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章 梧州姑爷/与娘家人的谈判

第一章 梧州姑爷

    钓鱼台,十年不上野鸥猜。白云来往青山在,对酒开怀。欠伊周济世才,犯刘阮贪杯戒,还李杜吟诗债。酸斋笑我,我笑酸斋。

    晚归来,西湖山上野猿哀。二十年多少风流怪,花落花开。望云霄拜将台。袖星斗安邦策,破烟月**寨。酸斋笑我,我笑酸斋。

    (元张可久殿前欢次酸斋韵二首,以为题记)…………梧州城里天气正热,那些在街旁角落里的小野花或许是知道自己的来rì无多,于是拼尽了全身气力,愤怒地进行着最后的开放,黄渗渗的颜sè与青灰的城墙一衬,显得愈发刺眼。

    直道右侧邻湖一边,是梧州新修不久的一座酒楼,乃是最清静最热闹的去处,所谓清静热闹,其实并不抵触,清静指的是环境,而热闹指的是人群。

    此时刚过正午不久,天上的太阳散着刺眼的光芒,烘烘的热气在城中浮沉着,将所有的闲人都赶进了酒楼里。酒楼后方,是一座新开出来不久的小湖,湖风借势灌入,就宛如内库出产的那种大片风扇,只是不需要人力,也能给楼中众人带来清凉之意。

    湖面上青萍极盛,厚厚地铺在水面,遮住了阳光,用yīn影蔽护着水中的鱼儿。

    自打京都多了一个叫做抱月楼的所在,这全天下的酒楼似乎在一夜之间都患了失心疯,学习起了那种安排,楼后有湖,湖畔有院。

    只是这梧州城的楼,湖,院,其实都是属于一个人的。

    这个人对于梧州人来说,就有如这楼的清静,这湖上的青萍,这穿行于民间的清风,无所不在,保护着、庇佑着州城里的一切。

    梧州没有大商,没有大族,没有大军,有的……只是这一位大人。

    自从二十余年前,这位出身贫寒的大人入仕后,他的名字便成为了梧州城的象征,只要有他在,梧州人的rì子都很好过。

    人都是有故乡情的,虽然全天下人都认为那位大人乃是千古第一jiān相,可对于梧州来说,大人……就是梧州,便在官场之上,人们往往也弃名讳而不称,直接称那位大人林梧州。

    是的,我们这时候在说的,便是那位大庆朝最后一位宰相,如今偏居梧州养老的前相爷,林若甫。

    自从林若甫辞官归乡之后,以他的身份自然极少出来与梧州的百姓们见面,便是那些恭敬如孙子般的知州大人,执弟子之礼的总督大人,也没有多少机会能够见到他的容貌。但是他对于梧州城的影响力却依然是无人能及,且不说影响力,这梧州城至少有一半产业都是姓林的。

    梧州城因为他贪了天下而繁华。所以梧州的百姓再无论如何,也不会说林若甫半句坏话,哪怕是那些最有热血的学子们。

    但别的人就不见得了。

    “我便要为明家鸣这不平!”酒楼中,一位三十左右的人愤愤不平说着,眉宇间满是激愤之sè,不知道他是做什么行当的,但话语间的尖刻之意却是掩之不住,“难道逼死了一条人命,朝廷就是罚些俸禄便作罢?”

    江南之事影响太大,也影响到了江北之地的梧州境内,如今的天下,对于江南事的议论极多,庆国毕竟不是一个严封言路的封闭国度,而监察院八处也没有能力对于京都外的所有地方进行监督,所以人们议论时的胆气还是颇大。

    因为明老太君的非正常死亡,巡江南路钦差范闲的名声受到了极大的冲击,而连番动作下来,明家已风雨飘摇,更是证实了范闲的心狠手辣。这世人往往都是同情弱者的,于是议论之中,都有些蔑视官府那一面。

    只是范闲自登上舞台之后,太过光彩夺目,就是监察院的黑暗也不能稍去其光采,所以并不是所有人都在为明家鸣不平,而那些年青的学生们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得了消息,将自己的屁股再次往天下士子领袖小范大人的身边靠了过去。

    说到底,其实也没有几个人会相信满腹诗华的小范大人,会贪明家的银子。

    “明家?有什么不平?”一位二十出头的年青人耻笑道:“不过是个与海盗勾结,杀人劫货的大土匪罢了,小范大人对付他们,乃是朝廷之幸,万民之福,只有你这等愚夫才会做出这等肃蠢之状。”

    那位中年人怒意大作,一拍桌面说道:“哪里又来的什么海盗?休要血口喷人,我便是苏州人,明老太君何等样的慈悲……人已死了,怎还容得你这黄口小儿胡乱构陷!”

