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晌, 韩家庄子中,韩辑手中拿着一封来自京都的信。
从头到尾地看完,他不由得叹了口气。
萧氏陪坐在一边, 见状便放下手中的诗集,将视线投向他那边,轻声问道:“好好的叹什么气, 是谁送来的信?”
“陆翌。”说罢又接着叹了口气,“你也看看吧。”
韩辑有事从不瞒着萧氏, 如今亦是如此。
“原来是你的得意大弟子的信。”萧氏见怪不怪,自然而然地便将信接了过来,展开之后, 细细端详了起来。
看信途中,她一对细眉也不由得蹙了起来,唇角抿起。
半晌后,萧氏将信重新折起,放回桌上,抬眸看了眼自己相公, 只道:“你若是一直惦记着, 就算在这偏远地方, 也放不下心,谈不上什么真正的闲云野鹤, 倒还不如回京,能尽多少力,便尽多少力罢了。”
听闻此言, 韩辑张口想要说什么, 萧氏却看着他的眼睛, 又道:“但求无愧于心便是。”
韩辑将自己原本要说的话咽了下去, 却道:“只是我当初离京时,曾说过……”
“行了行了。”萧氏闻言就白了他一眼,“你这脾气我还不知道吗,也不知道是谁,每次收到陆翌的信,就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一个人只穿着里衣坐在窗前喝冷茶,我半夜醒来,被你吓一大跳。”
说到这件往事,韩辑理亏,不敢应声。
萧氏也不是抓着不放的人,又回归正题,“老爷,你若是真的放心不下,等到你那两个弟子来年开春上京会试的时候,一道去便是了。”
看他还有些拿不定主意,萧氏干脆下了一剂猛药,语气平静,对他道:“我看方才陆翌的来信上说,陛下年事已高,身子不济……”
这番话下去,韩辑终于做了决定。
说完这件事,萧氏看了看时间,便站起身,道:“你的弟子也快来了,快到你们上课的时候了,我就先回去了。”
韩辑点了点头,然后跟着站起身,“我送夫人回去。”
萧氏也没拒绝。
待到他将人送回内院,回到书房的时候,便看见沈伯文已经到了。
师生俩开始一如往常的授课,听课。
只不过在授课结束之后,韩辑便告知了他一件事
等到沈伯文与邵哲会试的时候,他会与他们一同上京。
沈伯文虽然不知是什么原因让自家老师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但还是点了点头,笑道:“若是有老师同我跟师兄一起上京,学生这心里都觉得踏实了许多。”
韩辑哪儿能不知道这是学生在跟自己说话凑趣呢,便一本正经地道:“既然如此,你跟你师兄便要榜上有名,才能不负为师这番苦心了。”
“学生尽力而为罢。”沈伯文闻言只得苦笑道。
韩辑哈哈大笑起来。
待到老师笑罢,沈伯文想到韩嘉和,便随口问道:“韩兄今日也没来上课吗,是身体不适还是?”
“他啊,已经回京去了。”韩辑想都没想,便道。
自己也带了这个侄子有一段日子了,不得不承认,嘉和的确是天生读书的好苗子,只可惜,是韩家的继承人,因而昨天他提出要回京,韩辑便没有挽留,随他去了。
不过他没想到的是,即便早知道这个侄子傲气,却也没想到他走的时候也没跟沈伯文说一声,起码他们也当过几日的同窗。
想到这里,韩辑不由得摇了摇头,想到夫人曾经跟他说过的那件事儿。
说这个侄子先前跟定远侯的嫡女订过亲,后来那个小娘子因病去了,侄子就变成现在这样了,因为大嫂劝过他,想为他重新定一门亲事,母子俩还闹得不愉快。
对此韩辑并不想做什么评价。
沈伯文倒也没有料到,今日没有见过韩嘉和,竟然是因为他已经离开了。
不过他到没有被怠慢的感觉,毕竟他们二人的确不熟,想一想那人临走前若是来找自己道别,便觉得颇为怪异,现在这样就挺好。
离开韩府回到家中,沈伯文一进屋子,就看见周如玉点着油灯,在桌旁做针线,但明显心不在焉的,好一会儿才戳上一针。
“如玉?”
