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翌日, 沈伯文夫妻二人扣响这所宅子的大门时,片刻之后,门“吱呀”一声就被打开了, 衣着简朴的婶子看到他们两个,立马热情地招呼道:“沈大人和沈夫人来啦,快进来快进来。”

说着还要拉着他们两个进去。

沈伯文有点儿不适应这样的热情, 一边不好意思挣脱顺着她的意思走进了门里,一边哭笑不得地道:“左婶子, 你这也太客气了……”

这位热情的婶子正是左宏吉他娘,她一听这话就连忙摆手。

“嗨,这叫什么客气啊。”她搓了搓手, 一边领着他们几人往院子里去,一边真心实意地道:“您是把我儿他们救出来的大恩人,我们怎么报答都不嫌过分,招呼您和夫人几句还真算不上客气。”

沈伯文听罢,摇了摇头,却道:“职责所在, 这是我应当做的。”

这不是官话套话, 而是他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

不料左母却自有她的一番逻辑, 不赞同地反驳:“话是这么说,可那个姓黄的和姓秦的狗官, 不也是当官的吗,一个个长得倒是人模狗样的,结果做出来都是什么猪狗不如的事, 照我看啊, 能不能做出来好事, 跟是不是做官的没有关系, 还得靠良心。”

沈伯文不再反驳了,笑了笑,温和地道:“您说得对。”

“就是么。”

左母立马点头,然后又同周如玉说起话来,半点儿都没有见了官员及其家眷的拘束感。

这般相处,让沈伯文也觉得很是放松,这些天见了许多青壮们的家人们,每一个见了他都像是见了大恩人,感恩戴德的,在领回儿子之后,还要再带着自家准备的谢礼再来一趟。

大部分都是自家产的土鸡蛋,各类瓜果蔬菜,还有人牵了只小羊羔送过来……

整个通判衙门的人都被弄得哭笑不得。

因为他先前就勒令下属们不许收百姓们的东西,因而此时正对他敬畏得不得了的官吏们每日都要经历百姓送来东西,他们推拒,再送,再推拒的过程。

走了一段路,他们就来到左宏吉还有牛二郎他们养伤的那个院子里,刚走进来,就听见从房间里头传出热热闹闹的说话声,听起来有不少人都过来看望病人们,正在用兴化话同他们讲前两日发生的事,其中声音最大的那个,沈伯文想了想。

好像是叫姜大郎?

沈伯文停了步子,打算让他们先讲一会儿,自己现在进去,倒是打扰了他们的谈兴。

“左大哥,牛二哥,我跟你说!前天在官府外面的那块地方行刑,我跟雷大哥他们去看了,听说是杖一百,流放三千里呢,那些人各个都被打得哭爹喊娘的,之前矿场的那些个看守也在里头呢。”

沈伯文现在的兴化话已经能听懂不少了,因而也能听得懂他在说什么。

因为此番涉案人数实在太多,还有一个同知和千户,因而别说他这个通盘不能判决,就连孔知府都不能,因而只能往上递,福建布政使随后就派了人下来核查,前两日才定下来了关于对于除了黄林与秦哲之外的罪人们的刑罚。

皆是杖一百,流放凤翔府充军。

在这边不想好好干,那就干脆去西北边跟大戎人们拼死拼活吧,多少还有点儿用处。

他这般正想着,里头姜大郎又接着绘声绘色地描述起来行刑当天的情景来,还义愤填膺地道:“对了左大哥!那个之前对你用刑的狗东西也在里面,连五十棍子都没撑下去,就咽气了!”

他这话说罢,其他人也嚷嚷起来:“就是,平时折磨我们那么狠,结果自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

“真是善恶到头终有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那狗东西自己都想不到有今天吧!”

“就是就是,这不就时候到了吗?”

这话落下,屋内人又齐齐笑了起来,顿时热闹起来。

屋外,左母听到这儿,忍不住摸了一把泪,感激地看向沈伯文,看样子是又想行个礼,还好被周如玉眼疾手快地扶住了。

左母擦干眼泪,对他们夫妻俩笑了笑,“让您二位笑话了,民妇这是太激动了。”

沈伯文刚要说什么,里头的人就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姜大郎掀开帘子,探出个脑袋看,这一瞧就瞧见了沈伯文,立马眼睛一亮,缩回去喊了一声:“沈大人来啦!”

随即哗啦啦从房里挤出来一堆人,乱哄哄地过来同他见礼,七嘴八舌地跟他说话。

沈伯文一时有些听不过来,只能捕捉到几句自己听得懂的,一一应答。

“是,我是来看望左秀才他们的。”

“不必多礼,先前不是谢过了吗?”