    先前与他争辩的年青人是梧州城里一位士子,此时听着这位中年人自报来路,才知晓对方是来自苏州的旅者,不由冷笑一声,挥着扇子扇风说道:“此事早已在士林之中传遍,明家……你还以为真那么干净?”

    “倒是小范大人……敢问这位兄台,你可知道小范大人做过何等见不得光的事情?”

    那位苏州商人一愣,细细想来,发现范大人这几年间一直在京都为朝廷做事,要说他做过些什么恶事,还确实没个说头。

    梧州学士微笑说道:“想不出来吧?小范大人天纵其材,持身甚正,揭chūn闱弊案,赴北齐扬国威于域外,如此人物,怎会与你们这等铜臭商人夺利?那明家……若不是暗中行了太多人神共愤之事,又怎会引动小范大人出手?”

    其实这话便有些强辞夺理了,不过也让那位苏州商人一时间无法反驳,只得恨恨说道:“明家勾结海盗?这江南人都不知道,你们梧州人倒知道了……海盗在哪儿呢?朝廷怎么没有抓住?如果明家真的有问题,朝廷应该明典正刑地审案,怎么能用强势逼人?”

    双方吵的愈来愈凶,声音渐渐高了起来,火气也大了起来,商人虽未辞穷,却已面红,站起身来,卷着袖子,便准备去打上一架。

    幸亏旁边有人上来拦着了,那位文弱书生才没有吃亏。

    只是没有人注意到,在拉架的过程中,似乎有几只黑脚往那个苏州商人身上踹了几脚,踹的那位商人哎哟连连。

    …………看着这一幕,酒楼里的人们都有些愣了,尤其是那些路过梧州的旅客们。心想争论小范大人的事情,为什么苏州商人却像是得罪了全体梧州百姓?再看了一会儿,这些旅客们更觉心寒,居然连店小二都上去踹了一脚!

    终于有人看不下去了,角落里一个桌子上发出一声娇喝:“都住手!”

    声音的主人乃是位女子,身做紧身打扮,淡黄sè的衣衫,包裹着曲线十足的身躯,腰畔系着一柄长剑,看来是个江湖中的人物,容貌倒是生的十分秀气。

    与她一桌的几人听着这声喊,纷纷暗道糟糕,心想小师妹又要闹事了,有些害怕地看了一眼桌后的师傅,想将这位女子唤回来,没想到这位女子动作快,已经走到了楼中间。

    桌上一行人的师傅满脸平静,年近中年,浑身上下jīng气内敛,看出不深浅,只是有些头痛地摇摇头,对于这姑娘似乎也没什么法子。

    正在打着太平偏肘拳的几人看见来了个多事之人,便散了开来,留下中间那个可怜兮兮地苏州商人。毕竟这女子身边带着剑,一般的平头老百姓谁愿意去招惹。

    “你们为什么要打他?”那女子皱了皱眉头,喝问道。

    楼内的梧州市民们笑了笑,根本懒得理会他,倒是先前那位书生冷笑说道:“大庭广众之下,侮辱朝廷命官,就算大人们大度,咱们这些人难道便也打不得?”

    “侮辱朝廷命官?”那年轻女子厌恶地一拧眉头,说道:“那范闲又有什么了不起的?”

    楼中大哗,就算那位苏州商人对范闲多有不敬不语,但此时听着这女子大言不惭地瞧不起范闲,也不禁有些吃惊。

    范闲是何许人?如今这天下,还有哪位年轻人能比他的风头更盛?怎么这位姑娘却敢如此说话?

    那位梧州书生冷笑道:“小范大人确实没什么了不起的,只是这世上再难找个比他更了不起的人了。”

    那位清丽女子皱着眉头,似乎觉得欺负这些人不算什么本事,问道:“可这和你们又有什么关系?”

