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广陵府城的一间大宅中, 下人穿过层层庭院,来到一间书房外,敲了敲门。

“进来。”

书房之中, 立在书架旁,正打量着上头的书籍之人,便是这次广陵府乡试的主考官——翰林院侍读学士, 长公主驸马范应期。

属下进来之后便立在一边。

范应期将视线从书架上移开,慢条斯理地开口问道:“给韩先生的拜帖, 送过去了?”

“回大人的话,已送到韩先生府上。”

范应期点了点头,只道:“行了, 你出去吧。”

属下毕恭毕敬地应了声是,随后便退了出去。

书房内,过了许久,范应期才轻轻的叹了口气,从书架上随意抽了本书,翻了两页, 却无心看下去。

自己先前就一直想去拜访韩先生, 只是自己身为此次的乡试主考官, 职责所在,需要避嫌, 不便于考前同旁人交往过密,以免传出什么科场舞弊的流言来,即便他是驸马, 也不敢同舞弊扯上关系。

倒是现在乡试已经结束了, 等到参加完鹿鸣宴, 距离自己回京也没多长时间了, 还是得回头找个时间,亲自上韩府,与韩先生见上一面。

想到如今的朝堂,他不免摇了摇头,越发怀念起韩辑在朝堂上的日子了。

……

放榜之后又过了几日,就到了新科举子们参加鹿鸣宴的日子。

主考官和知府大人都还没过来,在场中的只有举子们,而其中让人们最感兴趣的,自然是三鼎甲,只是原主先前并不爱出风头,也碍于家境,鲜少参与一些学子之间所办的文会等,因而除了长源县的人,几乎没有旁人能认出他。

而长源县这次所中举的举子们,另外三个都还没到。

导致解元就在人群中间,却没人发现。

这倒是方便了沈伯文,落了个清静,只在一旁坐着,等待鹿鸣宴开始。

不过他这清静没享多久,身旁便落座了一个人,他偏过头看过去,是个不认识的人,长着一张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娃娃脸,同在场的穿着差不多的儒衫,见沈伯文看过来,便礼貌地开了口:“兄台是在等人吗?可否让在下在这儿先坐会儿。”

“并未,你请便。”

沈伯文表示无碍,这人便安心坐下了,没有问沈伯文的姓名,也没有介绍自己的意思。

二人就这么相安无事地坐了一会儿,张荃和戴连元便也来了,进来环顾了一圈,便在角落里看见了沈伯文,一块儿走了过来。

张荃笑呵呵地朝沈伯文打了个招呼:“沈兄,恭喜啊。”

沈伯文同样拱手回了个礼,亦道:“也恭喜张兄,戴兄名列前茅。”

二人说话时,却没注意到方才坐在沈伯文旁边的这位仁兄,在听到“沈”这个字的时候,下意识撩起眼向沈伯文看了过去。

他们彼此打过招呼之后,张荃看沈伯文跟他身边这位是坐在一块儿的,便误以为他们认识,坐下来之后就说:“延益,你也不介绍介绍,这位是?”

沈伯文不免有一丝尴尬,刚想解释说他们也不认识,旁边的这位仁兄就自个儿开了口,“在下华田县陶正靖,同沈兄也是刚刚认识。”

华田县陶正靖?

这不是这一回乡试的第二名吗?

沈伯文不由得将问询的眼光递到对面的张、戴二人,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沈伯文:……

这倒是巧了,乡试的前两名都坐在这个角落里,其他人口中却还在不断地提到他们。

饶是张荃这个八面玲珑的人,也对眼前这个场景感到有一丝无语,但还是跟陶正靖见礼。

戴连元反而能够理解他们俩,有的人喜欢出风头,就有人不喜欢。

他这个想法若是让陶正靖知道,怕是要笑出声了,他哪里是不喜欢出风头的人,只是他一向自负才高,陶家在他们华田也是出了名的书香世家,原本他以为这次的头名非他莫属,结果却被一个叫沈伯文的人夺了解元,自己只能屈居第二。

然而更可气的是,官府随着榜单一块张贴出来了前五位考生的文章,他让下人去抄了来,谁料他这一读,却是心服口服。

所以如今他之所以不去人群当中,只是觉得丢人罢了,

可千算万算,陶正靖都没算到,沈伯文这个头名解元,竟然跟自己一样,也在这个墙角躲清静?

