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他们相顾无言的时候, 不远处原来一道小心翼翼的声音:“阿爷?”
老人闻声抬头,脸上露出个笑来,冲不远处的小女孩招了招手, “金凤啊,来送饭了?”
沈伯文等人循声看了过去,那女孩子年纪不大的样子, 瘦瘦小小的,手中提着一个篮子, 用粗布盖着,听到自家阿爷的话才慢吞吞地走了过来,看向沈伯文他们的眼生之中不乏警惕。
“阿爷, 我今天给你做了你爱吃的。”
“哎,阿爷待会儿就吃。”
老人说完这句,又对她说:“跟这几位老爷们问好。”
名叫金凤的女孩子闻言,便听话地往前走了一步,低着头道:“几位老爷好。”
沈伯文刚想说不必了,但没来得及, 看着他们老的老, 小的小, 他想了想,从袖中掏出荷包, 放到金凤提着的篮子里,不等老人推辞,便道:“这里面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就是几块糖, 老爷子您帮我们指了路, 这几块糖就给您孙女儿甜甜嘴吧。”
至于他为什么会随身带着糖, 主要是因为他有点低血糖的毛病,有时候太忙顾不上吃饭,就会头晕。
老金听罢,便赶忙把这句话转述了一遍。
老人看着自家孙女儿,原本想把荷包还给沈伯文的手,不由得停了。
双方之间的气氛好了点儿,沈伯文还没有忘记自己出来的目的,又旁敲侧击地问了几句,老人有的答了,有的说不知道。
谈话告一段落之后,沈伯文便向老人祖孙俩告辞。
回到牛车上,二位师爷也回来了,他们互相交流了一番打听来的消息,沈伯文沉思了片刻,下了决定:“再往前走一段路,我们再多问几个人。”
老金从善如流,赶着牛车继续往前。
牛车渐行渐远,一开始打听消息的那位老人已经消失在了他们的视线中。
沈珏收回目光,垂下眸子,摊开双手,这双手,除了握笔形成的笔茧,没有旁的痕迹。
想到方才那位老人眼眶微红,却语气平静地说着家事的时候,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只觉得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难受得紧。
儿子的神情,沈伯文尽收眼底,瞥了一眼便心中有数了。
这也是他今天为什么要把珏哥儿带出来的原因,自己考上举人之后,珏哥儿便一直在读书,在老家的时候,自己虽然一直都在县里上课,但心里也清楚,按照老太太疼孙子的程度,孙辈们都不大,都不会让干活,珏哥儿又是她最喜欢的大孙子,读书还好,更不会让他干农活,干家务。
等到了自己考上进士,家中又有了唐阔与唐晴兄妹俩,就更谈不上干活了。
自己的儿子,沈伯文自然是了解珏哥儿的心性的,只是他也是在最近才想到,读书可以,但却不能死读书,因而才有了带儿子出来下乡的打算。
正好珏哥儿懂事,不会胡闹,还能配合自己装作当真是在问清溪村的路。
不得不说他考虑的很到位,他们打听消息的其他当地人,一看他带着个半大少年,警惕心先放下一半,在他问起别的问题的时候,也没怎么抗拒了。
不过沈伯文所问的问题都大同小异,又问了好几个人之后,心中便大概有数了,跟老金说了一声,一行人就打道回府了。
让老金把珏哥儿送进去,沈伯文与鲁、阎两位师爷则是从衙门前门下车,然后走了进去。
进去的时候,正好瞧见吕毅坐在门口,守着点卯的册子,撑着头在打哈欠。
沈伯文路过这儿便停住了步子,食指弯曲,用指节敲了敲桌面,同时语气平淡地开口道:“吕吏目昨晚没睡好?”
这声音吕毅最近可太熟了,方才迷瞪了一会儿,还当自己做梦了,下意识抬起头,瞧见自家大人那张温文儒雅的脸,登时打了个激灵,刚刚那点儿困倦顿时飞到九霄云外去了,不由得结结巴巴地道:“大……大人,您回来了啊。”
随即便在心里头暗自吐槽,我为什么没睡好,您还能不知道?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沈伯文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也并不在意,稍微敲打一下,便往里面走去,走之前还不忘留下一句话:
“把昨日让你找出来的府志都送过来。”
吕毅苦着脸:“知道了,大人。”
……
当天晚上,仙源村,万籁俱寂。
在没有娱乐的古代,干了一天农活之后,百姓们自然是吃完饭之后倒头就睡,就算是需要做针线活儿的妇人们,也不会在夜里做,毕竟点不起油灯,因而到了半夜这个时候,整个村里除了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叫,便没有别的动静了。
最东头的那家亦是如此。
不过若是靠在墙边细听,就能听到里面有两道特意压低了的声音在来回交谈。
“白天村里过来人了?”