    梧州书生微嘲笑道:“不明白?小范大人是我们梧州姑爷,这人居然敢在梧州的酒楼上,说咱们家姑爷大人的坏话,你说他是不是讨打?”

    梧州姑爷。

    范闲娶了林若甫的女儿,自然而然,便与梧州这个从来没有来过的地方,建立起了一种亲密无间、分外古怪的关系。自林相退位之后,梧州城在京都便没有了说话的人物,人民不多有些恼火,但是范闲这位姑爷混的是如此霸道,梧州城的民众自然也有些与有荣焉的感觉,怎会容得外地的旅者放肆的议论范闲。

    苏州商人这顿打,真是无妄之灾了,谁让他忘记了小范大人与梧州的关系。

    …………那位清丽女子似乎很讨厌听到范闲的名字,唇角微翘,露出一丝嘲讽的神sè:“那又如何?也不见他敢在咱们北齐放肆?原来只是仗着老丈人的威风,躲在梧州城当乌龟啊……”

    原来这一桌子人竟是北齐人!

    虽说南庆与北齐早已恢复邦交,两国联姻加上苦荷收徒一事,正在过着蜜月,但毕竟是几十年的老仇人,两国百姓之间的仇视并没有减低太多。此时听着这女子自暴身份,楼中所有人都露出了jǐng惧的神情。

    就连那位被打的苏州商人也自觉晦气,往地板上吐了口唾沫,根本不对自己的恩人道声谢,便反身下楼而去。

    那清丽女子出身高贵,师门又是世间首屈一指的存在,自幼哪里受过这么多白眼,心情顿时变得极为糟糕。

    偏在这时,那位梧州士子大怒骂道:“小范大人是乌龟……那你们那个北齐圣女算是什么?”

    …………酒楼中顿时安静下来,安静地连那清丽女子怒容旁的发丝吹动似乎都能听得见。

    那位北齐女子脸sè冷漠了起来,眼中闪过一丝寒意,似乎被这句话激起了真怒,手指缓缓按上腰畔的剑柄,一股剑意逼将出来,顿时将这楼中清风凝在了原地一般。

    如此玄妙境界,哪里是一般百姓能够抵挡的?那位梧州书生只觉双腿一软,满脸骇异地便要往地上跪去。

    酒桌之上,那位北齐女子的师长,一脸肃容的中年人不赞同地摇摇头,说道:“不得伤人。”

    北齐女子恨恨弃了剑柄,却是脸sè变幻不定,一掌拍了过去!

    便在此时,一道灰影一闪,挡在了那位梧州书生的面前!

    …………桌上那位中年人眉头一皱。

    清丽女子一掌拍出,早已无法收回,硬生生地砸在一件硬物之上!

    她闷哼一声,感觉到对方身上传来一道强大的劲力,自己根本不是对手,胸口一闷,被震退了数步。

    来者身着一身灰衣,一只手稳定地挡在身前,虎口之中握着柄长刀,刀尖正笃在地板之上。他就是用这把刀,挡住了那清丽女子缥渺不定的一掌。

    清丽女子看着那灰衣人手中的怪刀,看着对方那张毫无表情的脸颊,冷哼了一声,知道自己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心里却并不怎么害怕,自己的师傅与师兄弟们都在身后的桌子上坐着,整个南庆,只要叶流云不来,谁能将自己如何?

    但是这一掌之亏,她却是不肯吃,一咬细牙,手腕一翻抽出腰畔细剑,剑花一绽,便准备攻过去。

    “回来。”

    她身后桌上的那位中年人缓缓说道,声音虽然轻,却有一股不容抗拒的威严。

    那姑娘恼火地一跺脚,退到桌边,不依说道:“师傅,让我再打一场,我才不信打不过他。”

    那位中年人微笑说道:“去年在上京,连你成朴竹成师兄也败在这位大人手中,你又怎么能是他的对手?”

