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音刚落, 沈伯文就笑道:“瞒不过您老人家,我们这次过来,是想跟您打听打听, 最近庄稼的长势怎么样?”
雷老爷子费力地听完他不怎么标准的兴化话,然后就摇起头来,面上带着担忧, “这些天越来越热,地上都干了, 河面也低了,怕是不太好。”
他说完这番话,在场的所有人心里都大致有数了, 沈伯文叹了口气,重新打起精神,又同老爷子和雷茂寒暄了几句,便告辞了。
“雷老爷子是种庄稼的老把式了,他都这么说,看来晋江县的情况跟府城差不多。”
几人都上了自家大人的马车, 重新开始驶动之后, 鲁师爷不由得摇着头道。
他是钱谷师爷, 对与其相关的事都很敏感,结合先前了解到的兴化府的人口情况, 对这件事不太乐观。
老何与阎师爷点了点头,却是一言不发。
沈伯文听罢,揉了揉额角, 没有下什么决定, 只语气平静地道:“四县都走过一遍之后, 你们都先拟出个章程来, 回府城再议。”
“是,大人。”
一行人又走了半日,真正到了正午时分,正好看见路边有一间食肆,便停下来打算在里面吃点东西,此时距离下一个县——安南县,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估摸着要到傍晚时分才能到达。
进了门,食肆老板赶忙过来招呼:“客官们要点什么菜,我们店里还有茶水和酒水,您几位瞧瞧?”
这是出公差,自然是不能喝酒的,沈伯文替他们要了茶,至于点什么菜,他便道:“挑你们拿手的做就行了。”
“哎,您几位稍待片刻,饭菜马上就好。”
饭菜是不是马上就好,他们不知道,不过茶水倒是上的很快,听老板介绍,不是什么好茶,就是他们自制的凉茶,因而价钱也很便宜,一大壶也就才十文钱。
茶壶送过来之后,唐阔忙替他们倒上。
沈伯文正好有些口渴,端起来闻了闻,似乎闻到了薄荷的味道,饮了一口,倒是多多少少消了点儿暑气。
其他人亦是如此。
鲁师爷放下茶碗之后,才左右看了看,不由得问道:“老阎怎的还没进来?”
其他人这才发现,好像确实如此,他们方才竟也没有注意到。
唐阔闻言便站起身来,道:“小的去寻一寻吧。”
不料却被自家老爷按着肩膀又按回了座位上,头顶传来沈伯文的声音:“你也歇会儿吧,我去寻他,顺道出去走走。”
不是他要去外面晒太阳,而是这一路马车坐过来,着实是快散架了,倒不如活动活动。
唐阔自是拗不过自家老爷的,只得老老实实地坐着目送他掀了竹帘出去。
另一边,沈伯文出了门,刚一抬眼,就瞧见不远处的树底下,那个正背对着自己的身影,不是阎师爷又是谁?
只不过对方此时似乎是在训斥着谁,具体听不清在说什么,但听得出语气非常恼火。
沈伯文收回视线,漫不经心地想,许是他的小厮吧,看阎师爷对面之人露出的半道身影,好像穿着小厮的衣裳,不过好像不是自己先前见过的那个,现在这个没有先前的个子高。
眼下的场景,倒是不适合自己过去了。
他站在原地想了想,随即便转身准备回去,忽然听到阎师爷高声骂了句:“不懂事!”
随即又传来一道少女的声音,语气放柔喊了声爹,似是在央求着什么。
沈伯文:“……”
他忽然联想到了这人的身份,应当是阎师爷的女儿,想明白之后,他难免有点无语。
但毕竟是别人的家事,他也懒得多管,索性抬起步子重新迈进了食肆的门。
回到自己的位子上,不等其他人问,沈伯文便道:“阎师爷在树下跟人说话,许是有什么事吧,应该快回来了。”
他这么一说,其他几人也就不再问了。
饭菜正如食肆老板所说的那般,很快就做好被端了上来,上菜的时候,沈伯文注意到阎师爷走了进来,不过只是他一个人,先是找到老板娘说了几句什么话,随后才过来同他们一道用饭。
他们几人用饭时,都没什么讲究,只是大家都没多少心思闲聊,一来是有事在身,二来也是因为赶路辛苦。
没有人说话,大家都安安静静地用饭。
食肆中来来往往的客人倒是不少,老板娘似乎还端着饭菜出去了一趟,其他人忙着用饭,都没有留心,只有阎师爷往那边看了一眼,才放心地转过头来。
……
与此同时,阎府。
“我再问你一次,芝芝人呢?”
阎夫人面若寒霜,对着跪在自己面前正瑟瑟发抖的丫鬟冷声喝道。
“奴婢……奴婢不知。”
“不知?”
阎夫人听到她这话,差点儿被气笑了,“你贴身伺候芝芝,却不知她上哪儿去了?”
