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若是平时自己被这么对待, 钱盛定是要让对方知道这么做的后果,然而现在他只不过是个阶下囚,只能老老实实地挨这一下子, 况且,他的视线紧紧地盯在郁卒后面的被押进来的那两个人身上,心中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他要是没看错的话, 那是自家黄大人和秦千户?二人没有被关进牢房,而是直接被送到了刑讯室。

钱盛忍不住“嘶”了一声, 心道姓孔的什么时候本事这么大,办事这么快了?

惊诧过后,他终于回过神来, 开始为自己的前路担忧起来。

黄大人和秦千户都被弄进来了,证明外头那些布置都全军覆没,想必矿场的事已经完全暴露了,那几座平日里来生蛋的矿场,现在就像是秃子头上的虱子一样明摆着,出来的银子也都在这两家的库房里存着呢!他们两个招不招根本就没什么要紧的……

也怪这几年太顺风顺水了, 压根儿没想到会有人来查这件事。

嗯?

该死的, 这不会是那个被自己当做雏儿的沈通判查出来的吧!

钱盛不由得用双手捂住脸, 发出一声懊悔的低吼,要不是自己没听黄大人的, 对这人大意了,又怎么会不能及时察觉到……

然而他现在就算想明白了,也为时已晚, 来不及了。

知府衙门今晚灯火通明, 所有人都彻夜未眠, 没有一个能闲下来的。

沈伯文与方指挥使一行人来到这里之后, 方指挥使便负责去审讯那些卫所里头的人,而沈伯文则是陪同孔知府,穿过阴暗的牢房过道,来到审讯室的门口。

前面引路的郁卒恭恭敬敬地打开房门,一股血腥气便扑面而来,沈伯文不由得屏起了呼吸。

孔建安圆胖的脸上也露出几分厌恶的神色,拿手扇了扇,才踏了进去。

在还没有认证和物证时,他们二人还是朝廷命官,不能动刑,因而方才的那股血腥之气并不是从他们身上传来的,而是出自以往在这边受过刑的其他人。

沈伯文坐在门口的椅子中,面色沉静地看孔知府开始对黄、秦二人进行审讯。

看了半个多时辰之后,他不得不承认,孔知府尽管在做官上不太用心,不过在审讯上的确是有一套,哪怕现在不能对这两个人上刑,在他一番说辞下来,明眼人都看得清楚,黄林暂且不说,秦镇的心理防线已经快要被突破了。

或许再过半个时辰,秦镇就会交代了。

沈伯文垂下眸子,如此这般想着。

至于黄林,他自己不愿意说,但他府中的那些下人们,还有昨日抓进来的那个钱盛,还有见过他与秦镇密谋的卫所其他人,恐怕都愿意说一说。

事实也不出他所料,在亲眼见到黄林与秦镇都被抓之后,钱盛便主动叫过狱卒,说他愿意交代。

孔建安这边挪不出手,便请沈伯文过去。

沈伯文自无不可。

不多几时,手中便有了厚厚一叠供词。

其中有几分夸大了黄林的罪责或是减轻了他自己的罪责暂且不说,里头交代了黄林藏银子的地方,应当是没错的。

沈伯文当即便差人给方指挥使带了话。

片刻之后,方指挥使就出现在了沈伯文眼前,问道:“银子的下落当真有了?”

“是。”

沈伯文将钱盛的供词递给方指挥使,提醒了一句在第几页,便不做声了。

方指挥使低头看罢,不由得颔了颔首,对沈伯文道:“事不宜迟,本官这就叫上人出发,沈大人不如一起?”

沈伯文点了点头。

……

黄府被抄家的动静,一直延续到了第二日中午。

日头高高挂在头顶,沈伯文双手负在身后,与方指挥使并肩而立,看着一箱又一箱的白银,从这间宅子里被方指挥使的人抬出来,钱师爷更是搬了张桌子,坐在庭院当中,一箱一箱地清点过去,再登记在册。

面上一片麻木。

刚清点的时候,他还震惊了许久,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银子,然后随着一箱接着一箱地被抬出来,不光是他,就连抬箱子的人也面不改色了。

方指挥使却是被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都顾不上维持自己的气度了,骂骂咧咧了一整晚。

翻来覆去,大致意思就是:这些银子都是陛下的,属于大周的,黄林该杀!

沈伯文面色沉沉,心里想得跟方凯差不多。

除此之外,他还在想关于矿税的事。

兴化府每年都要征收矿税,是压在百姓们头上的大山,清溪银矿在一开始的时候,雇人开工还会付工钱,外加管饭,这道产业还能养活不少百姓,而后来,却变成了百姓们服徭役的地方,有偿变成了无偿,而矿税还是照着以前的收,百姓们的日子越过越差,甚至有的人是主动跑到私矿去做工的,起码能吃上饭……

就在他们里面正忙的时候,黄府外面也围了不少在看热闹的百姓。

“这不是同知大人的宅子吗?怎么突然就被抄了?”

