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日往菲薇, 月来扶疏。

沈伯文从老师家中上完课出来之后,便已经入夜了,熟门熟路地回到家中, 看见属于自己的房间里还亮着,还愣了一下,旋即才想起来, 自己娘子和女儿也过来了。

不禁摇头失笑,推开门进去。

周如玉手里正纳着鞋底, 晚上光线不好,做针线伤眼睛,反倒是纳鞋底这事儿, 已经是做熟了的,不用怎么看也能做,她坐在床边,守着已经睡熟了的女儿,一边等着自家相公回来。

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她抬起头看过去, 面上露出个浅浅的笑意, 把纳了一般的鞋底放回针线篮子里收好, 下床迎了上去。

“相公回来了。”

她一边接过沈伯文换下来的外袍,一边递了洗干净的另一件过去, 又问道:“相公饿不饿,我做了鸭血粉丝汤,正在厨房的炉子上温着呢。”

不提起来这件事也便罢了, 她这一说, 沈伯文倒还真觉得自己有点儿饿了, 便嗯了一声, 道:“你跟阿珠吃过了吗?”

周如玉闻言便点了点头,想起女儿人小却能吃的场景就忍俊不禁,回道:“我们也吃过了,阿珠还吃了不少呢。”

见她放下自己刚换下来的衣裳,就打算出门去厨房,沈伯文忙拦住,道:“无事,我自己去吧。”

说罢就出了门。

厨房里有一张小方桌,沈伯文自行取了碗筷和汤勺,从小炉子上的锅里舀了一碗汤,因担心把卧房里吃的都是饭味儿,他便准备就在厨房吃了再回去。

鸭血粉丝汤做起来并不难,不过怎么把简单的东西做的好吃,才真正考验手艺。

沈伯文看着碗里这碗汤,色香味俱全,尝一口,味道也极鲜美,不禁想起来自己曾经读过的一首诗。

“玉带千条绕翠落,汤白中秋月见媸。”

这句诗是所描绘的便是鸭血粉丝汤。

其实沈伯文对口腹之欲并不是特别看重,只是能吃到美味的食物,总是令人心情愉悦的。

汤还是温热的,却不是烫的令人一时难以下口,这一碗汤喝下去,虽说不上整个人放松下来,但起码胃的确是舒服了许多。

喝完起身,他主动将碗筷收拾好,又打了水洗干净,放回柜子里,这才关上厨房的门,回了房里。

周如玉还在等他,沈伯文关上门,将入秋之后微凉的风拦在外面,对她温和地笑了笑,道:“如玉做的汤味道果然极好。”

付出得到了回应,周如玉也松了口气,“相公喜欢就好。”

二人说了会儿话,沈伯文便道:“我再看会儿书,你先睡吧。”

周如玉明白,距离会试所剩的日子不多了,便也不催着他休息,却也没自己睡下,反而走到床边,将女儿的被角掖了掖,便靠坐在边上望着他的背影。

沈伯文已经看起了书,并不知道她还没睡。

也不知看了多久,看到困扰之处,他疲惫地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角,正准备磨墨,在纸上记下来,却传来自家娘子轻轻的声音:“我来吧。”

说罢,便挽起袖子,替他研起了墨。

一下一下,研得极为认真专心。

沈伯文看她研墨的动作不说很标准,倒也挑不出什么错来,这才想起来,自家娘子,在闺中是读过书认过字的,不由得恍然。

只是在嫁给原主之后,她就再也没有碰过笔墨纸砚,没有碰过书本,无尽的家务消磨了她全部的精力,就连原主这个枕边人,也渐渐忘记了这件事。

他有心同她说几句话,但转念想到已经熟睡的女儿,只好作罢,亦轻声道了句谢,便继续埋首书中,心无旁骛起来。

……

翌日,下午时分,又是一堂课上完。

沈伯文与师兄一块儿出了韩府的大门,邵哲便主动开口相邀:“师弟,我要去一趟长垣书坊,家里的宣纸快要用完了,需要买一些,师弟一起?”

听他这么一说,沈伯文想了想,好像自己家里的存货也不多了,便点了点头,欣然答应了。

二人一块儿走到长垣书坊,正巧吴掌柜不在,沈伯文心下稍松。

倒不是怕见吴掌柜,主要是自己过来买点什么的时候,吴掌柜若是在,定要给他往便宜了算,就算他再怎么拒绝,都拗不过吴掌柜,他抹不下颜面次次这般,便决定以后尽量少过来。

同师兄各自选好了自己需要的东西,沈伯文忽然想到了什么,走到柜台前,同伙计打听道:“有没有话本?”

