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高升高中任高才, 添喜红条便报来。讨赏门前无别话,今朝小的喝三杯。”

——《报喜》

这日午后,家里的老爷子和老太太还在唠叨着, 怎么不让老三去一趟府城等着放榜,却不知报喜人已经敲锣打鼓地踏入了桃花村的地界儿,嘴里还在高声喊着:“长源县桃花村沈伯文沈老爷, 高中南直隶乡试头名解元!”

一道儿过来的还有路上跟着看热闹的乡里乡亲们,这一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 立马人群就轰动了,七嘴八舌地互相争辩着,这个老叔说, 沈家老大那孩子,还是我看着长大的呢,小时候我就看他长大一定有出息,这不你看?中举人了!另一个婶娘呸了他一口,说可不能浑说,什么沈家老大, 人家现在是举人老爷了。

结果就是, 跟在报喜人后头的人越来越多, 乃至几乎半个村儿的人都知道了,沈家还什么都不知道。

没走多久, 报喜人停在了沈家的门口,邻居家的婶子就主动从人群里挤出来,凑到门前去, 声音响亮地喊了声:“沈嫂子!你们家老大考上举人老爷了!”

喊完没多久, 里面就一阵风似的冲出来一个人, 急冲冲连声问道:“真的?我家老大考上举人了?报喜的人来了?”

大家伙儿定眼一瞧, 嚯!这腿脚利索的,居然是沈老爷子!

沈老爷子面色急切,刚想再问一遍,报喜人就拿出个纸条出来,笑眯眯地拱手又道:“敢问可是沈伯文沈老爷的家人?”

“是是是,我是他爹。”沈老爷子一边答,眼里是掩饰不住的期待和盼望。

“那就对咯!”报喜人听罢就拍了拍手,满面笑容地恭喜他:“恭喜老爷子,贺喜老爷子,沈老爷高中南直隶乡试头名解元!”

沈老爷子听到这里,一双布满老茧的手都止不住颤抖起来,不敢置信,又结结巴巴的问了一遍:“这,这可是真的?”

“哎哟我的老太爷,这事儿可开不起玩笑!”报喜人也算是见过许多次这样的场景了,也不管面前的老爷子认不认识字,就把自己手里那张写着名次和姓名籍贯的纸条塞到沈老爷子手里,一边道:“您看看,这可是我从桂榜上抄下来的,绝无虚假!”

“好好好。”沈老爷子紧紧的拿着这张纸条,舍不得松,也不顾自个儿其实只认识自个儿的名字,就低下头仔细看了起来。

但在看到纸条上那个自己熟悉的“沈”字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湿了眼眶。

紧随其后跑过来的沈家其他人,也听到了报喜人跟自家老爷子方才的对话,一时之间都欢喜的不知如何是好了,颇有些手足无措之感,还是周如玉在极度的欢喜之余,突然想起来要给人家来报喜的人发赏钱,连忙回了自家屋子,从上了锁的匣子里取出钱袋,匆忙抓出一把铜钱,又赶回门口。

当即就把铜钱塞到报喜人的手里,道:“多谢这位大人特意跑这一趟,这点辛苦钱还请收下。”

老太太见状,也反应过来,脸上的笑想收却收不住,干脆不收了,笑眯眯的也跟着道:“是是是,还劳您过来告诉我们一声,就收下吧。”

报喜人照例推辞了一番,然后就心安理得地收下了。

收下之后,他才开口道:“您还有没有什么要去报喜信儿的亲戚家里,写个单子给我,我也都去一趟,帮您家里报这个喜信儿去。”

老太太闻言后,心里立马就浮现出来一长串儿需要过去报喜讯的亲戚家,什么自个儿娘家啊,大儿媳妇娘家啊,还有七大姑八大姨的,只是还跟他客套了一下:“这有是有,会不会太麻烦了……”

“这有什么的?”报喜人哈哈一笑,只道:“咱们就是干这个活儿的,您放心地写,保证给您送到咯。”

沈老爷子此时也从方才那种情绪中出来了,虽然还是高兴,但好歹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淡定,闻言就点了点头:“那就麻烦您了。”

说到这儿才发现自家一直在大门口围着人家说话,一拍脑门,忙道:“快快快请屋里坐,喝杯茶,趁这会儿让我家老三给您把单子写了。”

这一大群人才进了门,乡里乡亲的也都跟进去凑热闹,这可是他们桃花村第一个举人老爷!这事儿说给外头村子的亲戚们,他们脸上都有光!

