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送走传旨的内侍, 沈伯文回府之后思索了很久,斟酌了数日,才终于在密折上写下一个名字

——惠正青。

……

京都, 朝廷之中关于谁来继任兴化府知府,各个派系颇是争了一番,毕竟是现成的功劳, 谁要是过来,就能白捡, 却没想到他们争来争去,陛下却钦点了一个人,大都有扫兴之感。

不为别的, 盖因这人是方御史的弟子,一脉相承的性子,外加脾气直。

惠正青自己也没想到这件事会落在自己头上,但思及自己与沈伯文自从杭州府乡试回来之后的交情,又忽然间多少有些了悟,因而恩师叫他过去询问的时候, 他便实话实话了。

方御史沉思了片刻, 没有说别的, 只交代他:“既然他们信得过你,那就好好做, 莫要让为师失望。”

他自然是信任自己弟子的品行的,事实上,先前朝堂上那些人提出来的关于兴化府继任官员的人选, 他一个都瞧不上, 明摆着都是想去占功劳的, 打量谁看不出来呢?

只不过这不属于方御史的业务范围, 他自认跟自己也扯不上关系,因而才懒得掺和,一言不发的。

不过现在却不一样了,正青是自己最得意的弟子,人品和能力都是上乘,不管沈伯文是因为与正青之间的私交而了解并信任他的品行,还是为了想卖自己一个好,才向陛下举荐了正青,他都承他这份情。

“学生明白。”

他交代完这句之后,惠正青神色端正,拱手应下。

……

惠正青来得很快,沈伯文那边也已经将该收拾的收拾好了,除了平时就同沈伯文走得近的一些人家,大部分百姓都不知道他们的父母官马上就要换人了。

事实也是如此。

对于平民百姓们来说,每天最关心的就是地里的庄稼怎么样,今天能不能吃上一顿饱饭,或者家里的孩子和老人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他们并不关心头顶上的皇帝是谁,知府这样的高官,距离他们的距离也很遥远。

不过沈伯文先前所做的一切,却不是丝毫没有在他们心上留下痕迹,无论是兴化本地的百姓们,还是后来被附入兴化的外地流民们,都知道自己还没有饿死,是因为谁的功劳。

甚至他们还想要给沈伯文立生祠,最后被他拦住了。

他们在这半年内见到这位长得好看的知府大人的次数,比先前大半辈子见到的官儿们的次数都多。

沈伯文在现代的时候,也看过不少历史小说,上面动不动就会写什么官员离任,百姓们十里相送,哭着喊着舍不得他走,还要送上一顶万民伞等等的情节。

他原本以为这只会是出现在小说之中的情节,在现在自己所处的这个朝代,这样的场景应该不会出现,但在他与惠正青交接完知府官印和一切事务,带着家眷登上马车,准备离开的时候,却发现自己错了。

马车停在了城门口。

不为别的,仅仅只是因为前方聚集了太多的百姓。

他们大多手里都提着自家手编的篮子,有的篮子里头放着自家婆娘亲自动手烙的饼,有的篮子里放的却是攒了大半年准备留给家里人补身子的鸡蛋,有人怀中抱着一棵大白菜,也有人提着两条熏鱼……

百姓们手中的东西各不相同,他们唯一相同的,便是对马车上的人满心满眼的不舍。

沈伯文从马车上下来,看着眼前熙熙攘攘的人群,有的他很眼熟,甚至能叫得上名字,比如雷老爷子和雷茂父子,左宏吉,姜大郎,牛二郎等等,有的他叫不上名字,但却也并不陌生。

这都是他治下的百姓。

他还没有开口说话,前来送行的百姓们就按捺不住了,不知是谁先高声喊了一句:“沈大人!能不能别走啊!”

这人说完,周围的百姓们也似乎得了什么底气一般,也七嘴八舌地说起话来。

“是啊是啊,您就不能一直给咱们当知府吗?”

“之前那个什么胖知府,不也在这儿留了好几年才走的吗,您怎么这么快就要走了啊?”

就连大人怀里抱着的小孩子,也不知道是不是被父母教的,奶声奶气地说:“大人不走……”

被霜娘和雷茂牵着的金凤站在人群的最前面,此时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跟花猫似的,然后做出了她这辈子胆子最大的一件事——她攥住了沈大人的衣摆,抽抽噎噎的,眼巴巴地仰着头问他:“大人,您和夫人……真的要走吗?”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爹和娘好不容易才和好,对自己这么好的大人和夫人又要离开。

还是口音浓重的兴化方言,可沈伯文如今已经不会像初来乍到那会儿一样听不懂了,他心中微微有些酸涩,无奈地扯了扯嘴角,想要说些什么,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一般。

半晌之后,他才垂下眸子,声音沙哑地开口道:“乡亲们,回去吧。”

他能说什么呢?圣命不可违?还是说南阳府的百姓更需要自己?

