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一回生二回熟, 真正到了会试这一日,沈伯文的心境已经与乡试之时不同了。
再次坐在狭窄的号房之中,望着眼前的试卷, 他敛下心神,将脑海中繁杂的思绪摈除,专注于题目上, 提笔蘸墨,思考片刻之后, 落笔在纸上打起草稿来。
直到写完一道题,沈伯文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今日答起题来竟然十分流畅, 花的时间远比平日里花的少,不似往常那般写写停停,反而一气呵成,极为痛快。
这个发现不禁让他精神一振,索性趁着此时思路通畅,看起下一道题来。
只是如今正值初春, 盛京的天气还很冷, 他写了一会儿, 便觉得手快被冻僵了,只得放下笔, 在自己带来的小炉子上烤了烤手,看了眼墨汁,倒是还没到被冻住的程度, 稍稍放下心, 往掌心里呵了口气, 又打起精神来继续答题。
会试与乡试一样, 也是一共三场,每场三日。
沈伯文在第一日答了三道题,便停了笔,待用过晚食后,便检查起答好的题目中,有无错字或疏漏之处。
这不检查不要紧,仔细一检查之后,他便皱起了眉头。
原因出在了第二道题上。
题目是这样的——
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舎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
这道题是从《论语·述而》当中的一段对话中截取而来,相比于院试府试中某些千奇百怪的截搭题,称得上正常甚至是平常了。这句话,是孔子对自己的弟子颜渊赞赏之语,看起来是只有他们二人在场的一个场景,但实际上,在场的有三个人,这句话后面也还有两句。
下一句是孔子的另一个弟子子路所说的,他对自家老师对颜渊的夸赞表示不满,并道:“子行三军,则谁与?”他认为颜渊只不过一介文弱书生,远不及自己勇猛,怎么称得上这样的评价,这句话的意思便是:要是您带兵打仗的话,会选择带上谁呢?
然而随后便是孔子驳斥子路的话,大意为:我不与那种莽撞之人为伍,遇事先做谋划才是成功之道。
在一开始答这道题的时候,沈伯文只觉这道题目十分明了,再加上当时思路通畅,当即便按照自己的理解落笔,仅从这一句入手,写出了一篇自己颇为满意的文章。
然而此时再看,却又觉得有些不妥。
对于这类题目,考生们一向都是不怕想得多,只怕想得少,生怕忽略了主考官真正想要考察的意图,恨不得想得周全再周全。
此时沈伯文将这道题看了又看,眉头自方才皱起就没有放下来过,内心陷入了纠结之中。
纠结是选择自己原本的破题思路,还是选择联系语境重新破题。
足足考虑了半刻钟,他才终于下定了决心。
就这样!不改了!
在做了决定之后,他便将注意力转向了下一道题,仔细检查起来。
见没有错漏之处,天色也不早了,便收好纸张,替自己热起晚饭来。
能带进考场的自然不是多精致的食物,况且哪怕做的再精致,在进考场之前,也会被验身的兵卒们掰碎了检查一番,倒不如还是带些饭团,包子还有烧饼之类的方便。
沈伯文这次带的也是与上次差不多的食物,易于携带,方便加热,容易填饱肚子。
晚上依旧是在号房的狭窄空间中蜷缩着入睡,相比乡试那会儿,如今的天气冷得多,除了自己穿厚点,也没别的办法。
沈伯文在入睡前,只有一个朴实的心愿。
那便是希望这次能考中,以后就不必再受一次这样的罪了。
第二日答后两道题,第三日誊抄,一切都按照沈伯文预想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交了卷,等到能出考场,他也有几分撑不住了,是身体与精神的双倍疲劳。
深一脚浅一脚地出了贡院,被早就等在外头的自家堂弟和清风给扶上了马车,沈伯文打起精神,问道:“师兄还没出来吗?”
沈杜点了点头,回他:“我们一早就等在这儿了,还没见到邵公子出来。”
他们俩正说着话,清风忽然道:“邵公子出来了。”
沈伯文与沈杜闻言一道看过去,贡院门口那个眼熟的身影,不是邵哲又是谁?