    那姑娘家一怔,回头望去,却见那位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高手,对着自己的师傅行了一礼:“狼桃大人,许久不见了。”

    “高兄,许久不见,今rì真巧。”

    桌上的中年人,自然便是北齐国师苦荷的首徒,宫中第一高手,海棠朵朵的师兄,狼桃大人。

    而先前救了梧州书生一命的灰衣人,手执长刀,自然便是范闲的贴身虎卫首领高达。

    说巧?两边人忽然间在梧州碰上,自然不是一个巧字就能说明的。

    …………狼桃望着高达微笑说道:“他还是不肯见我?”

    高达面sè不变,恭谨应道:“旅途劳顿,少nǎinǎi正在静养,少爷没有时间。”

    那位姑娘家好奇地看着师傅与这人说话,这才知道,原来师傅认识此人,只是她一直在山中修行,不知道北齐发生的事情,所以也没有猜到高达的身份。就连此次下江南,也是她自作主张,根本不知道师傅的真正计划。

    狼桃缓缓低下头,两根手指轻轻地捏着酒杯,轻声说道:“麻烦帮我带一句话,这件事情总不能这样拖着……我们北齐人,总有北齐人的骄傲。”

    说完这句话,狼桃长身而起,便准备带着自己的一干弟子出楼而去。

    便在此时,楼旁一道竹帘微动,一位英俊清秀的年轻人缓缓从帘内走了出来。这位年轻人容貌生的极为秀美,双唇薄而微抿,脸上带着人畜无害的笑容,偏生今天这笑容里,却夹了一丝令人心寒的意味。

    狼桃停住了离开的脚步,意味深长地看着来人。

    这位年轻人却只是他微微颔首一礼,便将脸偏了过去,似笑非笑望着那位闹的姑娘家说道:“这是南庆境内,你当街行凶,难道就想这么走?”

    狼桃微微一怔,不知道以对方的身份为什么要为难自己的女弟子,正准备说些什么,却只见对方很坚决地挥手阻止。狼桃无奈地摇摇头,如今北边朝廷倚仗这位年轻人的地方太多,只好由他去玩。

    那位北齐的姑娘家不认识对方是谁,还以为又是一个只知言论激人的酸儒,冷笑说道:“姑娘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姓卫名英宁,阁下有什么指教?”

    “卫英宁?”那年轻人看着这清丽女子,眼睛一亮,联系到最近收的消息,以及狼桃南下的目的,顿时明白了先前这女子为何如此生气。

    他转向狼桃问道:“你的徒弟?”

    狼桃含笑点点头。

    年轻人挠挠头:“她就是卫华的妹妹?”

    狼桃再次点头,有些好笑,准备看这位年轻人如何处理此事。

    谁也没有料到,那位年轻人只是哦了一声,便没有再问什么,转身对着那位叫做卫英宁的姑娘,轻声温和说道:“看在没有什么恶劣后果的情况下,你把剑留下,我便饶了你这一遭。”

    留剑?卫英宁大怒,天一道极重师承,这腰畔佩剑都是由师长所赐,所谓剑在人在,剑亡人亡,哪里可能随便留下?

    她冷笑说道:“你是什么人?说话如此嚣张?”

    狼桃的眉间也终于现出一丝煞气,似乎是没想到这位年轻人竟然如此不念旧。

    年轻人望着卫英宁微笑说道:“我是什么人先不论,我却知道你是什么人。你是卫华的妹妹……而我在桌子上与你那老父亲却是称兄道弟,你算是我的晚辈,我管教你一下又如何?”

    他又转身望着狼桃冷笑说道:“用这种无耻的法子逼我现身,很有意思吗?”

    狼桃苦笑一声,复又坐了回去。与他一行的弟子们见着小师妹受辱,自己这位在北齐享有极大声望的师傅却是不管不问,不由大感骇然。

    卫英宁听着他的说话,却是根本不信,自己的父亲乃是长宁侯爷,北齐太后的亲兄弟,怎么可能和面前这个漂亮的像女人般的年轻人称兄道弟?她嘴唇气的微微颤抖,剑指前方,喝道:“休得胡言乱语!”

    年轻人不赞同地看着她,心想这等暴劣脾气,不像卫华那小yīn贼,倒像极了长宁侯那个老酒鬼,不说自己与她家的关系,单说北齐老婊子给自己惹的那个乱子,自己今天就得把她好好教训一下。

    他一招手,出手如电,手指尖轻触卫英宁的虎口,轻轻巧巧地便把那柄长剑夺了过来!

