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之后, 便是休沐日,沈伯文起了个大早,带着珏哥儿出了门。
除了他们父子俩之外, 还带了唐阔和谭周,谭周就是老谭的儿子,已经指派给了珏哥儿做书童, 谭家便是他们带到兴化府的这一房人。
至于老谭,也没闲着, 今个儿负责赶车的就是他。
他们几人到了门外之后,正好碰上老金从外头回来,见状便先跟沈伯文见礼问好, 随即便带了点儿好奇地问道:“老爷要出去啊?”
沈伯文面色平静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淡淡地“嗯”了一声,然后道:“去趟福州府,可能要过两天才能回来,家里人要用车的话, 劳你多操心。”
“哎, 老爷您放心。”
老金听罢, 忙点头应了。
随意说了几句,沈伯文便带着儿子跟其他人上了马车。
老金一直弓着腰送他们, 听到车轮驶离的声音,才直起腰,望着不远处的马车, 直到它消失在自己的视线当中, 心思动了动, 没有进大门, 反而回头关上门,缩着脖子往左右都看了好几下,没看到有别的人,才三步并做两步,往另一条街走去。
他走到一半,倒是碰上两个熟人,随意招呼了一声,便匆匆忙忙地道了别。
七拐八拐的,走到一户小院子的门前,装着一副没事人的模样,走上前去,连续扣了三下门环,停顿了一会儿,又扣了两下。
“谁啊?”
里面传出一道妇人的声音来。
老金没说话,又叩了三下。
没过多久,里头的人就来开了门,低声道:“进来吧。”
这一露面,居然是个男人,不过老金也没露出什么诧异的表情,显然不是头一回来了。
这人关上大门,走在老金前面,把他领到房里,落座之后,拿起烟杆抽了一口,就问起话来:“有什么消息?”
老金捂着嘴咳了一声,才道:“沈大人今个儿带着儿子出了门。”
“嗯?”这个消息倒是让这人微微坐直了身子,“上哪儿去了?”
“说着是去福州府,小的寻思着,应该是带着他们家的大公子去紫阳书院了。”
对上这人探究的眼神,老金把手从嘴边拿开,心里缩了一下,然后才继续说:“小的前两天听老谭说的,说他们家的小子成了沈大人长子的书童,过两天就要陪着一道去紫阳书院。哦,老谭就是他们从京都那边带过来的下人。”
他说完之后,对面这人就皱了皱眉,“你不是通判府的车夫吗,怎么没带你去?”
老金闻言,顿了半天,才讷讷地道:“小的也不知道……”
对面之人无语了一瞬,摆了摆手,“行了,你回去把,好好盯着那边,要是有什么消息,记得来汇报,不会忘了你的好处的。”
老金忙点头应了,但没急着走,只是站起身来,然后吞吞吐吐地开口道:“那个……小的在赌坊那边的账……”
“已经帮你打过招呼了。”这人冷冷地道了声。
“哎!”老金立马精神起来,又是躬身又是行礼的,口中谢谢不断。
……
另外一边,兴化府城城外三里地的地方,沈家的马车往前走了几步,便被老谭勒停住了。
马车站稳之后,老谭才回过头,冲着车里道:“老爷,到地方了。”
他话音落下,沈伯文便掀了帘子,从车厢里出来,唐阔也跟着跳下马车。
沈珏也想跟着出来,被他拦住了,“珏哥儿,你待在车里便可,不必下来了。”
他刚一露面,路边的亭子中便走出来两个熟悉的人。
不是鲁师爷与阎师爷,又是谁?
“见过大人。”
“二位不必多礼。”
沈伯文见了他们二人,面上便露出一丝微笑来,态度温和地道:“既然人都来齐了,那便按照计划进行吧。”
这都是前些天说好的,鲁、阎二人自然没有意见。
同沈伯文道别一番,承诺一定会照顾好大公子,办好书院那边的事之后,鲁师爷便带着自家小厮上了沈珏这辆马车。
珏哥儿也掀起帘子,同自家父亲道了别,眼神中还多少有些担忧,不由得又道了声:“父亲注意安全。”
沈伯文笑了笑,温声应了,示意让他进去,珏哥儿听话地放下了帘子。
依旧是老谭赶车,马车很快上了路,很快便消失在沈伯文几人的视线中。
待他收回视线,阎师爷便道:“大人,马车已经备好了,咱们也出发吧。”
“嗯。”
他嗯了一声,便先行上了阎师爷这边的马车,随后是阎师爷,最后上车的是唐阔。
负责赶车的,则是阎师爷家的下人。
马蹄哒哒,车轮缓缓开始转动,日头也逐渐升高了起来。
车内倒是避免了直接被晒,但是也没凉快到哪里去。
不过车内之人,此时都无心计较这一点罢了。
“大人,清溪村那边的银矿,看样子应当是没多少产出了,这个应该是实话,最近我向不少人打听过关于清溪银矿的事儿,百姓们的说法都差不多,老何与小吕那边,说法也一般无二。”
阎师爷说罢就叹了口气,接着道:“只是兴化府这边的官府,收起银税来倒是半点儿没手软,还是按照肥矿那会儿的数量在收税。”
阎师爷此人,虽然有着这样那样的小毛病,但大体上的人品却是没问题的,如若不然,韩辑也不会将他介绍给自己的得意弟子了。
沈伯文听罢,心头也是一沉,沉默地颔了颔首。