“那肯定有啊,有才子佳人的,探险破案的,鬼神志怪的,还有四方游记,各种品类,应有尽有,沈先生您要哪种啊?”伙计笑眯眯地回话。

邵哲闻言心中好奇,朝他看了过去。

只见沈伯文想了想,便道:“才子佳人的,探险破案的,还有四方游记的各来一本吧。”

“好嘞。”

“对了。”沈伯文叫住正准备转身去找书的伙计,又补充道:“若是有什么从前传下来的菜谱,也可以加进来。”

伙计点头道:“没问题,您等会儿。”

说罢便出了柜台,往书架那边走过去,翻找了起来。

不一会儿,他便捧着一摞书过来,放在沈伯文面前,“咱们书坊卖得好的,符合您方才说的那几种类型的话本啊,都在这儿了,沈先生您挑挑。”

沈伯文看书的速度快,大致翻看了一下,心中就有数了,从里头择出来三本话本并一本菜谱,便让伙计一齐结账。

伙计原本还想按着吴掌柜的吩咐,给沈伯文算便宜点儿,不过却被拒绝了,沈伯文还道:“要是一直这样,日后我可不敢来了。”

伙计这才作罢。

二人刚出了书坊的大门,邵哲看了眼沈伯文拿着的几本书,目露兴味地调侃道:“这些话本儿,想必不是延益买来自己看的吧?”

这是自然,他们两个现在忙着准备会试,时间都用来研读四书五经了,自然没空看话本儿。

明知师兄是在调侃自己,沈伯文便笑了笑,并没有说话。

只是心里却在想,也不知道如玉喜欢看哪种类型的,自己以前从来没干过送别人小说话本这种事,挑选的时候,也只能去掉有可能会吓到她的鬼神志怪类型的,其他几种都各拿了一本,希望她能有喜欢的吧。

走到下一个岔路口,沈伯文主动开口相邀:“师兄不若来我家用饭?”

邵哲闻言,便下意识地想起了上次在师弟家中所遇见的人,心中微动,不过最终还是婉拒了:“家母还在家中等着我回去用饭,下次吧。”

沈伯文也不强求,师兄弟二人便在路口分开,各回各家了。

回到家中,周如玉已经做好午饭等着他了,他一进门,就被跑过来的女儿抱住了腿,好奇地仰头看着他手里拿着的东西,“阿爹,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呀。”

“阿珠猜一猜?”沈伯文一边逗女儿,一边顺手就将那一叠话本递到了周如玉的手里。

周如玉在他刚进门的时候便瞧见了这些东西,只不过还当是他要用的经义典籍,此时落在她手里,不由得下意识低头看去,随即便愣在了原地。

这些……

相公还要准备会试,这些都是话本,定然不是他要看的。

难道是?

她想到了一个可能,但却不敢肯定,忍不住将询问的视线投向沈伯文。

沈伯文正抱起女儿在逗她,转过头来就对上了自家娘子的目光,温和地解释:“方才跟师兄去了书坊,便正好给你买了几本话本,若是在这儿无聊了,便看着解解闷也好。”

“谢谢相公。”

周如玉心里欢喜,高高兴兴地道了声谢。

见她喜欢,沈伯文便觉得自己这番用心没有白费。

……

时间过得极快,不知不觉间,距离春闱也没多久了。

周如玉在这边住了将近半年,竟从未觉得日子还能这样过,甚至在闺中的时候,好像都没有这般轻松过,以至于她每天都在计算,这样的日子还能过多久。

故而当沈伯文在问她要不要陪她去京都会试的时候,还愣了半晌,随即便犹豫地问道:“我能陪你一道去吗?”

沈伯文见她问的小心翼翼的样子,心里叹了口气,面上却更加温和了:“怎么不能去,你在这边照顾我这半年,不是做得很好吗,回头我便去跟爹娘提,没什么不行的。”

回到家里一说,老爷子果然没什么不同意的,就连老太太这次,竟然也没说什么反对的话,还把周如玉叫了过去,偷偷塞给她一袋银子,仔细叮嘱着:“到了京都之后,好好照顾你相公,我听别人说京都花销都大,别舍不得花钱,该买什么就买,该吃什么就吃,要是他有个头疼脑热的,就赶紧请大夫,别拖着,知道了吗?”