    这一出手快疾如闪电,更关键是毫无征兆,动作极为细微……好漂亮的小手段。

    卫英宁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就像是看见了鬼一般,吓得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年轻人缓缓抚摩着长剑的剑面,赞赏道:“果然好剑,卫华那小子把老子给他的钱都贪到自己府里去了,居然……还好意思和我抢媳妇儿。”

    卫英宁胸口一闷,发觉自己是真傻,居然直到此时才认出对方的身份,自己的兄长乃是北齐锦衣卫指挥使,是个人见人怕的角sè,这整个天下,除了皇帝陛下之外,大概也只有那个人才敢如此轻蔑地说话。

    年轻人轻弹剑背,望着她皱眉说道:“我妹妹是你小师姑,我那没过门的媳妇儿是你大师姑,不论怎么算,你都是我的晚辈,我教训教训你,有没有问题?”

    天一道确实极讲究这个,卫英宁也无话可说,只是想着面前这可恶的年轻人,居然如此轻薄朵朵师姑,如此让自己卫府受辱,气的是满脸通红。

    “不错,我是这梧州城的姑爷。”范闲微笑说道:“你们的来意我也很清楚,不过死了这条心吧,让卫华也死了这心,准确地说,请你们的太后死了这心,再过些天,你们……终究也是要喊我姑爷的。”

    说完这句话,他将手中那柄剑揉成了一团破铜烂铁大麻花,扔还回去。

第二章 与娘家人的谈判
    话说范闲一行人早已离开杭州,来到梧州快半月的时间,只是这件事情,除了向皇帝报了个备之外,并没有透露出去,所以梧州的百姓并不知道这件事情。

    但是世上本无绝对的秘密,尤其像这种回老家探亲的事情,更不可能瞒过所有人去。所以北齐国师首徒,宫中第一高手狼桃大人知晓范闲的踪迹,并不是什么难以想像的事情。

    而狼桃的南下,又涉及到一样异常有趣的问题。

    从庆历六年chūn开始,北齐圣女海棠朵朵单身下江南,与范闲相会,这数月间的故事,早已传遍了大江南北,尤其是在范闲的刻意布置下,流言传播下,所有的人们都相信了,南朝的钦差大臣范闲与北齐的圣女海棠之间,有了那么一层说不清道不明,暖昧复又暖昧的关系。

    正如范闲在那张床上,那张大被下与海棠两人担忧的情况相近,这样一个男女间的浪漫故事,并不怎么令人意外地牵动了太多人的心思,南庆这方面还没有什么反应,北齐那边就沉不住气。

    海棠是苦荷最喜爱的徒儿,是北齐皇帝最亲近的小师姑,是北齐太后最疼爱的晚辈。

    这样一个出类拔什么的女子,这样一个以天脉者的形象,负责担起北齐臣民jīng气神,提升举国士气的奇女子,在传说中却是……要下嫁南庆!

    这个事实,让北齐人愤怒了,也让北齐的皇室着急了,而且身处上位的那些人们,自然知道范闲在南庆的地位,也知道范闲在当初那件事情中所扮演的不光彩角sè——北齐皇帝是极欣赏范闲的,假假说来,至少也是石头记的粉丝,简称石粉,怎奈何皇太后年纪虽然不大,但xìng情却有些固执,她不会允许这件事情发生。

    在沈重的问题上,在上杉虎的问题上,在锦衣卫镇抚司指挥使的问题上,北齐那位年轻的皇帝已经成功地逼迫着自己的母亲做出了让步,可在这种涉及到婚姻,涉及到脸面的问题上,北齐皇太后说句话,依然是力量十足,北齐小皇帝也不可能硬撑着。