好气,真是太气了。

几人互相认识之后,张荃这个话最多的人就没忍住,说起了自己打听来的,关于这次主考官的消息。

只见他神神秘秘地开口道:“听说咱们这次的主考官范大人,年轻的时候长得一表人才,俊逸不凡,文章也做的极好,先帝原本要把他定为状元,但最后改成了探花,后来还将公主赐婚给他,如今琴瑟和鸣,恩爱得很。”

沈伯文在听到状元改探花这一段的时候,不免想要扶额,怎么好像每个相貌俊美的探花郎,都有一段类似的传言,至于究竟是不是真的,怕是只有当时在殿上的人知道了罢。

说曹操曹操到,就在张荃说完不久,堂上就传来一道响亮的传令声。

“范大人到!知府大人到!”

堂下的举子们闻声,连忙都站起身来,等候二位大人过来。

虽然知府是四品,而翰林院侍读学士只是五品,但一个是地方官,一个是京官,再加上这是为乡试举子们举办的鹿鸣宴,知府便简单的说了几句,就将主场让给了范应期,拱了拱手推开:“范大人请。”

轮到范大人讲话的时候,不知是不是收了张荃方才那番话的影响,沈伯文忍不住看向人家的相貌,这一看,倒是头一回觉得传言非虚。

范大人的相貌,果然如传言中所说的那般出众,哪怕现在已经中年,留了胡须,但依然俊逸非凡,气质绝佳,比他们这些年轻人,更多了几分内敛和儒雅。

范应期的话不多,皆是些勉励之语,说得在场的大部分举子们都一脸激动,热血澎湃,看起来恨不得立马就报效朝廷的模样。

说罢,便带着举子们拜了孔子,然后才叫了这次乡试的前三名上前,一一对话。

沈伯文和陶正靖,还有第三名上前行礼的时候,收获了一大堆羡慕嫉妒的眼神。

范应期从后往前,将沈伯文留到了最后,轮到他的时候,他先是细细打量了他一番,随后才道:“文章作的不错,虽然稍显稚嫩,但瑕不掩瑜。”

“多谢大人。”沈伯文忙行礼谢过。

“好了,去吧。”

在这种公开场合,范应期并没有多说什么。

他也是等阅卷结束,一切考场事务都尘埃落定之后,才出了考场,也是在之后,才听说这个姓沈的举子,师从长源县一位姓韩的书院先生。

直到那时,他才知道原来这人就是韩先生收的第三个弟子。

不过随后,他便生出了一种理应如此的感觉,韩先生的弟子,理应有这样的水准。

鹿鸣宴后面的流程果然是作诗,沈伯文交了一首中规中矩,并不出彩的上去,最后选出来了三首最好的,一首是陶正靖的,一首是张荃的,还有一首的作者沈伯文并不认识,不过看底下其他人的反应,应当也是个有名气的才子。

……

好容易等到结束,沈伯文跟几个方才认识的举子们一一告辞,然后登上了张荃的马车,三人一道去往上次住的客栈,准备第二日再回乡。

因而也就没有看到,在他进了车厢之后,打马从车旁经过的韩嘉和。

韩嘉和是来拜访堂舅舅的,也就是范应期。

原来韩嘉和的母亲是范家人,是范应期的族姐,二人皆出身汝阳范氏。

只不过范氏出自长房嫡支,而范应期则是偏支,父母早逝,全靠舅舅家拉扯长大,再加上自己有出息,考中了进士,而范家之中,只有范氏因缘际会,关照过几次这个小族弟。故而范应期对家族没什么感情,对这个族姐倒是还有几分亲情。

世家的圈子就这么大,七拐八弯的,总能扯上关系。

韩嘉和其实并不喜欢这种客套,但他只是性子傲,并不是傻子,明白礼数所致,长辈来此,应当登门拜访。

范应期正好回府不久,闻言便去花厅见了这个自己还算关注的后辈,例行问道:“你母亲可好?”

“回舅舅,我离京之前,母亲一切都好。”韩嘉和闻言便道。

“那边好。”范应期点了点头,又道:“你最近功课如何?”

韩嘉和没料到他会问自己这个,晃神了一瞬,才道:“近来三叔对我多有教导,比在京都时进步许多。”

得到了自己满意的回答,范应期便笑了笑,看着韩嘉和,语气轻松地同他开起了玩笑:“嘉和,你岁数也不小了,等到春闱过后,也该考虑人生大事了,有没有看上的人家,回头让你母亲帮你去提?”

说到这儿,他还真有些意动,自己的女儿今年十六,正是能定亲的年纪,长公主前段时间还在跟自己抱怨,说他对女儿的事情不上心。

自己眼前这不正好有一个合适的人选吗?

