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说完这件事, 谢之缙又道:“延益,你的奖赏暂且还没下来。”

沈伯文同他缓步往前走,闻言便摇了摇头, “我也不过是做了应当做的事,并不敢请功。”

意料之中的回答。

谢之缙正要说话,就听身边之人主动问起关于南阳那边的事来。

由不得沈伯文不关心, 毕竟往大了说,这是朝廷的大事, 往小了说,南阳距离兴化这边也并不远,若是处理得不好, 说不定就要影响到这里。

谢之缙对这件事知道的也不多,闻言便道:“我离京前,陛下刚派了卫国公亲自带五千精兵平叛,算算时间,现下两边应该也交上手了。”

不待沈伯文再问,他便又接着道:“卫国公骁勇善战, 曾经数次打退过大戎的侵犯, 此次也定然能凯旋归来。”

沈伯文听罢, 声音低沉地“嗯”了一声,旋即心道, 以往都是打外敌,而这次却因为那些酒囊饭袋,贪官污吏, 将刀锋对准了吃不饱饭, 活不下去才绝地反抗的大周百姓, 何其讽刺?

或许, 在统治阶层的眼中,加入了叛军的百姓们,已经不算是大周顺民了。

他丝毫不怀疑,卫国公所带领的五千精兵会打不过那些充其量只有木棍柴刀的灾民们组成的叛军,大周气数未尽,像这种小股叛乱,就定然会被镇压下来。

只是不知为何,沈伯文心头像是蒙上了一叠浸了水的桑麻纸,闷得他呼吸不畅。

他没有继续开口,谢之缙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气氛忽然就沉默了下来。

二人继续往前走,不知有意无意,错过了上一个需要转弯的路口。

唐阔跟在他们身后,不知道该不该提醒,想了又想,还是决定不开口,观言则是因为不认路,所以才保持沉默的。

不知不觉间,等沈伯文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就已经走到了城北。

城北专门隔出来了一块地方,是来给灾民们施粥,放粮的,正巧现在是正午时分,施粥的棚子前面排了好长的一道队伍,男女老少皆有,衣衫褴褛,黑瘦的手上都端着一个碗,目露渴望地盯着前面,闻着热粥传来的香气,偷偷咽口水。

谢之缙不自觉地停下了步子,对上面前的场景,目光有几分凝滞。

他们一行人从京都过来就乘船,水上自然看不见灾民们,一直到福州才下船,福建这一片都算是控制得较好的地方,就算有少数一些听到兴化这边有饭吃,还能去银矿上干活,官府会给发工钱,因而结伴前来的,都是躲着官道走的,自然也不会被谢之缙他们看见。

他是头一回直面这样形容狼狈的百姓们,内心受到的冲击可想而知。

而这样的场景,沈伯文在这段时间内却已经看过无数次。

他面色不变,看向不远处墙角下的一对母子,母亲也才不到二十岁的模样,怀中抱着看不出是一岁还是两岁的孩子,小心翼翼地吹凉了碗里的粥,一点一点喂给他,见他喝不下了,才把剩下的粥珍惜万分地喝光,碗底也舔了个一干二净。

谢之缙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目光中流露出怜悯之色。

“可怜吗?”

身旁忽然响起沈伯文平静的声音:“但他们起码有一口饭吃,不至于饿死。”

谢之缙当即便想到了南阳府的情况,不由得无言以对。

就一会儿功夫,唐阔就跑了回来,对沈伯文道:“老爷,小的去那边看过了,粥是稠的,里面也没掺沙子,几个棚里都差不多。”

他机灵,自家老爷和谢大人在这儿不方便过去瞧,就自个儿过去帮忙探查了。

沈伯文听罢便“嗯”了一声,道了声辛苦,随即问谢之缙:“先回去?”

谢之缙沉默地点了点头,算是应了。

等他们走到家门口,谢之缙忽然开口道:“延益,我想明日就去锦州。”

沈伯文并不觉得意外,他对好友也算是有些了解,能够明白他此时在想什么,于是并没有多加挽留,只颔了颔首,道:“早些去也好。”

谢之缙这个首辅之子的名头,想必是很有重量的,说不定还能压着他们及早开工。

二人一道在前院用过饭后,谢之缙回了客房,沈伯文则是朝正房走去。

还未靠近,便听见屋内传来女儿低低的啜泣声和认错的声音。

他心中疑惑起来,干脆脚底下拐了个弯儿,往书房走去。

虽然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但却并不打算干涉妻子管教女儿,父母对子女的教养过程中,最忌双方意见不同,若是辩驳起来,难免会伤及另一方刚刚树立的权威,这样不好。

