顾永春,跟顾家没有什么血缘关系,这个顾姓,还是顾廷安的祖父顾老爷子赠的。
顾廷安说罢,随即便收回视线,主仆二人继续往家的方向走去。
只是心中还想着方才那个咳嗽的男子,不知为何,心中沉甸甸的。
路上,老仆不由得感叹道:“少爷,沈大人着实是个好人,虽说跟您没有亲缘关系,却真心实意地拿您当自家子侄看待啊。”
沈伯文对顾廷安的照顾,他都看在眼里。
一开始还以为只是迫于双清先生的托付,才不得不照看自家少爷,不过到了后来,老仆就自己推翻了这个论断,发现人家当真就是人品上佳。
想到几乎被灭了门的顾家,老仆顿时心如刀割,内心悲痛不已,少爷的外祖家只有夫人这一个女儿,二老早早地便去了,少爷去不了别处投亲,还好有双清先生照拂,又委托了沈大人看顾。
如若不然,不说别的,那些被别家侵占了的田地和财产,都没办法那么顺利地拿回来。
是该感谢沈大人啊……
……
沈伯文用过午饭,又在厅中坐了会儿,这才回到后院。
一进屋内,就瞧见自家娘子手中拿着张写满了字的纸,不由得挑了挑眉,笑着问道:“这是阿珠今日的功课?”
“是啊。”
他掀开帘子进来的时候,周如玉便察觉了,循声看过去,果然是自家相公。
她点了点头,放下手中的纸张,无奈地道:“每日都得检查,阿珠这丫头啊,是惯会偷懒的,若是隔几天再看,恐怕就会连着几天不写。”
沈伯文闻言便笑了,调侃道:“咱们阿珠这个性子,怕不是像极了她小姑姑。”
自家小妹就是这么爱躲懒的性子,也不知现在嫁了人之后,有没有好点儿。
“这道还真是。”
周如玉听完他这句话,也不由得弯起唇角笑了笑,不得不承认,许是自家女儿和阿苏相处的时间长的缘故,他们俩的性子的确是有点像。
沈伯文也拿起桌上的字打量了一会儿,随即才道:“不过她这笔字,倒是写的有模有样了。”
“她不爱卫夫人的簪花小楷,倒是喜欢相公你的瘦金体。”周如玉“嗯”了一声,便道。
“挺好,挺好。”
沈伯文一听这话,便满意地颔首,自家女儿喜欢她阿爹的字,这不是挺好吗?
至于她喜欢临什么样的字,都随她便是。
一边说,一边放下手中的字,打算去里间歇息一会儿。
见他准备往里间走去,周如玉忽然想起女儿在用饭前说的话来,不由得身子往前倾向了倾,出言问道:“相公,你打算让珏哥儿什么时候下场?”
沈伯文步子顿了顿,便转过身来,摩挲着下巴,便道:“珏哥儿上次回来的时候跟我商量过了,说今年就想下场试一试,我想着试一试也无妨,便同意了。”
这倒是周如玉不知道的,不免稍微坐直了身子,专心往下听。
“而且……”
沈伯文又补充了一句:“双清先生清楚他现在的水平,也说可以一试。”
说到这儿,他想了想,县试是要回原籍考的,现在是一月份,县试在二月份,不过从南阳府去广陵府,比从京都去广陵府的距离要近得多,坐船半个月差不多就能到,算算日子,也没几日准备的时间了。
听他这么说,周如玉便缓缓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着手给珏哥儿准备行礼吧。”
沈伯文听完却没有开口说话,双手抱臂,似是在沉思着什么。
半晌后,他忽然开口问道:“如玉,你想不想陪着珏哥儿一块儿去?”
他话音落下,周如玉便愣住了,但随之而来的,便是心动。
她自然是想了!
只是……
“可以吗?”她犹豫了片刻,才斟酌着问道。
沈伯文一看就明白了,回到她身边坐下,直接道:“这有什么不行的?”