……

推拒了这位舅父要他留宿的好意,韩嘉和刚走出府门,天上便下起雨来。

夜半时分,长街寂寥,风雨飘摇。

他孤身一人立在屋檐下,随风飘过来的雨丝打湿了他的袍角,他却伫立原处,分毫未动。

今日来府城,他并未带任何下人,因而此时也无人能帮他撑伞。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敛下长眸,缓步下了台阶,牵着马,一步一步走入雨中。

每当碰到这样的雨天,总会让他回忆起幼怡离世的那日,心头便是忍不住一痛。

都说幼时情谊最为可贵,他与她,亦是如此。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原本还以为能鸳盟缔结,瓜瓞绵绵,可却怎么都没料到,一场急病,幼怡就去了,他不顾母亲劝阻,闯了宵禁,冒着大雨在城中策马狂奔,却也没来得及见到她最后一面,说上最后一句话。

她走后,他整整不吃不喝两日,也跟着大病一场,直至母亲实在看不下去,才将他骂醒。

只是从那时过后,他便极少笑了,没有旁的女子能入眼,一心只有家族与学业。

就在他此次离京之前,母亲还在同父亲抱怨,话里话外的意思莫过于该替儿子定亲了,她的儿子已经为定远侯家那个女儿守了三年了,也该差不多了,跟她相熟的夫人们一个个的都当了祖母,儿子房里还一个人都没有,这怎么能行?

韩嘉和不想听,亦不想定亲,他明白母亲定然猜到自己在外面,明着说给父亲听,实则不过是说给自己听的罢了。

索性站在门外,吩咐丫鬟告知父母一声,便转身带着书墨离开了。

马蹄哒哒的踏在青石板路上,秋雨飘下,打湿了韩嘉和的衣衫,他却像毫无知觉一般,一直往前走。

上次见到的那个与幼怡长得极像的女子,竟是沈伯文的妹妹,他想到这里就不自觉的皱起了眉头,想到偷偷跑去打听她神石,而被自己赶回京都的书墨,心中更是止不住的怒意。

难道自己对幼怡的情谊在他看来,就那般肤浅,随便一个容貌相似的女子,就能代替不成?

一个人哪怕长得再像另一个人,她们也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他把幼怡当什么?把那女子又当什么?

也实在是看清了他韩嘉和。

也不知走了多久,他眼前出现了一间客栈,廊檐上挂了两盏灯笼,在风中微晃。

推开客栈的门,敛起那些无用的情绪,他又变回了那个恃才矜贵的京都公子。

只是他不知道,自己如今这副被雨淋透了的模样,在旁人眼中到底是什么样的光景。

至少在正坐在客栈大堂中与两位友人闲谈的沈伯文眼中,眼中闪过一丝兴味,只觉得新鲜。

他跟这位韩家少爷相识也有半月了,还是第一次看见对方这么狼狈的模样。

不过,他也没有上前去问候的意思,且不说他与韩嘉和的关系并不怎么熟稔,况且换位思考一下,若是自己这么狼狈的时候,定然也不想遇见认识的人,而且是并不如何亲近的那种。

这些思虑只是一瞬间的事,落实到行动上,便是偏过了身子,不让韩嘉和看见自己的正脸。

客栈掌柜的眼厉,一眼就看出眼前这位公子,身上穿得戴的,都是好东西,有钱也不一定能买到的那种,揣在袖口里的手拿出来了,走到跟前,拨开伙计亲自招待,热情的很,“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啊?”

“有上房吗?”

掌柜的立马回应:“有有有,您来得可太巧了,正好还有一间上房!”

付了房钱,扔下一句送热水上来,韩嘉和便头也不回地上了二楼。

沈伯文这才转回去,结果刚转过来,张荃就调侃道:“怎么,延益可是碰见从前的冤家了?”

听出这其中的玩笑之意,沈伯文不甚在意地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口中道:“倒不是什么冤家,只是不甚相熟的人,不方便打招呼罢了。”

随后也打趣起来:“张兄这张口就来,莫不是对这类事已经太熟悉了?”

张荃闻言就要开口替自己辩白,戴连元却呵呵笑了一声,主动掀起了好友的老底:“的确如此,延益你莫要看他如今处事周全,前些年啊,还是个一张嘴就能得罪人的能人。”

见沈伯文一脸兴味,张荃连忙摆手,连连否认:“没有这回事儿,怎会如此,连元你可不要平白污我清白啊……”

只是这否认,怎么听着,都觉得多少有些底气不足。

惹得另外两人都笑了起来。

笑过之后,几人又说起正事来。

“延益,来年的春闱,听说邵兄也要参加?”戴连元对邵哲很是好奇,一向寡言的人都没忍住打听了起来。

沈伯文想到上次师兄同自己说的,便点了点头,“下次春闱的时候,师兄应当也会去。”

戴连元听罢,所有所思地颔首,随后便不说话了。

他们两个说话的时候,张荃从盘子里抓了把花生剥着吃,他一向喜欢这种东西,结果剥了还没几个,这俩人的话就说完了,不由得叹了口气,斜着眼看他们:“一个话少的碰上另一个话不多的,你们俩也是行了。”

听他们俩说话没意思,张荃干脆自己挑了个话题,“哎你们知不知道今天那个陶正靖?”