若是自己在这个时候走进,就算什么话都不说,无形之间,阿珠也难免会把自己当成能给她撑腰的另一方,这样一来,妻子对她的教导便会大打折扣。

既然如此,沈伯文便干脆不进去了,等那边尘埃落定之后,再私下向如玉了解情况更好。

等到沈伯文手中的书被翻看过三页之后,书房的竹帘被掀起,周如玉端着茶走了进来。

他起身接过,轻声道了声谢,让她坐下,这才问起方才的事来。

周如玉眉间笼上清愁,闻言便将事情道来。

原来是方才用饭时,阿珠碗中还剩了一半的饭就不打算继续吃了,周如玉问起时,她还道今日没做她喜欢的菜,因而吃不下饭。

周如玉登时就发了火。

她与相公都在因为大旱伴随着饥荒的事忙碌,而却未曾发现阿珠竟如此不晓事,会做出浪费粮食的事,她一阵阵的头疼,但还是念在她年纪小,有什么做得不对的,也不该蛮横地怪她,应当由父母教授道理,仔细教养。

沈伯文听罢,沉思了片刻,道:“她今年也已经十一岁了,不算小了,不如这样,回头你再出去忙施粥的事时,就将她带在身边,我们口中说再多,也不如让她亲眼见到所带来的感受深刻。”

至于他自己,方才听到妻子也讲了是如何跟阿珠说的,他自觉她已经说得很全面了,自己没有需要补充的地方,想了想,便站起身来,走到书桌跟前,倒水研墨,铺开一张空白的纸。

在纸上落笔写下“悯农”二字。

随即著上李绅二字,再之后,一首五言绝句便落于纸上。

见他动笔,周如玉走到旁边,看到最后,便不自觉地念了出来:“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这首诗倒是极好,正适合让阿珠学。”周如玉轻声道,“不过这位作者的大名,似乎没有听过?”

沈伯文面不改色地放下笔,“我也是在一本诗集之中偶然所见,不太清楚作者生平。”

“原来如此。”周如玉缓慢地点了点头,道:“还是相公博览群书,见识更广。”

沈伯文清咳了几声以掩饰尴尬,忙道:“等这上面的字迹干了,我就让唐阔给阿珠送过去,教她背会这件事,还要麻烦娘子。”

说到这儿不由得苦笑一声,无奈地道:“为夫最近实在是太过忙碌,抽不开身。”

他也不想让家里对子女的教育变成丧偶式教育,但先前在翰林院的时候还好,工作清闲,每日都有一定的时间来教育子女,然而到了兴化府之后,事情就没有断过,一个月内能抽出来两次就算不错了,只好怀抱着愧疚之心,劳烦妻子多操心一些了。

周如玉闻言便温柔地笑了笑,体贴地道:“相公现下忙于公务,家中有些许顾不上也是应当,我随你来任上,不就是能让你没有后顾之忧地专心于前吗?”

“多谢娘子。”

沈伯文真心实意地道了声谢。

……

翌日,沈珏从紫阳书院回来,正巧赶上谢之缙还未出发,姑父与侄儿匆匆见过一面,谢之缙便离开兴化前往锦州。

周如玉一看儿子回来了,压根儿不用多加思索,便将教女儿《悯农》的事儿安排给了长子,随即又带着他们两个一道忙活施粥之事。

沈珏:“……”

他原本以为自己回家是来休息的?

然而母命不可违,少年只好听从安排,忙碌起来。

不过也正好合了他的心思,毕竟不管是父亲和老师都跟他说过,不可死读书,书中的道理,在实际生活当中才更容易有更深的体会,因而沈珏虽然面上不显,参与得却很积极,甚至晚上回去之后还要写一篇日记。

全家人包括妹夫都在忙,沈伯文自然也闲不下来,兴化府内,除了城内外施粥放粮之外,仙庸山上的那几处银矿也正热火朝天地开工起来,以工代赈,招了不少前来讨生活的流民们。

在锦州那边开工之前,还在不断地吸引着流民结伴前来。

为了防止以往那种克扣工钱的事情再次发生,沈伯文也需要定期过去检查或是暗访。

谢之缙走后不久,便有消息送了过来,说是锦州土城的工程已经重启,吸引了不少流民往那边去,大大减轻了福建几个府城的压力。比如兴化和福州,承受能力已经将近极限,若是往这边涌来的流民再多下去,恐怕情况就不太妙了。

好在好消息一个接一个,继这件事之后,南阳的叛军头领被诛,余者投降不杀,南阳府平稳下来;户部负责的赈灾队伍也陆陆续续到达了灾情最为严重的几个地方,民愤逐渐被平息。

沈伯文听到这些消息后,也不由得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布政使派人送来公文,上司亲自给他安排了一个新任务

——招抚流民,附入本地户籍,以补充当地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