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庸山, 东北边的一座矿场中。
入口前的一小片空地,平日里是用来放饭的地方,然而今日, 空地中间却立着几根长杆,而每根杆子上面,都挂着一个低垂着头一动不动, 不知道是活着还是死了的人。
被掳来的矿工们正在排着队等饭,大锅就放在吊着人的长杆下面。
锅里的米汤清的能照出人影来, 都不用拿筷子搅和,都看得出里面没有几粒米,一口喝下去跟喝水没什么区别, 两个咽下去能把人嗓子割到的糙饼子就是最主要能顶饿的东西了,至于菜?前些日子还有,这两天没了。
但饶是如此,这些衣衫褴褛的人们也不敢说什么,一个个老老实实地排着队,想抗议?等着挨鞭子吧。
“都抬头看看, 别光顾着吃啊, 看看上头吊着的这几个小畜生, 好好记住,就是他们想着逃跑, 才让钱老爷发了火,减了你们这些日子的饭食。”
手里握着鞭子的看守人就站在锅边上,阴沉着脸, 声音倒是不大, 但在这一片噤若寒蝉的气氛当中, 却格外的清晰。
鞭子现在不是展开的, 而是在他手上绕了几圈。
他说完这些话,底下排队领饭的矿工们有的依旧低着头不敢抬起来看,而抬起头的那些人们,反应也各不相同,有的以一种厌恶的眼神看向长杆上吊着的人们,有的眼中却尽是冷漠,仿佛上面吊着的不是活生生的人,前几日还在跟他们一道挖矿的队友,而是几块腊肉一般。
而不敢抬头看的人里,也不光都是胆子小,不敢看的,真正心有不忍,甚至对这个看守恨之入骨的,也默默低着头。
姜大郎死死咬着牙关,紧握着手里的破碗,不敢抬起头,生怕自己仇恨的目光被发现,不能偷偷照顾牛二哥他们……
这该死的!
把牛二哥他们抓回来,吊起来暴晒还不够,每天就喂点水,一星半点儿的吃食都不给,如若不是在长杆底下看管的这人是个老醉鬼,大半夜的偷偷出去喝酒,自己这几个人都找不到机会给牛二哥他们喂点吃的。
现在又克扣他们的饭食,还把原因都推在牛二哥他们逃跑上面。
姜大郎气得心颤,嘴唇也抿成了一条直线,这招太毒了,在这矿场中,他们都要是干苦力活儿的,就指着中午这一顿饭,以前好说歹说,还能吃个七八分饱,毕竟吃少了也没力气干活,现在呢?一碗清水样式的米汤,两个巴掌大的小饼子,哪个青壮年能吃饱?
就这么饿了两天肚子,他周围的工友们,就从一开始对牛二哥他们的同情,怜悯,变成了今日的漠不关心,甚至埋怨,憎恶……
可偏偏那个拿着鞭子的恶人还没完,他绕着他们这些人走了一圈,满意地看着他们大部分人的神情,又清了清嗓子,声音大了些:“要是有人知道,还有谁是牛二郎和雷大郎他们的同伙,或者知道他们一开始的计划,就过来找我,能领一个肉夹馍。”
人群中顿时躁动起来,姜大郎痛苦地闭上了眼。
同时心生绝望的,还有人群中的另外几个人。
“大人!我知道!姓左的也是跟他们一伙儿的,我看见过他们在东边林子那儿说话!”
一道因为太过激动甚至破了音的声音从人群中响起。
看守闻言,笑了两声,满意地把这人叫了出来,亲手把一个肉夹馍递到他手里:“不错,吃罢。”
那人连道了几声谢谢大人,随即顿时狼吞虎咽起来,好几天没吃饱,现在闻见这肉味儿,口水都要下来了。
他一边吃一边想,在这儿就要吃完,以免带回去被同屋的人抢了,现在吃到肚子里就安心了。
跟他说完话,看守立马就变了脸,眯着眼睛招来几个手下,“哪个是姓左的,给我抓起来!”
半晌后,人们连推带搡地推出来一个身量颇高,体型却瘦的汉子。
与告密者完全不同的是,他看着看守的眼神没有一丝害怕,平静极了,他走到看守跟前,只说了一句话:“我就是左宏吉。”
可不知是这句话,还是他平静的眼神,亦或是他说话的语气,顿时激怒了看守。
一声响亮的抽空声,“啪!”地打在左宏吉的身上,被打倒的地方皮开肉绽。
人群顿时也熄了声。
见他挨了一鞭子却还一声不吭,看守收了鞭子,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然后才道:“把他给我带到牢房里去,我倒是要看看,骨头是不是真的这么硬。”
“走!”