“我晓得了,娘。”周氏也没想到老太太这次这么通情达理,忙点头应下。

老太太心里其实有点舍不得儿子,毕竟是去京都那么远的地方,说不担心是不可能的。

以往他出去读书,考试,跟着的都是家里的男人们,怎么能有女人家细心周道,看这半年大儿媳跟过去之后,老大的气色也好多了,看着脸上也有点肉了,不像之前大病好了之后那清瘦的样子。

一看就是大儿媳妇儿照顾的极好,也正是因为如此,老大说想让她跟着去京都的时候,自己才没有反对。

她们婆媳俩在这边说话的时候,那边父子几个也在说正事。

沈老爷子道:“春耕就要开始了,地里事情多,要不我还是让老三跟着你过去?”

沈伯文还没说话,余光就瞧见老三面露纠结,主动问起:“三弟是不是有什么事?”

“没有没有。”沈叔常闻言就连忙否认。

他刚才的表情沈老爷子也瞧见了,顿时不满地问:“有什么事儿就说,磨磨唧唧的干什么!”

都这样了,沈叔常犹豫了一下,刚准备开口,正房的门帘忽然被人从外头掀开,一道爽朗的男声传了进来:“大伯,我来找三堂哥,他在吗?”

众人循声望过去,进来的原来是沈秋生他爹沈杜。

“过来了?”沈老爷子招呼了一声,“老三在这儿呢,你们有事儿就先去说。”

沈杜却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先前不是在府城那边拉了一笔大单子吗,人家找到我,说时间紧,想让咱们早点过去开工,我这不就来找三堂哥了吗?”

老爷子和沈伯文听完就明白了,怪不得刚刚老三一脸的纠结。

原来这里头还有这么一件事儿。

老爷子想了想,对着沈叔常说:“既然是早先应下来的事儿,万万没有失信于人的做法,这样吧,陪你大哥去京都会试的人,我再重新找个,你专心忙你的去吧。”

沈叔常有些不好意思,还要说些什么,一旁的沈杜却忽然开口道:“大堂哥要去京都了?”

问完就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也对,快到春闱的时候了。”

说罢就看着沈老爷子,跃跃欲试地主动请缨:“大伯,你看我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沈老爷子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随即才回过神来,想到他说的应该是陪长子去京都考试的事情,不由得就顺着想了下去。

而这一想,老爷子忽然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不由意动。

沈杜还不知道老爷子怎么想的,继续道:“大伯您看啊,我之前一直跟着商队跑商,去过的地方也挺多了,路上的经验肯定是够的,要是陪大堂兄过去,肯定把他照顾的妥妥当当的。”

老爷子虽然心动了,不过想到他们方才说的事,便问他:“那你们府城的单子呢,你不去吗?”

说到这里,沈杜不禁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大伯,说实话,我的手艺不太行,之前主要也是负责给拉拉生意,找找单子的事儿,所以干活的时候,有我没我都行。”

这下老爷子就放心了,那就只剩最后一个问题,“你家里同意你过去吗?”

“反正我爷爷肯定是同意的,他老人家同意了,我爹娘就更不可能有什么意见了。”

沈杜当即道。

沈杜的爷爷就是沈伯文他三叔公。上次沈伯文中了举人,他老人家还想要摆流水席来着,若是自己孙子要陪着族里最出息的子弟去赶考……

沈老爷子想了想,说不定他老人家还真没什么意见,不过,“我这儿是没什么意见,不过你爹娘那边,还是回去再问问他们的意思,要是也同意,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沈杜听完乐呵呵的应了,随即告辞,说要回家去找他爹娘说说。

然后没过多久,他就又回来了,问就是说家里人已经同意了。

这效率高的,让沈伯文都有些忍俊不禁。

……

到了启程那天,二房和三房的女眷孩子都留在家里,其他人,包括沈老爷子和老太太,都一块儿去了县城,准备给儿子送行。

饶是沈伯文一再劝爹娘不必劳烦了,但老两口压根不听,老太太还说,送你是顺带的,我们还想逛逛县城,不行吗?

