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紫阳书院, 最西边的院子中的课舍中,先生正在上面讲课,炎热的天气让底下的学生们听得昏昏欲睡。

除了少数人。

沈珏就是少数人中的一个。

他腰背挺直, 神情专注,随着先生的讲授,将桌上摊开的书翻过一页。

书页翻动的声音吵醒了他的同桌, 同桌揉了揉眼睛,瞄了眼他的书, 也把自己的书页翻到那一页,然后准备继续睡。

不料这一番动作都被台上的先生给看个正着,气了个倒仰, 板着脸道:“苏和生,说说刚才讲到哪儿了?”

同桌——苏和生刚给自己寻了个舒服点儿的姿势趴下,就被点名了,顿时愣住了,磕磕绊绊地“讲到……讲到……”

“讲到”不出个所以然来,就在他急得头上的汗都快下来的时候, 方才瞧见沈珏的手指正在一行字上点了两下, 心中了悟, 立马道:“讲到子曰:‘苟志于仁矣,无恶也。’”

先生这才冷哼了一声, 勉强放过了他。

经过这一出,课舍里大部分在打盹儿的学生们都被吓清醒了,强打起精神继续听课。

在先生重新开始讲课之后, 苏和生往沈珏那边靠了靠, 小声道:“刚才谢谢你啊。”

“无事。”沈珏轻声道。

说罢便继续专注听课。

苏和生挠了挠头, 也不好意思打扰自己这个标准的好学生同桌了, 只能苦大仇深地盯着眼前的书本,像是试图从里面看出朵花儿来似的。

看着看着他就走神了。

为什么一定要读书啊,他真的是看到书就头大,他们苏家出了四堂哥苏家明这个秀才不就行了吗,他自己对读书当真是一点兴趣都没有,自然也没什么天分,属于这间课舍里面成绩最差的一个,每回都垫底。

越不想读,成绩越差,成绩越差,越不想读。

奈何他自己的想法根本不重要,苏家家主的意思是广撒网,凡是能认字的,都送过来试试,反正他们家大业大,不差这点儿束脩的钱,万一就有一个能考上进士,光宗耀祖了呢?

先前这间课舍里只有他身边的位置是空着的,没办法,其他都有向学之心的同窗们都不愿意跟他一起坐,怕他影响了他们的学习。

正好,苏和生也不想跟他们一块儿,自己睡觉挺舒服的。

奈何好景不长,新来了一个长得特别斯文清俊的同窗,带新同窗过来的教务先生扫了眼课舍内,见只有他这儿有空位,便打算重新搬一张新桌子过来,不料新同窗却主动表示,他可以坐在苏和生旁边。

既然他这么说了,教务先生便打消了原来的念头,同意了。

后来苏和生才知道,这位斯文清俊的同桌名叫沈珏,是他们兴化府知府大人的嫡长子。

——难怪那位教务先生态度那么好。

这件事被苏和生他爹知道之后,立马让他抓住这个机会,跟知府公子打好关系,若是对方有什么学业上的问题,一定要帮人家解决。

苏和生恍若未闻,消极怠工。

他来书院是混日子的,要搞好关系,不如您老人家亲自来?

然后就差点儿挨他爹一顿暴打。

只好意思意思地去问新同桌,需不需要自己做得稀烂的笔记,新同桌客气地婉拒了。

就在苏和生不由得猜测沈珏会不会也跟自己差不多,是个绣花枕头的时候,旬考到了。

新同桌一鸣惊人地考了个第一,吓掉了苏和生的下巴。

他把下巴安回去,立马就想回家把他爹给摇醒,人家这个水平,这个成绩,还需要自己帮忙吗!您老人家让我去献殷勤之前都不打听清楚的吗!

还好沈珏是个性格很好的同窗,并不因为身份高傲,同他们相处得也不错。

还会在像今日这种情况的时候帮帮自己这个可怜的同桌。

课后,见沈珏收拾起书本来,苏和生主动搭话:“你今个儿要回家吗?”

沈珏“嗯”了一声,问道:“和生你要回吗?”

苏和生想了想,点了点头,“回!”

反正他们都是要回兴化府,正好顺路,一道回也挺好。

……

在他们坐上回家的马车时,沈伯文与谢之缙也没有闲下来。

毕竟沈伯文的工作一向很忙,自然不能因为谢之缙过来之后就停摆,昨日专门空出来半天时间接旨,已经算是很奢侈却又无可奈何的事了。

谢之缙也表示理解,并且道:“若是不打扰你的话,我能跟在你旁边看看吗?”