对上她略带期盼的视线,他弯了弯唇角,声音平和地说:“自上一次我们从老家去京都之后,就许久没有回去过,算一算也有好几年了,你此番陪着珏哥儿去考试,还可以顺便看看岳父岳母。”
这番话是说到周如玉的心坎儿上了,她实在是有点想念她的爹娘、
沈伯文看得分明,牵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中,温和地道:“去吧,霁哥儿还小,就先留在这儿,阿珠倒是可以跟着你一道过去。”
他这话说完,周如玉却还是没有立马同意,抿了抿唇,只道:“我再考虑考虑。”
她在想,若是自己走了,相公就少人照顾了,他如今公务繁忙,若是照顾不好自己该怎么办?
……
不过她自然是没有拗过沈伯文,最后商量的结果,还是决定让她带着阿珠,一道陪珏哥儿回广陵,县试应当是没什么问题的,若是府试也顺利的话,就把院试也考了。
然而夫妻俩达成共识之后,跟孩子商量的时候,却又出了一点小意外。
霁哥儿不乐意被留在这儿,也闹着要跟着去,沈伯文不同意,他就哭。
给他老子都看笑了,这小子,光打雷不下雨,嚎哭的声音倒是挺响的,这要是让外人听见了,指不定以为自己在打儿子呢,结果把他掰过来一瞧,脸上干干净净的,一点儿眼泪都没有。
倒是跟他阿姐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哭法。
但饶是如此,沈伯文也拿他没办法。
周如玉亦是,无奈之下,求助地看向自家相公。
沈伯文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撩起袍角蹲在他跟前,好脾气的劝他:“霁哥儿听话,你娘是陪着你大哥去参加考试的,不方便带着你,听话留下来,爹照顾你好不好?”
然而霁哥儿半点不配合,反而抱着周如玉的腿不撒手。
沈伯文有点想笑,但是没忘了自己还在劝孩子,便竖起眉毛,佯装生气,刚想说什么,结果霁哥儿直接背过身去,拿屁股对着他。
直接给沈伯文气乐了,周如玉也没忍住,掩口笑了。
他站起身来,无奈地叹了口气,试探地看向妻子。
周如玉接收到他这个求助的眼神,便点了点头,反过来劝他:“我带着他吧,阿珠已经不小了,我不用我时常看着,只照顾霁哥儿一个,不会太累的,再说了,不是还有灵慧帮忙吗?”
“罢了。”沈伯文也是怕了这小子了,从生下来就省事儿,结果现在闹了一出,他想了想,又道:“你把灵慧和老谭和他媳妇儿都带上,珏哥儿身边有谭周,我这边有唐阔就行了。”
“那相公你吃饭该怎么办?”
周如玉别的不担心,就怕自己这边把下人都带走了,相公照顾不好自己。
沈伯文摆了摆手,笑道:“如玉不必担心,知府衙门有厨娘,我就在衙门跟他们一道吃就是了。”
“那你可别忙于公务,忘了用饭。”
自己带着孩子出行,人手不必太多,但的确也不能太少,想了想,她便应了。
只是心里却将买人的计划再次提上日程。
……
既然有了打算,等珏哥儿请了假从书院回来,这边的行李什么的也都收拾好了。
前几日,给老家的信也送了出去,信送得快,估摸着应该能在周如玉他们到达广陵之前送到老三两口子手里。
至于要带过去送人的东西,则是随着船一道过去。
在一个休沐日,该交代的都交代了,该嘱咐的也嘱咐了,叙完离别之情后,沈伯文亲自将周如玉和儿女们送上前往广陵府的船,双手负在身后,目送着船只远去。
自从妻子儿女们走后,沈伯文白天忙于公务,顾不上想别的,衙门这边需要处理的事情还很多,不好办的事也有很多,就光是涉及到那些被相邻地方大族们占了的田地的事儿,就够沈伯文烦一段时间的了。
至于吃饭,要么就是在衙门跟不回家的官吏们一道用,要么就是带上顾廷安,一块儿去外面吃,有时候去面馆,有时候则是去食肆,现在南阳府逐渐安稳下来,慢慢的,府城里也多多少少恢复了点儿以往的景象。
就是回到家中之后,看着空空荡荡的房间,沈伯文一个人躺在床上时,半夜睡不着,月光透过窗柩照进来,他睁眼望向青色的床帐,不由自主地想念妻子和儿女们。
也不知道船现在行到哪儿了,按着日子推算,应当也快到广陵府了罢?
多少有点儿空巢老人的味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