前两天,按照规矩,他带着人去了兴化府明面上的银矿——清溪银矿,查看了一圈。
秦千户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消息,听说他要过去,还特意派了两个手底下的兵来保护他,按照传话的人的说法,便是矿上做活的除了那些来服徭役的百姓,还有一部分是触犯了《大周律》的罪犯,孔知府便把他们发配到这里来挖矿了。
不过罪犯就是罪犯,怕他们突然暴起,伤到了沈伯文,才特意派了人来保护他。
这理由,别说有多光明正大了,任谁听了,都得夸一声秦千户想得周到。
沈伯文不管心里是如何想的,面上没有露出分毫,客客气气地谢过来传话的人,还道:“待到本官忙完了这阵,定然上门拜谢。”
只是真的到了矿场之后,沈伯文还是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
放眼望去,压根儿分不出来哪些是来服徭役的百姓们,又有哪些是犯了律法的罪犯们。
因为在矿场中干活的人们,清一色的衣衫褴褛,伤痕累累,神色麻木,佝偻着腰在干活儿。
而负责监工的吏目,也一视同仁地甩着鞭子,对着他们吆五喝六的。
直到看见新来的通判大人面色不虞,这甩鞭子的吏目才收敛了些许。
负责管理矿场的官吏过来见过上官,他长着一双吊梢眼,一看就显得有些刻薄,走过来的步子也不紧不慢的,对里头的惨状不置一词,显然是已经看习惯了,拜见过沈伯文之后,立马就开始哭惨。
“大人啊,下官负责的这矿场,当真是快要被采空了啊……”
“您若是不信,下官引着您过去瞧瞧,当真是再开不了两年了。”
沈伯文不出声,他也能一个人唱独角戏,丝毫不见尴尬:“大人啊,小官知道您心肠好,关心爱护这些百姓们,下官也是没法子啊,这边的产量一年不如一年,到时候受苦受罪的还是我们这些人。”
很显然,他把自己也归在了百姓们里面。
回忆到这里打住,沈伯文又回想了一遍那日的情景,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对劲,事实上,这种不对劲的感觉,当天便有了,也正是因为如此,才有了今日的计划。
他打算带着阎师爷,从后面绕道去矿场后面,想要深入看看。
那日他原本打算去后面看看,却被吊梢眼以后面危险的理由给拦住了。
……
马车行驶在林间的小道中,树影重重,若不是走到跟前,都不能发现这边还有一辆马车,阎师爷家的下人显然不是头一回走这条路了,这两天没少熟悉路线,赶车赶得极为平稳。
正当他勒令马停下来的时候,马车之中的对话也恰好告一段落。
唐阔先跳下了车,然后掀开帘子将自家老爷跟阎师爷都接了出来。
阎师爷下车站稳,环视了一圈,对沈伯文点了点头:“大人,到这儿之后,再往前走一段路,就能看见清溪矿场的后山了。”
他话音落下,沈伯文亦收回打量环境的视线,于是颔了颔首。
阎师爷见状,便走了过去,对自家下人交代道,将马车和马都藏在前几日过来踩点的地方,万不可被旁人发现了。
然而他还没有交代完这番话,就听见不远处传来自家大人一声厉喝:“小心!”
他心下巨震,一时之间脑子懵了,不知道该作何反应,竟是呆立在了当场。
还好沈伯文并没有呆住,阎师爷离他也并不远,往前迈了一大步,一把拽住他衣服后领,将他用力往后一拽,与此同时,前面那道暴起扑来的身影临时改换了目标,朝着沈伯文扑了过来,若是他没看错的话,这人手中还握着一块儿带有尖角的石头。
电光火石之间,沈伯文下意识侧身避开,随即立马对着这人便重重一踹。
那道身影顿时被踹出了两步远,在地上滚了两圈,便没有动静了。
阎师爷方才脚步没稳住,被沈伯文拽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如今歹人被踢飞,自己却是已经吓得三魂去了六魂,五魄去了十魄,满头冷汗,双手发抖。
想想都在后怕,若不是自家大人动作快,拉了自己一把,那块带着尖角的石头,岂不是已经扎在自己身上了!
沈伯文见那人不动了,心中也稍稍松了口气,刚想走过去看看,便被亦是一头冷汗地唐阔给拉住了,他结结巴巴的:“老爷,还是我去检查一下吧。”
他自己也不过是刚有个青年的体格,沈伯文不怎么放心,便摇了头道:“无事,咱们一块儿过去瞧瞧。”
唐阔却很坚持,一马当先地走在前头,手中还拿着方才捡起来的石头,手虽然有点儿颤抖,却将石头握得很紧。
……好在这人是真的被沈伯文踢晕了过去,眼睛紧闭,没有半点儿反应。
见状,唐阔与被自家下人扶起来的阎师爷都不由得看向沈伯文。
以一种奇妙的眼神。
沈伯文:“……”
不是,你们都不看看这人瘦骨嶙峋的,身上还带着伤,可能本来就是强弩之末,撑着一口气罢了,真不是自己这一脚有多大的威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