    更何况,在那种极深极深的思想深渊中,北齐小皇帝也不见得希望海棠嫁入范府。

    一来是那几百万两巨银的问题,二来是小皇帝的心思问题。

    所以小皇帝在这个问题上保持了沉默,而主事的,却是太后。

    太后的意见很简单,堂堂一国圣女,怎么可能被牵扯在那些污秽的传言之中不可自拔,自己最疼爱的朵朵,怎么可能就这样毫无名份地嫁给范闲那个无赖。

    所以她派出了以狼桃为首的一行人,要将海棠请回北齐,同时也在国境之内,为海棠谋了一个看似门当户对的婚事。

    总之,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海棠嫁给范闲。

    这是北齐举国所念。

    …………关于海棠的婚事,太后许的乃是长宁侯之子,自己的亲侄儿,锦衣卫总头目卫华大人,二人年纪相近,卫华又确实是个能臣,地位又高,确实是良配。

    只是卫华并不是傻子,第一他绝对不想娶一个比自己厉害的更多的女人进家,第二,他绝对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得罪范闲,世人皆知,范闲继承了陈萍萍的一个怪癖,那就是绝对地护短,绝对的记仇。

    夺人妻,这是何等样的大仇?卫华每每想着范闲在北齐做的那些事情,哪怕身边全部是锦衣卫的护卫,也依然有些心寒。

    可是不论卫华想不想娶,也没有胆子违逆太后的旨意,只好经由锦衣的密信,往南边的监察院发去了自己的亲笔书信,向范闲解释此事,同时提醒此事,抢先把自己摘了出去。

    然而,南下的人们依然还是来了,有那个油盐不进的狼桃,还有狼桃的女徒,卫华的妹妹卫英宁。

    卫英宁是喜爱海棠的,就像北齐所有的女子那般,她一直认为南边那个监察院的提司是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才将海棠留在了苏州,当得知太后有旨让海棠师姑变成自己的嫂子时,她是最高兴的那个人,所以来到庆国之后,她就成了最愤怒的那个人。

    …………从另一个角度看来,范闲所作的事情,所说的话语,对于海棠的未来夫家——那个长宁侯府都是一种不能忍受的屈辱,所以卫英宁才会变现的如此冲动。

    她冲动,并不代表着她的师傅狼桃也会冲动。

    狼桃是苦荷首徒,天下间说得出来的厉害角sè,当然知道太后让自己这一行人出使南庆为的是什么,所以经过雾渡河之后,一路南下,却在梧州停了下来,并没有直接去苏州接海棠回国。

    海棠回不回,不仅仅是海棠师妹的事情,也是面前这个年轻人的事情。

    狼桃看着范闲那张清秀绝伦的面容,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如果自己这些人去苏州将海棠接回国,不论师妹她自己愿不愿意,可是没有经过范闲的允许,这个仇便肯定是结下了。

    如今的天下皆知,南庆的小范大人与北齐的圣女海棠,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骄傲如狼桃,都不敢在这个问题上,把范闲刺激的太过头。没有经过范闲的允许,他们想把海棠接回北齐,也很害怕会面临着南庆军队的追杀与围追,所以他让一行人停留在了梧州,想与范闲见上一面,通报一下这个事情。

    可是……范闲明明知道这些人须梧州,却一直避而不见。

    这也是正常的,如果知道老婆的娘家派人来让自己的老婆嫁给旁的人,谁有那个北齐时间去理会?没有派军队将对方杀个一干二净就是好的了。

    这,便是酒楼上那一系列冲突的背景与前奏。

    …………酒楼中北齐众人,听得范闲那轻佻言语,尤其是什么姑爷姑爷的……都不由心生怒气,心想南庆的人果然无耻,便如范闲这等人才也不能脱俗,行事每有下贱之风,哪有无父母之命,媒灼之言,便妄谈男女之事的?

    狼桃却是了解范闲的人,苦笑一声,说道:“你明知此事不可能,何必如此执着?”

    范闲揉了揉鼻子,似乎那里面嗅着什么不大好闻的气息,冷笑说道:“大师兄,我可不知道你说的事是什么事。”

    狼桃是海棠的大师兄,范闲因为这个缘故,所以言语间还比较尊敬,只是这话落到卫英宁耳中不免有些刺激,自己还真是……对方的侄女了。

    狼桃想了想,笑了笑,拍了拍手,让自己的弟子们都退出酒楼去。

    范闲也笑了笑,一掀前襟,自然而然地坐在了对方的正对面。早有监察院的下属奉上茶来,二人对桌而坐,相对无语。

    半刻之后,狼桃温和说道:“你便是一直避而不见,我总是要下苏州的。”