天知道她今个儿去屋里寻自家女儿的时候,发现守在门外的丫鬟表现不正常,直接进去一瞧,却发现房间里根本就没有人,不但房间里没有,整座宅子里都没有她女儿的身影的时候,脑海中顿时一片空白,脚下不稳,差点儿就晕了过去。
她说完这句话,丫鬟还是只道:“奴婢当真不知……”
阎夫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唤道:“葛妈妈。”
“奴婢在。”
“找个人牙子过来,就说我们家中要发卖个丫鬟。”阎夫人语气平静地道。
她这话说罢,地上跪着的丫鬟猛地抬起头,却见夫人已经不再看自己,端起桌上的茶喝了起来。
她不由得抖如筛糠,她吓坏了,声泪俱下地磕起头来,急声道:“夫人,求您别把奴婢卖了,求您了……”
阎夫人并不说话。
丫鬟慌张极了,终于松了口:“奴婢知道小姐在哪儿!”
“啪”的一声,是茶盏重重地被放在桌面上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阎夫人含着怒气的话语:
“说!”
丫鬟被吓得抖了抖,结结巴巴地交代:“小姐,小姐早上换了小厮的衣裳,偷偷上了老爷的马车,就……就藏在那些行李和被褥后面……”
阎夫人听到这儿,只觉得差点儿喘不上气来,气得手都开始抖了。
吓得葛妈妈赶忙上前替她顺气,一边劝道:“夫人息怒,小姐那边有老爷在呢,不会出什么事的,您可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不过说是这么说,她也觉得自家小姐这次做的太过了,实在不像个样子,但此刻却不是火上浇油的时候,还是先得把夫人的情绪稳下来。
半晌后,阎夫人深吸了一口气,面色恢复平静,对屋里的人语气平静地道:“今日的事,不许同旁人说一个字,若是有谁管不住自己的嘴,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她这话没有说完,不过屋内没有人不懂的。
阎夫人站起身来,随即又看了眼地上还在不自觉发着抖的丫鬟,收回视线,冷声道:“至于她,给我关在柴房里,不许给吃食,等到芝芝回来再说。”
等到丫鬟被拖了出去,阎夫人闭了闭眼,复又睁开,轻声道:“葛妈妈,去开箱笼,挑几样送得出手的东西,回头我还得带着芝芝上沈大人家的门,亲自赔罪呢。”
自家女儿胆大妄为,女扮男装混到人家出公差的队伍里去,往小了说,是孩子不懂事,他们做父母的没教好,往大了说,是蓄意扰乱公务。
她语气中带着鲜有的疲惫,听得葛妈妈也难受起来。
……
傍晚时分,沈伯文一行人总算是看到了安南县的城门,他们排队进城,沈伯文索性掀开帘子,往外看去,怎么说呢,来都来了,正好好好观察一番兴化府下属的晋江县、安南县、宁德县和永泰县这四个县的情况。
旁的还暂且看不出来,最直观的感受,便是安南这边的百姓,似乎过得比晋江的百姓们要好一些,不仅体现在衣着上,主要还是因为精神气儿要更足。
沈伯文继续往外看着,面上若有所思。
而后面的阎家马车当中,阎师爷正压低了声音,对自家这个胆大妄为的女儿小声训斥着:“要不是那会儿已经来不及了,我立马就要让人把你送回去!你给我老实待着,等到了明日,就让小九送你回去,听到了没有!”
他说着话,就气不打一处来,这件事也怪自己,今个儿起得太早了,坐到车上就开始犯困,等到与大人汇合之后,又去了那边的马车中议事,竟是半点儿都没发现自己的马车里还多了个人!
他方才已经说了一路了,阎棠芝已经有点听烦了,她眨了眨眼,看向自家父亲,状似乖巧地“嗯”了好几声,表示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女儿知道错了,都听您的。
然而心中却在想着另一个人。
阎师爷说了一路,也口渴了,终于偃旗息鼓,尽力忽视她,闭目养神起来。
阎棠芝却并不在意,她双手托腮,眼神有些飘忽,心思早已不自觉地飘到了前面的马车中。
也不知沈大人此时在做什么?
她做出这件事来,一点儿都不后悔,昨日在父亲的书房外听到他与母亲所说的话之时,她心中便有了这个大胆的想法:若是自己女扮男装跟过来,是不是能同沈大人多相处一会儿?
自己从未见过这样的男子。
那是个雨天,父亲母亲带着自己和弟弟去沈府拜见,正巧在门口碰上他从外面回来。
她还清楚地记得,他那日穿了一身月白色的窄袖直缀,衬得身姿挺拔,撑了把素色的油纸伞,闲庭信步地从远处行来,在雨帘之中,如同一副浓淡相宜的水墨画。
行至廊下,他收起伞,露出那张清隽俊朗,会弁如星的脸。
她登时就看呆了,心漏跳了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