面对这些殷殷期盼的目光,他说不出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来。

或许是终于明白留不住他,百姓们渐渐地安静了下来,只是人群当中还隐约传来几声抽泣的声音,片刻之后,人群从中间散开,苏家家主手中捧着一样东西走了过来。

沈伯文的视线顿住,尽管他先前并没有见过,但这件东西出现在他面前时,他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万民伞。”

他缓缓呼出一口浊气,眸中情绪复杂难言。

百姓们送来的其他东西他都不会收,也不能收,唯一能收的,恐怕只有眼前这把万民伞。

“多谢乡亲们。”

面对着一道道期盼的目光,沈伯文双手作揖,深深躬身行了一礼,久久才重新直起身子。

接过万民伞,他狠了狠心,登上了马车。

半晌后,又忍不住掀开帘子,视线落在追赶着马车的百姓们身上,心中叹了一口气,复又放下帘子。

车内的周如玉早已经红了眼眶,却还笑着安慰他:“将来若是有机会,咱们再回来看看。”

沈伯文轻轻地“嗯”了一声,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不再开口。

城门之上,惠正青负手站在高处,远远地看着这一幕,不由得喃喃自语:“民心可用啊……”

……

沈伯文一行人来时是这么多人,走的时候,却又少了一些人。

左母亲自上门,为左宏吉求娶唐晴,在问过她的意思之后,周如玉便做主,替她备了点嫁妆,亲自送嫁,总算是在离开之前,将这场婚事办妥了。

原本沈伯文以为唐阔许是要跟着妹子留下来,却未曾想到他挠了挠头,说还是想跟着老爷,多学点有用的东西,将来也好做个有用的人。

沈伯文没有拒绝他。

这一次,珏哥儿并没有跟着他们走,依然留在紫阳书院读书,他年岁渐长,已经到了能够独自在外求学的年纪,更何况,除了谭周这个书童之外,还有鲁师爷与阎师爷的儿子陪着他一块儿在书院读书,并不算是孤身一人。

说到底,还是因为福州府与南阳府之间的距离,与兴化府之间差不了多少,只是方向不同罢了,等他们在安阳安顿下来,再派人接珏哥儿回去一趟认认门,更顺理成章,也不会耽误他的学业。

至于两位师爷。

鲁师爷兴致勃勃,在路途中还能经常跟沈伯文谈天说地,分析南阳府的情况,颇有些随遇而安的惬意。

而阎师爷的神色当中却带了些隐约焦躁和郁闷,虽不怎么明显,但沈伯文都看在眼里,暂且按下不表罢了。

……

他们一行人在路上花了十几日,眼看着一路上的景象逐渐变得凋敝,荒凉。

距离南阳府越近,就与兴化府的差异越大。

沈伯文尽收眼底,面上神色却没有什么变化。

他一早就已经做过思想准备,眼下种种,暂且都还在自己的接受范围之内。

他已经不是刚刚外放,还什么都不懂的新手,在兴化府的这段时间,他收获了许多,做起事来自然也有了属于自己的一套章程,将家人安置好之后,便带着两位师爷去了府衙。

府衙原本的吏目们剩的也不多了,先前叛军进城,没跑掉的都被抹了脖子。

沈伯文了解到这一情况之后,并没有现在就招人的打算,照例先通过当地人以及各类尚存的资料,比如鱼鳞册等,用以熟悉当地情况,再实地走访调查。

半个月后,他总算是初步摸清了南阳府的情况。

心里有了底,他做的头一件事,便是亲自带人进山,招抚流民。

一开始并不容易,因为他这个新来的知府,在南阳县中并没有什么名声,而躲进山里的流民们,先前则被卫国公带来的精兵们吓破了胆,后来一听是官府来人,便被吓得躲进深山,不敢冒头,沈伯文连续跑了好几趟,每次都只能见到慌忙逃窜的流民背影。

面对这样的情况,他并不觉得沮丧,只觉得悲哀。

他没有放弃,继续亲自进山,拿出最大的耐心,逐步建立与流民之间的信任。

三个月后,最终附入南阳府的流民共计两万三千余人。

其中种种艰难,不足为外人道矣。

消息传入京都,众人震惊,就连景德帝自己,都没有想到。

就在朝廷上议论纷纷之时,沈伯文却穿着粗布衣裳,亲自跟百姓们一道忙活着种地。

春日到了。

昨夜刚刚落了一场贵如油的春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