    范闲点点头,微笑说道:“苏州景致不错,我和朵朵经常逛街,都很喜欢。”

    狼桃目光微凝,转而言道:“有许多事情,并不是你想怎样,便能怎样。”

    范闲避而不答,直接说道:“话说我这辈子,还没什么事情是自己想做而做不到的。”

    所谓话不投机,半句也多,狼桃的眉毛皱了起来,不知应该拿面前这无赖如何办,他是能猜到海棠的些许心思的,所以愈发觉着太后颁下的这任务有些棘手。

    范闲看了他一眼,轻笑说道:“北齐太后让你去苏州,你便去好了……至于能不能接走人,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狼桃听着这话,想了一会儿,却反而笑了起来,笑容里带着一丝高深莫测的意味:“你如此自信,是不是断定了朵朵不会随我返国?”

    范闲沉默着,没有说什么,在这件事情中,海棠的意志占据了绝对重要的地位,谁也不能改变什么,不论是北齐一国,还是自己,都只是妄图影响到她的选择。

    狼桃温声说道:“或许你想错了一点,我来梧州见你,并不是需要你帮助我去劝她……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们准备接她回去,这是一个礼仪的问题,并不是征求你的同意。”

    范闲的牙微微咬着,冷声说道:“她的问题,岂不就是我的问题。”

    “只怕……她并不是如此想的。”狼桃微笑望着她,“我是看着她自幼长大的大师兄,虽说你现在与她交好,但她真正想些什么,只怕我还是要清楚少许……她是一个骄傲的人,你想想,她会一直留在苏州吗?”

    范闲再次默然,他知道狼桃说的话是对的,朵朵貌如村姑,行事温和,但骨子里却因为自己强大的能力而培养出一种强大的自信……与骄傲,让这样一位女子在苏州枯等自己,确实有些困难。

    最关键的是……范闲自问到目前为止,并不能向对方承诺什么。

    这是爱情故事,这是种马的故事,其实这只是人与人之间的故事,有些黯然,有些无奈。

    “她是北齐的人。”狼桃盯着范闲的眼睛,轻声说道:“这不是谁强加给她的概念,而是她自幼形成的认识,当她自身的走向与朝廷万民的利益冲突时,她会怎样选,你应该能猜到。”

    范闲忽然开口皱眉道:“你们又何曾尊重过她的意见。”

    “不对。”狼桃很直接地反驳道:“只是……你一直在影响她的意见。”

    范闲有些怒了,一拍桌子说道:“你们这些人也恁不讲理。”

    狼桃望着他,一言不发,许久之后,才打破沉默,冷笑说道:“你能给我师妹什么?我不理太后是如何想的,师尊是如何想的……若你能娶她,我便站在你们这一面!”

    这句话说的是掷地有声,铿将有力,令人不敢置疑。

    范闲应道:“我辛苦万般做出这等局面,为的自然是rì后娶她。”

    狼桃似笑非笑说道:“你怎么娶?把你现在的妻子休了?”

    …………这是在梧州,林若甫的老家,范闲是梧州的姑爷,婉儿的家乡……不论是林婉儿是海棠,都不可能是为人妾的角sè,在这个问题上,范闲自己也没有解决的办法。在很久以前,他曾经耻笑过长公主,认为对方的目光有局限,因为对方有屁股局限xìng,如今他才黯然地发现,自己也有局限xìng。

    自己不如叶轻眉,不如那个老妈,自己一屁股就坐在了这个世上,却暂时没有法子冲破世间的阻力。

    看着范闲的神情,狼桃淡淡笑了起来:“来梧州,只是本着礼数通知你一声,毕竟南庆之中,就数你与咱们的关系最为亲蜜,这些事情总不好瞒着你做……不瞒你说,我们如果到了苏州,朵朵是一定会随我们走的。”

    范闲沉默着,想着朵朵的心xìng与xìng情,知道狼桃说的话不错,朵朵这个人啊……太聪明,所以太傻,太慈悲,所以对自己太残忍……“你们去苏州吧。”

    范闲不知道是不是想明白了什么事情,微笑说着,此时反而轮到狼桃愣了起来。

    范闲温和说道:“我想通了,在这件事情上太过自私总是不好的,让她承担一国之压力,也是不好的……回便回吧,便像是回娘家一般。”

    狼桃从他的话语里嗅到了一丝不确定。

    范闲继续笑着说道:“回北齐又如何?你是知道你师妹的……她怎么可能嫁给卫华……你们家的太后想的太简单。“狼桃闷哼一声。

    范闲微闭双眼,唇角泛起一丝嘲讽的笑容:“就算你们请了苦荷国师出马,海棠被逼嫁人……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这天底下,还有谁敢娶她?”