“乡试第二名?”

沈伯文挑了挑眉,这位跟自己一起坐在角落躲清静的娃娃脸举子,他印象颇深。

“正是。”张荃又给自己剥了个花生,搓掉外表的红衣,露出里面白白胖胖的果仁,先放在一边的空碟子里,准备等剥的多了再一块儿吃,那才爽快。

“我先前帮你们打听过了,那人据说也是个三岁能诗的读书种子,陶家重视得很,先前也有许多人以为他能摘了这次乡试的头名,却没想到,半路上杀出个延益来,尽得韩先生的真传,反倒让他成了第二。”

说着说着,他还眼含深意地往沈伯文的方向看了过去。

“的确如此。”戴连元也听说过此人,淡淡地道。

不过自己与张荃都没告诉过沈伯文,原本他也是奔着头名去的,心中认定的对手只有陶正靖一人,路遇沈伯文,也只当他即便有才学,也才学有限,彼时虽互称为友,实际上心理上却并非平视。

不料结果却……

沈伯文听完这些话,睫毛微闪,垂下眼,轻啜了一口微凉的茶水,语气没什么起伏,只道:“尽得真传谈不上,只是尽力不丢老师的人罢了,幸而五经魁的文章随榜被张贴了出来,如若不然,我这个头名,怕是要受不少议论。”

这番话倒是说得张荃哑口无言,半晌之后,才讷讷地道了声是。

不过他心里却在嘀咕,怎么感觉,眼前这个沈伯文,跟从前在书院里一块儿上课的那个人,不太一样了呢?这段时间相处下来,他还当这人没什么脾气呢,方才自己想到挚友的头名落了空,才没忍住刺了沈伯文一句。

想的就是反正他性格温和,应该也不会怎么样。

没想到自个儿居然还碰壁了。

沈伯文面上看不出什么,只是心里未免遗憾,一见如故的朋友,果然没有那么容易交到,这世上更多的,还是普通朋友。

……

一夜过后,次日又是个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好日子。

沈伯文从府城雇了长源县的马车,同几位友人告辞,便回了家。

到家的时候,正赶上家里的晚饭时候,推开门进去,因为屋里太热,干脆把桌子摆出来在院子里吃饭的一大家子人都闻声看了过来。

沈伯文:……

“爹,娘,儿子回来了。”

还是周如玉最先反应过来,放下筷子站起身来,上前接过他手里的包袱,轻声问道:“相公用过晚饭了吗?”

“在路上的一间面馆里吃过了,你们用罢,不用管我。”

老爷子嗯了一声,手里的碗都没放下,“吃过就行。”

沈伯文刚想绕过他们回自个儿屋里,就听见老爷子又发话了:“等会儿过来一趟,还有事儿要跟你商量商量。”

“行,我知道了。”沈伯文没犹豫就答应了下来。

……

直到沈老爷子把事情说完,沈伯文就明白过来了。

原来是因为自己中了举人,周围也有几个地主闻风而动,找了上来,跟沈老爷子商量,能不能把家里的一部分产业挂在自己名下避税,分利好说。

沈老爷子考虑事情周全,没有当即答应下来,只推说还要等长子从省城回来,商量一番,才能给他们答复。

“原来是这件事。”

沈伯文安静地听完,才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沉吟了片刻,心中便有了计较。

看着沈老爷子明显心动却仍在纠结的神情,才道:“阿爹不必担忧,这件事并无不可,只是还需儿子去多番打听打听,从中挑一家素来好名声,没有恶行,对待佃户和善仁慈的主家,以免带累了咱们家的声誉。”

“正是,正是。”沈老爷子一听,也连连点头。

他便是一直担心这件事会影响到儿子的名声,才迟迟没有答应。

虽然他们家里如今在县城买了间宅子,开了家小店,但仍旧不能说是富裕,先前他还在跟老妻算账,长子来年去京都会试,一路上要花掉多少钱,他们家的积蓄也不知还够不够。

如今得了儿子的准话,这份钱财就能放心的收了,老爷子心里也松了口气。

或许沈伯文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自从他考上举人之后,在家中的话语权,也越发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