沈杜忙跳下马车,同清风挤开人群一同上前,将正被挤的走不动的邵哲给解救了出来。
等到他也上了马车,看见同样靠在马车里休息的沈伯文,二人对视一眼,无奈地笑了笑,都没什么力气寒暄了,互相打了个招呼,便各自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许是已经有了一次乡试的经验,也可能是这半年来经过自家娘子的不断投食,身体结实了点儿,这次考完三日的首场回去之后,沈伯文并没有第一时间倒头就睡,反而在洗完澡之后,还喝了一碗自家娘子的爱心鸡汤,倒是恢复了些精神。
甚至还将首场的文章默出来三篇,又同周如玉说了会儿话,才沉沉睡去。
周如玉在床边坐了半晌,看着自家相公熟睡的侧脸,心里只盼着前几日与师娘去庙里求的签当真能灵验,保佑她的心愿得以实现。
她都快将那支签的签文背下来了——
宝镜无尘染,金貂已剪裁,也逢天意合,终不惹尘埃。
那解签的大师还恭喜她,说这是一支上上签,意为好事成双,得此签者,受天恩宠,事事如意。
当时师娘都十分高兴,道她得了支好签,她抿了唇笑,珍之又重地将批好的签文收了起来。
她虽然明白这签并不能左右事情发展,但这终究是个好兆头,心里还是高兴的。
如今见相公考完一场,便如此疲惫,更是心疼,但自己一个内宅妇人,又做不了别的,只能提前在厨房熬好鸡汤,等着他回来。
看他喝了,才放下心来。
……
最为辛苦的首场考罢,第二场与第三场便好过一些,沈伯文与师兄去的时候,他大致观察了一番,相比于乡试来说,在会试中弃考第二场与第三场的人少了很多,大部分人还是来参加了。
三场都考完,包括韩辑与萧氏在内的整个府上的人,都松了口气。
韩辑还跟萧氏抱怨道:“他们两个考个会试,怎么连带着我也紧张起来了。”
萧氏听的忍俊不禁,不由得调侃自家老爷:“许是他们与咱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你就忍不住多关注些。”
韩辑摇摇头,啧了一声,才道:“我想了想,我应当是担心他们名落孙山,丢了我这个老师的面子。”
“是吗?”萧氏斜他一眼,慢条斯理的捏了块儿点心,只拿在手中,“怎么他们考前没见你这么说过,还整日整日的说什么尽力而为便好?”
那不是怕给他们太大压力吗?
韩辑这么想着,却没往出来说,干脆转移话题:“你上次说跟延益他媳妇儿去庙里求签,她求到个什么签来着?”
看出他在转移话题,萧氏心中想笑,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家老爷还是这个性子。
并不拆穿他,配合地同他说了起来。
……
几日后,沈伯文正忙着将剩下的四篇文章默出来,准备交由老师看看,正写的入神,邵哲忽然来访。
“邀我去聚仙楼吃饭?”
沈伯文听罢不由得愣了下,笑道:“师兄怎么突然有这个想法了。”
“倒不是突然有的想法。”邵哲道:“先前看你一心扑在学业上,太过辛苦,早就想请你出去吃顿饭,如今会试已经考完了,暂且无事,正是时候。”
没想到师兄这么细心,沈伯文想了想,自己也确实没什么事,便答应了下来。
他们师兄弟二人关系不错,请一顿饭并不算什么,回头自己再请回来便是了。
这件事说定之后,邵哲正准备告辞离开,却不经意间看见了沈伯文放在桌面上的文章,好巧不巧的,摆在最上面的正是沈伯文在考场上纠结过的第二篇。
沈伯文循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便主动将文章递了过去,道:“师兄能否帮忙看看我的首场文章,是否有什么地方有所疏漏的。”
反正现在已经考完了,已经不影响大局,让师兄看也好,老师看也好,都是让自己心里多少有个数。
邵哲点了点头,伸手接过,垂眸看了起来。
看完手里的这一篇,他抬起头,欲言又止。
沈伯文心觉不妙,试探着问他:“师兄,可是这篇文章有什么不妥之处?”
邵哲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只道:“我与师弟破题的思路一般无二。”
听他这么说,沈伯文便知还有下文,便没有做声,等着他继续说。
果然,邵哲又接着道:“只是我回头再看题目,只觉自己想得过于简单,疏漏了下文,但登时改文已来不及,我只能在誊写的时候,多少改动了几句。”
沈伯文听完邵哲这番话,他垂下眸子,沉默不语。
即便如此,他对自己当时的坚持,也没有产生一丝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