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正是来自于坐在正房上首的男人。
他下首站了个身量不高的中年人,窗外的月光照在这人的脸上,使得这人憨厚的面上那副谄媚的表情更加生动,也更割裂了。
他悄声道:“回大人的话,是有几个外地人来过,说是问路的。”
先前那道声音的主人像是有点儿不耐烦,“啧”了一声,“都问什么了?”
中年人,也就是仙源村的村长,搓了搓手,讨好地咧嘴笑笑,忙道:“就问了写咱们村在种什么,这边的收成怎么样,就没别的了。”
“这样啊……真的没有?”
那人的声音先前还是平缓的,随即顿时一厉。
村长被吓得腿都有点儿抖,立马跪倒在地上,磕磕绊绊地为自己辩解:“大人饶命,草民就算长了十个胆子,也不敢欺瞒您,那几个人,真的就问了这些!”
“行了行了,起来吧,看把你吓得那个样儿。”这人听罢便嗤笑了几声,也就是诈他一下,量他也不敢对自己说假话。
见村长哆哆嗦嗦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这人才继续问他话:“被问到的那些人,都没乱说什么吧?”
“瞧您说的。”村长憨厚的面上满是真诚,他又不自觉地搓了搓手,“那些人除了眼皮子底下的一亩三分地,其他的什么都不知道,他们想乱说,也说不出个什么来啊……”
“哈哈哈。”
他这句话倒是把眼前人给逗笑了,笑罢之后,才站起身来,拍了拍手,点头道:“行,姑且信你一回,千万管好你们村里这些人,要是让我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哪怕是猜测。”
话说到中间停顿了一下,随即阴恻恻地瞧了眼村长,拉长了声音:“后果你明白的……”
“小的明白,小的明白。”
村长听到这话,慌得连草民都不敢自称了,后背登时出了一大片冷汗。
“知道就好。”
这人收回视线,头也不回地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村长忙往外送了几步,口中还不断地道:“恭送大人……”
……
这个身影从村长家中走了出去,然后便往城门的方向赶去,步子极快,仿佛竟是个有点功夫在身的。
只见这人到了城门处,便整理了一番表情,坦然地从城门口走过,路过时还同正在看守城门的士卒打了声招呼,对方从困倦中被吵醒,本要发火儿,但看见是他,便也熟稔地招呼了一声,还道:“钱先生又去看亲戚了啊。”
“是啊。”
这人面带微笑地应了一声,看着跟个性格温和的人一般,竟分毫不见方才在村长面前的冷淡。
直到他走远之后,城门口那俩人还在议论着:“钱先生真是个好人啊。”
“谁说不是呢,他那亲戚家里人都死绝了,自己还是个瘫子,也就钱先生还老去看他。”
钱盛往前走了一段距离之后,然后左拐右拐地,回到了府城的一处宅子,看门房的人自然认得他,轻而易举地将他迎了进来,二人默契的看了一眼,并没有开口对话。
进了宅子,钱盛一路走到书房,理了理穿着,才轻声恭敬道:“属下求见老爷。”
“进来吧。”
片刻后,屋内传来一道平静无波的声音。
撩起帘子走进去,钱盛没敢乱看,便一五一十地将自己方才从仙源村打听来的消息汇报给面前之人。
这人听完之后,并没有着急发表自己的意见,只“唔”了一声,才道:“先坐,说说你的看法。”
钱盛从善如流地找了个位子坐下,然后便开了口,话说得很流利,显然在回来的路上已经思考过了:“回老爷的话,属下是这么想的。”
“这个新来的沈通判,应当是没有经历过什么事儿,刚从翰林院出来,就想干实事儿,实在是太想当然了,从他问村民的那些东西,怎么看都威胁不到老爷您。”
说到这儿,他还笑了一声,小小的恭维了一句:“跟您比起来,他还是个雏儿呢。”
整体语气都十分瞧不起的样子。
他说完,便抬起头看向自家老爷,等着对方的反应。
不料对面之人听罢,却缓缓地摇了摇头,语气不算很严厉地斥了他一句:“骄矜自傲。”
不待他提出疑问,便捋了捋自己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胡须,慢条斯理地道:“陛下既然把他沈延益派了过来,就证明他定然有过人之处,不是只会读书,你要是小看了他,回头吃亏的就是我们。”
钱盛受了教训,只好站起身来,躬身低头:“老爷教训得是,属下受教了。”
不过内心还是不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