沈伯文无言,只好让步了。

至于为什么要来县城送行,则是因为老师一家和师兄也要一起上京,便约好了在县里见面,再一同启程。

沈家到了提前说好的地方时,暂且还只有他们一家到了,因来得早,一家人还有时间说说话。

沈珠知道这次阿娘跟阿爹出远门不带自己,前一天晚上哭了好久,怎么哄都哄不好,今天起来之后,眼睛都还是肿的,大人们看着都心疼得不得了,但又确实没办法带着她,她太小了,这一路去京都,先要坐马车到府城,然后从府城坐船,最后再转回陆路,这一路,听着就辛苦。

大人们且受不住呢,何况她一个小人儿。

沈伯文和周如玉也只能哄了又哄,承诺爹娘很快就回来了,都没效果,最后还是沈珏这个当兄长的出面,兄妹俩不知道悄悄说了些什么,最终反正阿珠是不哭了,沈伯文跟妻子也松了口气。

不过就算如此,小娘子还在生他们的气呢,今天过来送行的时候,一直躲在沈老太太怀里,就是不跟他们亲近,不过沈伯文在不经意望过去的时候,已经抓到好几次她偷偷看他们了。

真是好笑又心酸。

倒是儿子,今年已经九岁了,已经是个小少年了,他一向懂事,如今更懂事,沈伯文反而更心疼他,便私底下跟他商量,他在这边好好读书,下次再出门的时候,便会带上他,沈珏闷闷地应了。

一家子下了马车,就在路旁的一间茶摊里说话。

沈老爷子跟长子说的,还是老生常谈,不外乎还是身体要紧,千万要看顾着自己,身体累病了才是最大的吃亏,身体养好,就算这次没考上,下次还有机会。

沈伯文都一一应了。

老爷子又道:“你既然是跟韩先生一块儿出行,那就要做好学生的本分,多帮老师做点事,一路上多长点心,弟子侍奉老师也是应该的。”

“爹,您放心,我都记下了。”

老爷子虽然没出过这一块儿地界,但他年纪大,经历过的也多,怎么说都比沈伯文在人情世故上懂得多,因而沈伯文没有一点不耐烦,每次都认认真真地听,然后记在心里。

一家人说了没多久的话,不远处传来马车的声音,待到马车上的人下来,原来是邵哲。

“见过伯父,晚辈来迟了。”

见到沈家都在这儿了,邵哲将自己母亲从马车上扶下来之后,便过来见礼,面色赧然。

沈老爷子也不止一次听到长子提起这个对他帮助很大的师兄了,自然不在意,摆了摆手道:“哪里是你来迟了,是我们家来早了,别放在心上。”

“多谢伯父体谅。”邵哲还是很客气。

与此同时,沈伯文也同邵哲的母亲见礼,他们上次见过一次,这次倒不是很陌生,邵母看着沈家这一大家子人,兄弟几个和和睦睦的,眼中难掩羡慕,同沈伯文笑了笑,只道:“你们聊,我去跟你母亲说会儿话。”

沈老爷子哪怕只是跟邵哲简单说了几句话,人老成精的老爷子没花多长时间,就看出来这是个心思简单的后生,几句话,就把基本情况都说出来了,虽然是长子的师兄,年纪却比长子还要小上两岁,是韩先生先前收的弟子,家中只有一个寡母。

他们几个说了会儿话,邵哲无意间转了转头,一眼就瞧见了正陪在沈老太太身边的沈苏,眼睛顿时亮了。

一旁站着跟沈老太太寒暄的邵母注意到了儿子的视线,循着望过去,原本挂着的笑意就收了一瞬,待到她重新开口的时候,又恢复了原本的表情,和善地跟沈老太太道:“这是您家的女儿吧,长得真是标志,可惜我只有个不听话的儿子,没有这么个漂亮的女儿。”

沈老太太一听对方夸自个儿闺女,比夸她本人还高兴,但在外头还是晓得客气的:“女儿能顶什么用,整天还不够我气的,还是你们家的孩子有出息。”

沈苏今个儿穿了身水蓝色的襦裙,俏生生立在一旁,唇角带着笑,在外面的时候,看起来还是很能装样子的。

邵哲收回视线,心道,原来她也来给师弟送行了。虽然没能说上话,但能见到她,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敛下心思,刚转过头,就瞧见前面过来了一队马车,看起来有好几辆,马车外头挂着的灯笼上,还写着“韩”字。不禁指给沈伯文看。

“看来是老师他们过来了。”沈伯文了然。

毕竟老师是带着家里人回京的,东西必然不少,倒也属实正常。

韩家的马车到了跟前,韩辑带着夫人萧氏下了车,跟两个弟子的父母见了面,寒暄了几句,便道:“时候也差不多了,我便带着他们启程了。”

沈老爷子两口子和邵母自然没什么意见。

一行人这便准备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