沈伯文连苏家家主送过来的苏家明都收下了,自个儿的好友又有什么不能的,于是便点头同意了。

自家娘子一大早就出了门,跟阎夫人鲁夫人等人去忙活施粥棚子的事,因而今个儿的早饭就只有沈伯文与谢之缙两个人一起用,两个孩子都还没有起身。

用过早饭,先随沈伯文去了一趟知府衙门,开始新的一天的忙碌。

谢之缙给自个儿寻了个位置坐下,并不着急做什么,反而观察起沈伯文来。

只是粗略一看,他便发现好友与在翰林院中时,已经大不相同了。

并不是说他在翰林院的时候干起活儿来就不认真,都是一样的认真,只是现在的他,身上已经没有了那副初入官场的青涩之感,无论是安排工作,亦或是同下属对话,都透着熟稔和干练。

谢之缙看了一会儿,不由得在心里感叹了一声。

也庆幸起来,还好自己主动争取到了这个外派的活儿,如若不然,一直待在京都,安于现状,不在大好年纪的时候多加历练,自己与好友之间的差距便会越来越大,这不是他愿意看到的。

沈伯文这一忙,就忙到了中午。

“看我,忙得晕头转向的,竟是把你给忽略了,长风莫怪。”沈伯文从椅中起身,走了过来,像是对自己十分无奈,对上谢之缙的视线问道:“饿了吗,回家用饭?”

谢之缙笑了一声,才道:“延益,你忙的是正事,本就不必管我,我又怎么会怪你。”

说罢也站起身来,“你不说的时候倒还不觉得,这么一说,还真有点儿饿了。”

“行,那咱们先回家去。”沈伯文干了一早上脑力劳动,早饭吃的一碗豆腐脑和一盘粿条,早就已经撑不住了,现在正是饥肠辘辘的时候。

他们早上过来的时候是步行,现下自然也是步行回去。

两个身高腿长,相貌出众,气度不凡的男子并肩走在街上,回头率不是一般的高。

沈伯文自然注意到了,有点儿忍俊不禁,不由得玩笑道:“许久不见,长风还是风姿依旧,引得路人尽回首啊。”

“难道不是在看你吗?”谢之缙挑了挑眉,状似认真地反问起来。

沈伯文摇头,一本正经地道:“非也,我在这条路上已经走了半年多,他们看我早已经看腻了,所以定然看的是你。”

这话谢之缙没法儿反驳,不由得卡住了。

沈伯文赢了一筹,轻笑了一声,才道:“下晌不用去衙门,我带你去城外赈济棚子那边吧。”

“会不会影响你的安排?”

谢之缙的确有点想去,不过还是多问了一句。

沈伯文却道:“并不是专门带你过去的,我下午原本的计划就是去那边。”

其实就是突击检查。

他对这边官吏们的行事作风都有一定的了解,明白哪怕是自己的命令,底下的人也不一定能够完完全全地做好。但赈灾却是大事,自己花了那么大的功夫,费了那么多的精力,才让兴化府这边勉强维持着现在的平稳,若是因为几个手脚不干净的吏目们,做出像什么在粮食里掺沙子,或者勾结粮商偷卖赈济粮的事来,那自己所作的一切,怕是都要功亏一篑。

可别觉得这种事他们做不出来,在大周立朝这么多年以来,因为这种事被砍头流放的人不在少数,但还是屡禁不止。

因而沈伯文才要经常盯着。

不仅自己亲自检查,也私下叮嘱了几个亲信在暗地里盯着,可以说是殚精竭虑了。

谢之缙不是什么蠢人,自然一听就懂,了然地颔了颔首,随即又像是想起来了什么一般,声音放轻了点儿,道:“对了延益,你先前写的上一封折子,之所以没有被批复,是因为被渠阁老压下了,没有递送上去。”

沈伯文一听就皱起了眉头,他沉思了半晌,都没有想出来自己究竟是哪里得罪了渠阁老,既然想不明白,他就直接问了。

“难不成就因为我是老师的弟子,他同老师早年间不合?”

“可能有这方面的原因。”

谢之缙“唔”了一声,将自家父亲先前的分析道了出来:“还有一个原因,兴化府的上一任知府孔建安,是他的学生。”

沈伯文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但最重要的缘故,应当是你升得太快了,引起了他的不满,先前反对你做知府的人里面,他的声调最高,态度最硬。”谢之缙摩挲了下光洁的下巴,他还暂且没有开始蓄须,继续道:“我父亲说,渠恺这人,出身高,性子古板,本事是有的,气量却狭小,最看不惯的就是年轻有为之人。”

谢之缙这么一说,沈伯文大致就懂了。

他颇为无语。

但却也并未因此感到畏惧。

他前进的步伐,不会因为此人就停下来,不可能因为得罪了他,就放弃自己的仕途,既然已经走到如今这一步,那也只能提前跟渠阁老在心里道一声对不住。

沈伯文的神情不由得微妙起来。

毕竟自己的年纪就摆在这里,不会凭空多出十几岁,因而渠阁老若是不想开点,自己此后每升一次官,他怕不是就要气上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