说这话的事个提着菜篮子的婶子,一脸好奇地探着头往里面瞧。

她旁边另一个身量不高的老太太撇了撇嘴,“还能为啥,肯定是犯事儿了啊,我们家就住这附近,听到昨个夜里就开始了,哭爹喊娘的嚷嚷一晚上。”

提菜的婶子倒吸了一口气,有点儿不敢置信地说:“这不能吧,前两天我还瞧见他们家的夫人带着小姐打首饰哩……”

怎么这一下子就垮了?

“怎么不能!”老太太登时不服气了,“你看这些人,都是带着刀的,不是犯事儿了还能是啥?”

她这句话落下,正巧有两个把箱子搬上车的兵卒过来,腰间挂着的刀明明白白的。

提菜婶子立马不说话了。

老太太抬眼看了看天色,猛一拍大腿:“坏了,中午饭还没做!”

说罢就赶忙挤出人群,回家去了。

其他人一听,也三三两两地散了,这大官的热闹再好看,还不如给家里人把饭做好呢。

……

一连忙了好几日,这件大事才总算处理得差不多,尽管黄林还在嘴硬,不松口,但是他手下的人都已经招供了,在他府中的银两也都清点出来,人证物证俱在的情况下,他本人招不招供,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沈伯文坐在通判府的后厅,提笔蘸墨,垂首写着什么东西。

出来偷懒倒水的吕毅下意识地往这边瞄了一眼,就像是被烫了似的赶忙收回了视线,一边放轻了动作走出去,一边在心里想个不停。

亏他原先还当这位沈大人来这边,也是跟孔大人似的来混外放资历的呢,结果谁能料到啊,人家每日只来衙门里点个卯就走,根本就不是躲懒,而是默不作声干大事去了啊!

人家这一跺脚,兴化府的官场都抖了三抖,黄同知和秦千户就被下了大牢。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自己这个新上司,真是太可怕了。

搞得他这几天都不敢再躲懒了,每日天不亮就起床上衙,搞得自家人都当他是脑子烧坏了,居然还有这么老实的时候。

谁知道他这完全是被吓的啊!

这些日子不光是知府衙门和卫所的人都忙,他们通判府的吏目们也忙得要死,盘点那些矿工们的人数,计算耗损,登记名册,还要把户籍册子翻出来,把这些人的死亡记录给销了,然后在通知他们家里人来接他们……

好家伙,吕毅在头一回听到这件事儿的时候,下巴都快要吓掉了。

姓黄的和姓秦的他娘的都是不是人了,这种事都做得出来?

真是活该这几天被烂菜叶子和石头砸!

是的没错,在审完这两个人之后,沈伯文便与孔知府商量过后,决定将这两个人,半日关在牢里,半日关在囚车里拉到菜场示众,以平民愤。

在圣旨还没有下来的时候,他们暂且还不能处置这两个人,只能一边先这样,一边等待京都那边送回来的结果。

此时此刻,沈伯文所写的是两道折子。

一道是直接递上去的,走正常程序,会经过内阁和司礼监之后才送到西苑的折子,斟词酌句很是官方,将这件事客观地写了出来。

而另一道,则是直接送到景德帝手中的密折,这里面的内容较之上面的就更为丰富了,不仅写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还有雷茂等人在其中发挥的作用,以及方指挥使与孔知府在其中所做的事,皆客观公正地写出来,并没有掺杂什么他自己的主观感受。

两道折子写好之后,按照各自的路径送往京都。

终于在快马加鞭之下,只花了二十多天就到达了京都。

京都此时正值深秋,树叶都变黄了,一阵风吹过,便簌簌而落。

皇城西苑,景德帝刚下了朝,额角跳痛,想到方才朝上的场景,他就觉得头疼。

那是朝堂吗?分明就是菜市场!一点儿意见不同就开始吵架,唇枪舌战真是好不热闹!

见陛下面色不好,旁边负责伺候的内侍赶忙走过来,动作轻柔地替他按揉太阳穴。

景德帝闭上眼睛,过了片刻,才道:“把今个儿早上到的密折给朕拿过来。”

这话显然不是跟这个小内侍说的,在一旁候着的刘用“哎”了一声,便转身去里头,捧着个匣子过来了。

景德帝掀开眼帘,摆了摆手,示意小内侍下去,然后坐直了身子,亲自打开匣子,取出密折,打开一看。

当即面色便沉了下来。

殿内的气氛也随之沉闷起来,所有人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然而半晌后,他们就听见陛下似是笑了笑,道了句:“这个沈延益,朕倒是没有看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