见状,他不禁叫了她一声,问道:“今个儿怎么还没睡,这么暗还做针线,小心坏了眼睛。”
周如玉本来在走神,听到他的声音才回过神来,放下手里的针线,便上前来要帮他换衣裳。
沈伯文差点就不自觉地后退一步,好在最后还是忍住了,不停地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是妻子,他们是夫妻,自己不能太过反常。
在反复的自我说服下,他好不容易才站在原地没动,任由周如玉帮他把外衫换了下来。
见她还打算帮他换里面的,干脆伸手拦住,若无其事地道:“还不着急,我先去看看两个孩子。”
说罢便假装正常地从她旁边经过,要过去看两个孩子。
周如玉没有拦他,安静地让开了路。
沈伯文在松了口气的同时,一时之间还有点不明白,这段日子以来他们一直都是相敬如宾的,怎么突然间距离这么近了。
想不通。
要是因为带她去县城住的事情,应当也不是,沈伯文还记得下午跟她说的时候,她神色淡淡的,说了句知道了,就没别的反应了。
害的他当时还怀疑了一下自己,万一人家不想跟自己过去,只想留在这里呢?
好在理智很快把这个不靠谱的猜测压倒了。
沈伯文看完孩子,心里还不太放心,便没有上床,反而去找了本书,坐到桌前,准备看会儿,等周如玉睡了自己再睡。
说实在的,他现在已经把沈家人当真正的家人了,把珏哥儿和阿珠也当做了自己的儿子和女儿,但同周如玉之间,现如今他只能当她是亲近的家人,可以替她考虑,为她做主,关心她爱护她,尽可能做到一个相公应该做到的事。
但却还没能产生爱情。
沈伯文觉得像现在这样相敬如宾就很好,况且有科举这座大山压着他,也无心去想别的。
见他又开始看书,周如玉也不想多打扰他,只是一句道谢已经压在她心里一晚上了。
下午他同自己说那件事的时候,她竟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只顺口应了句知道了,而他又着急去韩家的庄子上,跟她说完就走了,以至于她后面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不见他的人影了。
下午听到他跟阿苏说的,关于那件事,他找三弟谈过了,她便已经很感动了,觉得足够了。
却没想过,自己还有机会离开家,去县城照顾他。
沈伯文不知道在短短一会儿时间里,周如玉就有这么多的心理活动,看见她也没有上床睡觉的打算,反而朝自己走了过来,只觉得发愁。
还好周如玉走过来,只是落座在他对面,这样的距离反而让沈伯文放松下来,主动开口问道:“娘子还有事?”
周如玉缓缓的摇了摇头,抿了抿唇,才极小声地道了声:“多谢夫君。”
“你我夫妻,何必言谢。”
沈伯文没有揣着明白当糊涂,去问她为什么要谢自己,只是语气温和地回了这么一句,然后道:“天色也不早了,你早点去歇着吧,明日还要早起。”
“好。”周如玉点点头,起身,“夫君也莫要读书读的太晚了。”
“我知道了。”
……
次日,天刚蒙蒙亮,沈伯文便醒了,起身把睡得正熟的妻子和孩子们都叫起来,就准备去洗漱。
不料女儿还有起床气,死活赖着不肯起来,还一边抱紧了她娘的胳膊,眼睛睁开了一下又赶紧重新闭上了,小嘴嘟嘟囔囔的:“爹爹坏,阿珠不起来,阿珠要阿娘陪我一起睡。”
别看她人小,劲儿倒是不小,周如玉试着想把自己的胳膊抽出来,试了两次都没成功,力气再大点儿又怕不小心伤到她,只好作罢,用求助的眼神看向自家相公。
她们娘俩这番拉锯战看得沈伯文忍俊不禁,正想说那你们再睡会儿,又想逗逗女儿,便咳了一声,故作严肃道:“沈珠,再不起来,爹爹走的时候就不带你了。”
这话说完,沈珠一听不带她了,顿时撒开周如玉的胳膊,一下子坐了起来,眼睛还迷迷糊糊的没怎么睁开,小嘴扁了扁,眼泪说来就来,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沈伯文:……
往前走了几步,正准备去哄她,周如玉却对他摇了摇头,轻声道:“相公你去洗漱罢,我来哄她。”
沈伯文暗自思忖了一下,觉得自己可能还真没把握能把女儿哄好,很快放弃了这个打算,从善如流地道:“那便辛苦娘子了。”
沈珠一看爹爹不打算来哄自己,正想伸出小手去拽他的袖子,一仰头就看见自家阿娘不赞同的眼神,不禁偃旗息鼓,又把小手悄悄收了回来,甚至一时之间忘记哭了。
这孩子,真是!
周如玉也差点被她逗笑了。
妹妹还小,不过沈珏却在阿爹叫自己起床后就起了,虽然还很困,但他习惯了早起去私塾上课,倒是也还能适应,只是想到今天开始,爹娘还有妹妹就都不在身边了,小少年也忍不住有点难过,情绪低落。
默不作声地洗完脸,跟在沈伯文后面,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各自端着自己的竹杯,各自刷牙漱口,动作都出奇的一致。
任谁过来看一眼,都得说不愧是父子俩。
洗漱完毕,看出儿子情绪不太高,沈伯文拍了拍小少年的背,撩起袍角,蹲下跟他说话。
“珏哥儿,舍不得我们?”