……

而此时,正在韩家庄子上跟着老师读书的沈伯文,暂且还不知道自家门前的热闹,还在跟手底下的文章较劲,而韩辑也坐在窗边的书桌旁,握着本书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若是萧氏此时进来瞧见他这副模样,一眼便知他在走神。

这般过了没多久,房间的帘子被先开,传来邓叔的声音,“老爷,朗月回来了。”

韩辑立马坐直了身子,放下手里的书卷,看了看还沉浸在文章中的弟子,清咳了一声,才道:“行,你让他进来回话。”

“是。”

没一会儿,一个长相圆润的小厮就顶着满头大汗跑了进来,一见屋里这俩人,就眉开眼笑的说:“恭喜老爷,恭喜沈秀才,啊不对,现在是沈举人了,中了头名解元!”

韩辑故作淡定,摆了摆手,只道:“行了行了,不就是个解元,值得什么大惊小怪的。”

眼神却瞟向下首坐着的弟子,饶有趣味地观察着他的反应。

沈伯文其实在朗月进来的时候,就已经察觉到了,原本还以为是要跟自家老师汇报什么事儿,便没有多在意,但之后的话,就让他愣在了原处,虽没有失态到将手中的笔掉落下去的程度,但这副怔住的模样,还是让韩辑得到了极大的看热闹的满足感。

不枉特意安排了人去等着放榜然后快马加鞭回来报信儿。

心满意足地端起杯子喝了口茶。

自家这个弟子,明明岁数没多大,也还没进官场,就总是一副正正经经的模样,倒是显得他这个当老师的还没学生稳重,今天可算终于看到他符合年纪的表现了。

沈伯文足足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看向自家老师,想要确认一番:“老师,学生真的,得了解元?”

“怎么,还信不过自己的文章?”韩辑一挑眉,没回答他,却反问起来。

沈伯文没有说话,他对自己的文章自然是满意的,但自始至终,他想的都是能榜上有名即可,不求名列前茅,如今却得中解元,实在是有些出乎他的预料,实属意外之喜。

韩辑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出声打扰他,只是又喝了口茶,在心里暗暗得意,倒不是说这个解元有什么了不得的,按照他的资历,也确实并不将之放在心上,只是自己新收的学生中了解元,不是恰好证明了自己的眼光还是那般独到吗?

这下便能跟夫人好好说道说道了。

想到这儿,他不由得觉着还坐在这儿的弟子碍眼了,放下茶盏便开始赶人:“行了行了,快回家去吧,想必这时候报喜人也到你家去过了。哦还有,府城还要办鹿鸣宴,这次的主考官和知府都会出面,你回头去找文焕,向他请教请教鹿鸣宴上要注意的事项,我这边就先不留你了。”

听着老师稍显啰嗦的嘱咐,沈伯文心中微暖,一一应了,随后才告辞回家。

……

沈伯文刚回到家,就碰见赶着车要出门的沈叔常,忙问道:“三弟,你这是要上哪儿去?”

结果从马车里探出头的却是沈老太太,她老人家白了他一眼,颇为嫌弃地看了看他身上的衣裳,道:“带着你媳妇儿去趟镇上,扯些新料子,给你做几身新衣裳,我们都听来报喜的差爷说了,回头知府大人还要给你们这些新举人们办什么叫鹿鸣宴的,娘怕你这旧衣裳穿着去给咱们家丢人。”

说罢,就指挥着沈叔常启程,再没给大儿子一个多余的眼神。

沈伯文:……

马车都走远了,他低头看了看自个儿今天穿的,不跟平时穿的差不多吗?洗得干干净净,没染上墨,没擦上灰,也没磨破袖子,也没打补丁,怎么就丢人了?

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摇了摇头,跨进自家大门。

结果还没进屋,站在外头就听见里头七嘴八舌,此起彼伏说话的声音,掀了帘子进去。

一看好家伙!过年的时候自家都没有这么多人。

屋里的人瞧见正主来了,又是好一阵恭喜,沈伯文心下无奈,却也明白乡亲们的好意,一个一个地拱手谢过。

好不容易挤到了自家老爷子身边,只不过老爷子忙着跟旁边的沈家三叔公说话,没顾得上他。

沈伯文一听,原来是在商量开祠堂,敬告祖先的事儿。

沈家三叔公还是这片的里正,自家好不容易出了个举人,喜得他听到消息就赶过来了,这时商量定下了开祠堂的事儿,又捋了捋胡子,道:“这也是咱们沈氏的大喜事,要不这样,就由族里出钱,办个流水席。”

沈伯文闻言便想拒绝,没别的原因,只是觉得太招摇了些,但却想不到该怎么劝阻,毕竟像他们这样的庄户人家,能出个举人的确很不容易,更别说他还是这次的头名。

看着兴致勃勃的三叔公和虽然没说话,但看表情明显意动了的自家老爷子,沈伯文有些头疼。

再怎么说服自己,沈伯文也还是觉得过于招摇了,见老爷子也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只好自己开口:“三叔公,我还只是考上了举人,就办流水席,是不是有点打眼了。”

“这有什么打眼的?”三叔公年纪大了,精神却好得很,闻言一点儿都不在意,还道:“他们没出,让他们羡慕嫉妒去,咱们沈家的儿郎就是这么争气!”