说罢,便先抬脚离开了这块儿地方。
几个手下拽着脚下踉跄的左宏吉,也跟了上去。
不多一会儿,人群散去,各自找了个阴凉的地方待着,他们是没有午歇这种好事的,稍微能蹲一会儿就是最大的休息,再过一会儿又要上工了。
回到房中,忍了一路的姜大郎靠着墙滑坐在地上,眼中满是绝望,眼眶红了又红。
怎么办?怎么办?
最能跑的牛二哥被他们吊起来了,最有主意的左大哥也被他们抓走了,还有随时会被工友们举报的阴影笼罩在头上,姜大郎只觉得耳际嗡鸣,脑子里一片空白,双手还在无意识地颤抖着。
雷大哥……
一道身影忽然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他激灵了一下,立马坐直了身子,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般,嘴唇不停地动着,只是没有发出声音来:“对,还有雷大哥,他逃出去了,他一定能找到人救我们出去的,一定能的……”
阿爷还在家里等着我,我一定能出去的,我要回家……
与此同时,上工的哨子被吹响,其他看守们的吆喝声和叫骂声也响了起来,姜大郎用脏兮兮的袖子用力擦了擦眼角,深吸了一口气,从地上爬了起来,大步往外头走去。
……
也就是这个时候,在郊外提前准备好的宅子里放下马车,换成骑马一路过来的沈伯文几人,也在雷茂的引路下,来到了距离这个私矿半里地的高处。
因据雷茂所说,他先前所在的那个私矿,就藏在仙庸山里,但是距离清溪银矿很远,山路尤其不好走,因而他们奔波了一上午,才好不容易到了这个地方。
沈伯文没有下马,在这个位置上,底下的矿场尽收眼底,他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缰绳,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心情已是差极。
而他身后那几个方指挥使派过来的人,此时也是目瞪口呆。
他们原本以为过来是要保护这位通判大人的,还老大的不高兴,他们都是方指挥使的手下精|兵,自觉被大材小用了,但碍于命令,还是打算尽职尽责的干活儿,却没想到究极原因竟然是眼前的私矿……
沈伯文收回视线,心中已经有了打算,他调转马头,对几人道:“先回去。”
说罢,便夹紧马腹,策马下山。
其他几人包括雷茂,连忙跟上。
换上马车回到自己家中,沈伯文让卫所的几位在外院稍等片刻,自己直接去了书房,唐阔赶忙帮着研墨,他提笔蘸墨,飞快地写了一封信,这是写给方指挥使的。
将这封信放在边上晾干的时候,他又写了一张拜帖,这一张,则是给孔知府的。
放下笔,唐阔已经将他的私章与通判官印都递了过来,沈伯文面无表情地盖在信上,又将拜帖递给他,言简意赅地道:“送到知府府上。”
唐阔哎了一声,点点头道:“小的明白。”
应完便拿着拜帖就要出去,沈伯文又交代了一句:“去把江百户请进来。”
江百户,便是方指挥使派来的几个人里面那个领头的,也是功夫最好的。
江百户来得很快,一打照面,沈伯文便将信递给他,又道:“此事十万火急,还望江百户快马加鞭。”
“沈大人放心便是。”
江百户此时也是心急如焚,想要赶紧赶回去把这件事告诉自家指挥使,闻言便答应得很是痛快。
也顾不上说什么客气话了,应完就提出告辞。
沈伯文亲自将他送了出去。
回来之后,他站在书桌前,久久没有言语,像一座雕像般一动不动。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前去送拜帖的唐阔进来回话,沈伯文的手指才动了动,收敛起面上多余的神色,问道:“孔大人那边怎么说?”
唐阔显然是赶着回来的,还在大喘气:“回老爷的话,那边儿说您随时都可以上门拜访。”
沈伯文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从自己去参加接风宴那天开始,他就发现孔知府对自己的友善程度很高,不过在这之外的,还有他那种想要得过且过,把任期混完的态度,不仅仅出于自己的观察所得,先前在京中时,谢阁老与自家老师也跟自己分析过孔建安此人的性格。
但也正是因为如此,沈伯文才想要赌一把。
赌——孔知府并没有参与到私矿案中。
“备马,我们这就出门。”
事不宜迟,沈伯文并没有犹豫,便对唐阔吩咐道。
唐阔响亮地哎了一声,虽然不知道自家老爷有什么打算,但是肯定是有道理的。
事实也正如沈伯文所预料的那样,孔建安让下人客客气气地将沈伯文迎了进来,刚让下人们都下去准备设宴,正想说跟沈伯文几句闲话,联络一下感情,就被对方的第一句话吓得魂儿都快飞没了。
“不知师叔是否想戴罪立功?”
那一刻,孔建安浑身都僵了一瞬,还当自己纳了罪臣之女为妾的事被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