“早饭就不必了……”

随后就一块儿将他迎了进去,而周如玉则是留在外面,同左母说话,关心他们的家庭与生活。

沈伯文进了屋,在床上躺着修养的左宏吉立马就要起身下床,奈何沈伯文动作更快,拦住了他,道:“安心躺着。”

将养了这么些天,左宏吉的伤已经好了大半,只是手上的伤还没有好全,还报着厚厚的白布。

见沈伯文看向自己的手,他豁达地笑了笑,道:“让大人挂心了,不幸中的万幸,没有伤到骨头,还能动,应当不影响将来拿笔。”

“那便好。”

沈伯文闻言也放下心来。

左宏吉是个读书人,若是因为这件事而导致将来拿不起笔,不能继续科举,恐怕会是个极大的打击,还好没有真的到那一步。

“大人,学生有事禀报。”顿了一会儿,左宏吉才缓缓地开口道。

沈伯文挑了挑眉,颔首道:“你有何事,尽管说来便是。”

他话音刚落,姜大郎等人一听他们两个有事要说,赶忙一股脑儿地都避了出去,把地方腾给他们。

见帘子落下,左宏吉费力地坐了起来,呼出一口气,道:“禀大人,学生曾经观察过,私矿上产出的银子,并不完全是由黄同知与秦千户占有,有相当一部分的产出下落不明,矿上的看守大部分都是黄同知的人,秦千户应当并不知晓。”

沈伯文听罢,面色不变,见他说得费力,主动替他倒了杯水递到他手里,问道:“你是如何知道这些的?有何凭证吗?”

左宏吉接了水谢过他,顾不上喝,面上有点苦涩,摇着头道:“学生没什么证据,只是在矿场中干了这么几年,能粗略估量出来每年的产出大概有多少,加上您上次来看我们的时候提到过,从黄秦两家搜出来的银子总共有两万两,两相对比下来,至少还有五万两的银子不见踪影。”

他情绪有点儿低落,可能觉得自己没有证据,只是凭着自己的观察与估算说这些话,沈伯文也不会相信,只会觉得匪夷所思,声音便也逐渐低了下去,不由得苦笑了一声。

沈伯文却没有笑,右手搭在椅背上,敲击了几下,才开口道:“我信你。”

这句话一出,左宏吉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道:“大人,您,您真的信我?”

“信。”

沈伯文没有停下右手敲击扶手的动作,沉思了片刻,对上左宏吉灼灼的视线,沉声道:“原本我也不相信,黄林与秦镇二人在兴化谋划多年,只搜出来两万两。”

不过这只是沈伯文先前的猜测,而真正让他先加深了怀疑的,还是黄林面对审讯时的态度。

他像极了一个老手,面对孔知府使劲浑身解数的审讯,他一点一点地交代,花了很长时间,交代了的也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譬如勾结海盗,矿场上的事他都不知情,府内的银子也只是秦镇用来贿赂他的,而至于钱盛所交代的那些,被他指使去做的那些,无论有没有证据,都一概不承认。

他这副拒不认罪的模样,不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就是背后有什么莫名的底气。

让他觉得只要自己不承认,就不会被定罪。

不过这件事,就不必与左宏吉说了。

基于这一点猜测,沈伯文并没有在黄林身上多下功夫,将审讯权交还给孔知府,便回过头在矿场与黄府搜出来的账册上下功夫。

鲁师爷做了许多年的钱谷师爷,账册上的事根本难不倒他,连夜看了几天之后,便发现了上头的猫腻,尽管这两本账已经做得足够真切了,但鲁师爷还是发现,搜出来的银子跟实际上的产出之间果然对不上。

对上左宏吉的视线,沈伯文还想说点什么,门外忽然传来唐阔的声音:

“老爷,江百户说有事找您。”

沈伯文闻言,面色一肃,随即便站起身来,对左宏吉道了句:“我先走了,你好好养伤,如果再想起来什么,可以让人来通判府寻我。”

左宏吉忙点头应了。

……

江百户是来送信的,见沈伯文出来,忙将手中的一封信递给他,道:“沈大人,您先前嘱咐我们盯着的那个姓孙的行商,现下在延平府的一间宅子落脚,我们的人盯了好几天,终于看到他往外寄了一封信,就是这封。”

“没有被发现吧?”

沈伯文一边拆信,一边问道。

“您放心,都是老手了,半夜偷出来的,没被发现。”江百户语气平淡,但其中又流露出几分自信来。

沈伯文也就放了心,展开折好的信,低头一看,目光顿时凝在了开头的几个字上。

“娄长史亲启……”

这个姓并不多见,如果自己没有记错的话,燕王府的左长史,便是姓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