沈珏不跟他视线对视,低下头不说话。
沈伯文叹了口气,扶着他的肩膀,耐心地开口:“心里有什么想法,要说出来,知道吗?你不说出来,爹娘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呢?”
他想了想,又道:“要是真舍不得,那就一块儿走,你上学的事儿,爹总能想到办法解决的。”
话音刚落,沈珏便摇了摇头,终于开了口:“爹,我不走,在这边上学挺好的。”
看着年纪不大,却异常懂事的儿子,沈伯文又是欣慰又是心酸。
便道:“好,你自己想清楚了就行,咱们家去县里也不远,要是想我们了,就让你三叔送你过来跟我们住两天,我跟你娘有时间了,也回来看你,怎么样?”
沈珏点着头应了一声好。
这事儿便这么说定了。
父子俩对话结束,那边母女俩也收拾的差不多了,沈仲康把自家两个小子塞进车里,然后把马车赶到大门口,又下了车来叫他们,顺便帮他们把行李都放到车上。
沈伯文去了趟正房,待了许久,也不知道跟老爷子老太太说了些什么。
最后二老又把他们送到大门口。
马车这才走动起来。
……
等他们到县城的时候,已经差不多快中午了。
沈仲康把马车停到了宅子住人的那边大门口,跳下车就去敲门,不多几时,门就从里头开了。
从门里出来的是赵氏,看见自家男人站在外头,刚要说什么,又瞧见沈伯文从马车上下来,热情地开口招呼道:“我还说今个儿怎么喜鹊喳喳叫的,原来是大哥回来了,我就算着也到了该过来的时候了,早早就把你们那儿收拾好了。”
沈伯文客气地拱了拱手:“辛苦二弟妹了。”
说罢,便转过身,伸手将女儿从马车上抱了下来,然后又将妻子扶了下来。
而赵氏方才还心情正好,然而当她看到周如玉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就凝固了一瞬,好心情顿时消失。
她这一会儿的表情变化,被一旁的沈仲康看了个清清楚楚,怕被大哥大嫂瞧见,他便伸手扯了扯自家媳妇儿的袖子,露出不赞同的表情。
赵氏白了他一眼,毫不迟疑地将袖子从他手里拽出来,脸上重新挂上笑,道:“大嫂也带着孩子过来了啊,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
只是现在的笑,比起方才,明显的敷衍了许多。
周如玉还没说话,沈伯文却看她一眼,道:“二弟妹这话说得,好像我们是过来做客的一般,回自己家的宅子,应当也不用提前通知吧?”
说罢,又顺手将二房的两个侄子也从马车上接了下来。
然后再没看赵氏,只对沈仲康道:“二弟,你大嫂他们也累了,我就先带他们进去了,等会儿咱们再一块儿用饭。”
沈仲康闻言便点了点头,算是应了下来。
夫君替自己出声,周如玉已经到嘴边的那句“没来得及说”便又咽了下去,牵着小女儿跟上夫君,朝二弟妹颔了颔首,便踏入了宅门。
他们一家都进去了,赵氏还没反应过来,直到自家两个儿子一拥而上抱住她的腿,她才醒过神来,跟见了鬼似的看向沈仲康,问他:“大哥,大哥他刚才说话怎么这么过分?”
沈仲康无语,心道要是你不说前面那句阴阳怪气的话,大哥也犯不着跟你这么说话。
“过分吗?不是很正常的一句话吗?”
他装作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反问了一句,说完就赶着马车进院子。
两个孩子也一边喊着“爹!等等我们!”,一边跟在他屁股后面跑了进去。
徒留赵氏还站在原地,气了个够呛。
……
另一边,沈伯文带着妻子和女儿去了他那间房子,一开门,从没来过的小女儿就满脸新奇地“哇”了一声,然后松开周如玉的手,好奇的跑到里面去看。
周如玉其实之前也来过这里几次,对这儿并不陌生,只不过从前都是暂住,没有仔细看过,而这次是长住,便觉得入眼之处哪儿都顺眼,没有一处地方不舒心的。
沈伯文见她眉眼舒展,也放下心来,见她准备收拾房间,便将女儿叫过来,叮嘱道:“爹带你去院子里玩儿好不好,别在这儿打扰阿娘干活儿。”
刚到一个新地方,沈珠对哪儿都好奇,闻言就乖巧地点了点头,上来主动牵住他的手,还催促道:“好啊好啊,阿爹快点儿。”
周如玉看见了,温柔地笑了笑,道:“去外边要听你爹的话,别胡闹。”
“阿娘放心吧!”