最后还是沈伯文好说歹说,才劝着老人家打消了这个念头。

三叔公还觉得不得劲儿,瞪着他说:“那就等你考上进士再摆,到那个时候可已不能再推脱了!”

沈伯文正想说自己考上进士还是没影儿的事儿呢,就听见老人家又嘟囔着:“你现在都是咱们广陵府的头名了,去京都考进士,怎么算都能那个名额吧?”在老人家朴素的思想里,就是这样的道理。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沈伯文听罢也是哭笑不得,能不能中进士,可不是这么算的。

但是想了想,这大喜的日子,也不好扫他老人家的兴,便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自己明白就罢了,尽力而为便是。

刚送走了三叔公,回来的时候又正好碰上两个姐姐带着姐夫外甥们回来贺喜,被围住又是一顿猛夸,沈伯文这下是真实地体会到了什么叫,一人中举,全家光荣了。

好不容易脱身,想起老师的嘱咐,干脆去找沈老爷子说了一声,便换了身衣裳出了门,往邵师兄家中去。

邵师兄家离得并不远,没走多久,沈伯文便来到一家关着门的屋子前,他看了看,门只是掩着,并没有锁起来,家中应当有人。

还没叩几下门,里头就传来一道温和的妇人声音:“来了来了。”

门从里面被打开,原是一个衣着朴素,面容恬静的中年妇人,沈伯文曾在书院外见过邵哲同她站在一处说话,他顿了顿,便主动道:“伯母您好,我叫沈伯文,是邵师兄的师弟,今日过来寻他有点事,不知师兄可在家中?”

虽然这么问,心中却已经料到师兄应该是不在家了,不然也应该不会是伯母来开门。

果不其然,妇人闻言便同他歉意地笑了笑:“原来是文焕的师弟,你师兄他早上有事出去了。”

“那便打扰了。”白跑了一趟,沈伯文虽然遗憾但也没办法,只好拱了拱手道:“那我下次再来寻师兄。”

妇人刚要点头,神情却忽然动了动,视线看向沈伯文身后的地方,旋即便笑道:“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文焕回来了。”

这倒是意外之喜了,沈伯文也没想到,他转头看过去,果然看见从不远处的地方走过来一个人。

不是邵师兄又是谁?

邵哲看见自家门口站着的沈伯文也很惊讶,三步并做两步走了过来,问道:“师弟怎么有空过来了。”说罢又抚掌笑道:“还没恭喜师弟榜上有名,夺得解元。”

“多谢师兄。”沈伯文今日逢人便被祝贺,已经有几分习惯了,随即才将来意说明。

邵哲闻言,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这有什么的,我讲给你听便是。”

二人说的投入,便也没有注意到自个儿是在门口站着说话的,还是邵哲的母亲看不下去了,无奈地开口道:“文焕,别站在门口了,还不快将你师弟请进屋来。”

二人这才反应过来,对视了一眼,不由得笑了。

进了屋,邵母自去给他们二人泡茶,把地方给他们腾出来,让他们说话。

邵文哲先是同师弟讲了一番鹿鸣宴的流程,然后道:“其实也没什么别的需要注意的,一般都是这次乡试的各位考官和知府大人共同出席,你们前三名,约莫会被叫上去单独说话,只需端正有礼,莫要太过紧张。此外便是在鹿鸣宴上,在场的举子们都需要作一首诗,由大人们评出几首最好的,你提前准备上几首相关的便是。”

师兄讲的用心,沈伯文听罢便点了点头,心里却想着等到作诗的时候,自己只作一首中等的便可,既然已是榜首,风头已然出了,便将其他出彩的机会让给其他人吧。

说完这件事,邵哲主动说起了自己早上出门为的是何事,原来是去镇上打听这次乡试的中举名单了,看上头是不是有沈伯文的名字。

听到这儿,沈伯文心中微暖,谢过师兄的好意,这般关切自己这个师弟。

邵哲反倒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只道:“这不是我这个做师兄的应该做的吗?”