    范闲盯着狼桃的双眼,说出了他重生以来最嚣张的一句话,他讥讽着,冷嘲着,缓缓说道:“天下皆知,她是我的女人……谁敢得罪我去娶她?卫华他有那个胆子吗?”

    …………酒楼间一片死一般的沉寂,楼外微风徐来,吹拂着二人身上的汗意,狼桃沉默少许,品出了范闲这话里的玉石俱焚之意,忍不住笑了起来:“真是看不明白你这个人……为什么非要把这件事情弄的如此恐怖。”

    范闲摇头说道:“有很多事情,在你们看来很小,在我看来却是很大。”

    狼桃再次沉默,许久之后苦笑说道:“真是顽笑话了。”

    确实是顽笑话,二人谈的本就不是什么旁的事情,只是牵扯到那个女子的事情。

    狼桃望着范闲那双宁静的双眸,轻笑说道:“在这梧州城中,议论着这等事情……难道你就不怕林相爷心里不舒服,郡主娘娘不快活?“这,便是范闲的致命伤,狼桃先前之所以敢用言语去堵他,凭恃的便是这点,他料定了范闲不敢理直气壮地说出某些事情。

    范闲微怔,不去理他,只一昧冷笑道:“今rì见已经见了,你们还不去苏州做什么?难道还要我陪着你们去?“狼桃也不理这句话,忽而有些走神,温和问道:“有句话是要问的……去年在西山石壁之前,那个黑衣人,是不是你的?“这话来的太陡太突然,以致于范闲也有些反应不过来,但他自幼所受的培训实在扎实,面现愕然,应道:“什么黑衣人?”

    关于西山,关于肖恩,关于神庙的事情,范闲早已经向海棠坦白了,也从海棠的嘴中,知道苦荷国师早已经发现了问题……但是这种事情是打死也不能承认的,能顶一时便是一时。

    范闲相信海棠,她一定不会在这种关键问题上出卖自己。

    果不其然,狼桃不再追问,只是轻声说道:“既然如此,那便不再说了,我去苏州,你在梧州,只盼rì后不会有什么问题。”

    …………一定会有问题。

    范闲平静着,轻声说道:“会有问题的,如果你们敢不顾她的意思……不论是谁,哪怕是你的师傅出面,如果你们强逼着她嫁人,相信我……真的,请相信我。”

    很温柔的话语,狼桃的心里却有些寒冷,已至九品上境界的他,自然早已瞧出范闲虽然在这半年里进境异常,却依然不及自己老辣,但听着这温温柔柔的话,却依然止不住心寒起来。

    “相信你什么?”

    范闲微笑说道:“如果你们敢逼着我的二老婆嫁人,我一定会想办法灭了你们北齐。”

    狼桃沉默着,不论范闲的威胁能不能落到实处,但以对方与北齐的关系,如果这样一位重要人物,强悍的投入到南庆的铁血派中,依然是没有人能承受的损失。

    “相信我。”于是狼桃也温和说道:“我是不会让师妹嫁给她不想嫁的人的。”

    范闲想了想,笑了笑,伸出手去,与狼桃宽厚有力的手掌握了握:“这是男人的承诺。”

    狼桃的眼中忽然闪过一丝笑意:“也许不仅仅是男人的。”

    范闲微怔,不再理会,只是说道:“回答你先前那个问题……关于朵朵的事情,我只是遵从岳父的意见,不管我能不能娶她,至少……不能让别人娶她。”

    范闲的岳父自然就是林若甫,林婉儿的亲爹,没想到这位老人居然会给范闲立下了这样一个规矩,这恐怕是谁都想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