说罢便扯着沈伯文往外走去。
另一头,赵氏正在跟沈仲康闹别扭,坐在炕沿上,扭过头不去看他。
房里气氛不对,沈仲康干脆让两个儿子出去玩儿,他们两个来过几次了,对这儿一点都不陌生。
见儿子出去了,赵氏先开了口抱怨:“早不来晚不来,偏偏等到我什么都干好了再来,这不是现等着摘桃子吗?”
沈仲康就静静地看着她,不说话。
她这才声音渐渐地小了。
“摘什么桃子?”沈仲康见她不说话了,肃着一张脸问她,看她答不上来,才道:“这是家里的店,咱们还没分家,这店就是爹娘的,以后这种话不许再说。”
赵氏也晓得自己说错话了,别别扭扭的应了。
沈仲康又接着道:“素娘,要是照你刚才那么说,那这个家里最吃亏的,岂不是大嫂?把自己的手艺都交给你们,结果店里的一点好处都没沾到。”
他说罢,赵氏也想起来,她们店里现在卖的大部分菜品的做法,还是大嫂教的,心里发虚,但还是嘴硬,兀自强辩道:“那当初店里要买东西的时候,还是我去找我娘家哥哥那儿便宜拿的呢……”
“我知道。”沈仲康无奈地说:“家里人也知道,三弟妹带孩子不过来了,所以你替了三弟妹三个月,家里不是也没人说什么吗?”
赵氏撇了撇嘴不说话,沈仲康看到她这样就知道她已经懂了,自己这个媳妇儿就是爱面子,嘴上倔,但是并不是不明白事理,然后他放缓了声音继续道:“别的不说,就说家里一开始定下的规矩,一个媳妇儿管三个月,加上三弟妹的三个月,你一共在这儿都半年了,也到了该回去的时候,正好爹娘让大嫂过来照顾大哥,一举两得的事。”
赵氏白了他一眼:“我又没想独占店,就是觉得心里不舒坦。”
回去又要干农活干家务,哪有在这儿舒坦,还离婆婆远,不过这话她没说出来。
沈仲康却道:“那你觉得你的功劳大,还是大嫂的功劳大?”
说完就盯着她看。
赵氏很想说自己的功劳大,但脸皮实在还没有厚到那个程度,想了想大嫂平时的为人,实在是挑不出什么毛病,她也不过是仗着人家不跟她计较,才这样行事的。
但此时被自家男人用失望的眼光盯着,她不禁涨红了脸,也理直气壮不起来了。
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在床上的箱笼里翻找了半天,翻出一本账册,拿着就往外走,一边走还一边说:“行了行了,我这就去跟大嫂道歉,把账目跟她交接清楚了,就跟你回家,行了吧?”
也不管沈仲康好像还想说什么,就一溜烟出了房门,找周如玉去了。
来到他们房里,里头只有周如玉一人,赵氏看见没别人在,也松了口气。
把账本往桌子上一放,道:“大嫂,这是店里的账目,你回头看看,有什么看不明白的我跟你说,你要是看着没问题了,我明儿就跟孩他爹回家去了。”
她是舍不得,但是如果真决定要交了,也不含含糊糊的,没意思。
周如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话都被她说完了,只能等她说罢,点了点头,客气道:“麻烦二弟妹了。”
“没事儿。”紧接着赵氏又看见她在收拾屋子,也帮着干起活儿来。
周如玉心道,今儿太阳是打西边儿出来的吗,但还是没好意思让她帮忙,便阻拦道:“二弟妹,我来就行了,这太麻烦你了,你忙你的去吧。”
赵氏虽然小心思多些,但干起活儿来,一个人能顶三个王氏,只见她动作麻利,手脚勤快,这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帮周如玉收拾干净了一大块儿地方,闻言便道:“又不是什么大事儿,你跟我客气什么呀?”
她都这般说了,看起来也不像是在客套,周如玉便不再推辞了。
不过还真别说,两个人一块儿干活,效率确实是高了很多,很快便将屋子整理干净了。
收拾完之后,赵氏走到门外,拍了拍身上沾的灰尘,回过头跟周如玉说:“大嫂,你要是洗衣裳的话,院子里就有一口井,平时得记得别让阿珠过去那边玩儿,危险的很。”
直到都说完了,她才拍了拍自己的头,摇着头道:“我又忘了,大嫂你在这儿又不是没来过,得了,当我白说一回,没事儿我就先回去了啊。”
“多谢二弟妹,你提醒的正是时候,我许久未来,有的是已经记不太清了。”
即便说的是自己已经知道的事,但周如玉还是笑着道了谢,不管怎么样,二弟妹有这份心总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