随即又道:“此番除了你之外,书院还有三个中举的学子,一个叫戴连元,名次是第五,一个叫张荃的,名次是十三,还有个叫蔡淳的,只不过是在副榜上。”

张荃和戴连元这两位竟然都中了,名次还颇为靠前,不过沈伯文仔细想了想,又在心里点了点头,单从那几日他们为数不多的交谈来看,这二位的学识都不错,能中举倒也并不令人意外了。

至于蔡淳,在原主的记忆中,倒也多少有点印象,此人是陈学山的跟班之一,每每有什么说闲话,讽刺旁人的事情,他样样不落。

就是不知陈学山会是什么心情了,自己不喜的人中了头名解元,自己的跟班上了腹谤,只有自己颗粒无收,府城九日游。

想到这里,沈伯文又在心里摇了摇头,本就没什么交集的人,也无需浪费精力去想,便将之抛于脑后,不再去想。

跟师兄交谈过一番之后,他看了看天色,便站起身来,提出要告辞,正巧邵母进来,闻言便道:“好不容易来一趟,不如留下用晚饭。”

见他要推辞,又道:“可不许推辞,我已经让厨娘去买菜了。”

邵哲也跟着留他,沈伯文无法,只好答应下来,邵母这才高兴起来,转身出去,打算亲自下厨招待。

沈伯文也只好重新坐下,想到邵母刚说的话,不由好奇问道:“师兄,家中还请了厨娘?”

邵哲点了点头,道:“自我考上举人之后,便不断有附近的乡绅地主来寻我,想送我一些钱财,把一部分田产挂在我名下,以求免税,世情如此,我便同母亲商量过后,选了一家名声好的同意了。”

都说穷秀才,没有说穷举人的,举人名下所有的田产都能够免税,因而一旦中举,就会有大把的地主来找你送田送地,只求一个挂在你名下免税的机会,因而举人的主要经济收入便来源于此,沈伯文一听便懂。

不过这确实也像师兄所说的,世情如此。

他只是恍然,难怪先前不见师兄再去抄书,原来是有了这一项进账,的确不必再那么辛苦了。

邵哲不知自家师弟在想什么,叹了口气才继续道:“还有一户人家,当家的男人出去打猎摔死了,寡母带着幼子过不下去,想要投身在我家为奴。我本不想收,但家母却说,如今赋税虽没那么重,但对于这种家庭来说,寡母带着孩子,想找个能挣钱的活计不容易。”

说到这儿,他便沉默了一瞬。

他小时候的境况与这家人何其相似,也是父亲早逝,母亲孤身一人将自己养大,好在母亲还有一手做豆腐的手艺,日子才没如同这对母子这般艰难,可即便如此,在邵哲的记忆当中,孤儿寡母的日子还是不好过。

也是因为想到了自己小时候,他才答应了这件事。

沈伯文没有出声打扰,邵哲很快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对他笑了笑,才道:“听了家母的话,我便答应了这件事,不过同他们签的是活契,奴仆是不能考科举的,你是没见过那个孩子,颇为聪慧。”

说到这儿,邵哲的情绪又好了起来,喝了口茶,继续说:“我打算将那孩子带在身边,名为书童,实为弟子,待到他长大了,便给他放契,让他去参加科举,若是侥幸能中,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师兄心善。”听罢,沈伯文发自内心地道了句。

邵哲是他在这个时空亲身接触到的第一个读书人,学识,品性都无可挑剔,想到这里,他心思一动,故作玩笑地问道:“师兄,说起来你也到了该成婚的年纪了吧,也不知伯母给你挑了哪家的娘子?”

“并未,并未。”听见他这番话,邵哲的脸顿时就烧红了,结结巴巴地否认,还低下头喝了口茶,用来掩饰自己的尴尬,却差点呛住。

见他反应这么大,沈伯文也就不好再往下试探了。

谁料半晌之后,邵哲忽然坐直了身子,磕磕绊绊地开口道:“师弟,我现下还只是个举人,泯然天下众多读书人之中。”

听到这儿,沈伯文不由得腹谤起来:倒也没有,你这个举人身份,已经足够在天下读书人之中脱颖而出了,要知道一辈子考不上举人的大有人在啊。

邵哲当然不知道自家师弟在想什么,虽仍是有些不好意思,但还在继续说:“但下次春闱,我想去试试,若是侥幸能得中进士,东华门唱名,便能回乡同母亲商量成婚之事,到时还望师弟能替我美言几句。”

“师兄你先打住。”沈伯文不由得想要出声打断他的话。

然而失败了,人家越说越顺,已经说完了。

听罢,沈伯文再看向邵哲的眼神就不对了。

你方才这话怎么越听越不对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