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叔家里世世代代都是裁缝,而他本人的从行年数更是占据了半生。
工具在他手中不再是冰冷死物,一串串精准的数字经由唇舌报出,又被他妥善记录。
测量完尺寸,明叔询问池霭有没有喜欢的颜色和图案花样。
池霭本想客气回复对方看着来就好,她相信专业的眼光,谁料在旁边坐也坐不安分的方知悟,突然从夹克的口袋中掏出了一张折叠四方的纸。
“旗袍的式样我已经帮她想好了,明叔你按照这张图来做就行。”
他一副神神秘秘的模样,不把纸张打开给池霭看过,而是径直交到了明叔手里。
明叔低头细细看完,问:“这件旗袍是少爷您设计的吗?”
“嗯,很久之前随手画着玩的。”
得到方知悟的答案,明叔含笑夸奖道:“这件旗袍光是在脑海里想象出来我就觉得很适合少奶奶了,少爷您这么有天赋,不干我们这行真是可惜!”
方知悟端着青瓷茶杯,动作优雅地喝了口茶水,对明叔的提议表现出几分兴趣:“等哪天我酒吧开腻了,说不定会来你们行业试试。”
“那太好了,阿贤不愿意学,我这手艺传给少爷您也是一样的!”
阿贤是明叔孩子的小名。
明叔这话出口,隐隐有将方知悟看作自己子侄的意思。
可归根究底明叔不过是方家雇佣的一个裁缝,而方知悟却是高高在上的少爷。
池霭以为方知悟会露出被冒犯的不悦表情。
没想到他真如同个后辈般应和两声,说要是做裁缝一定来找明叔学习。
池霭旁观他们之间和乐的气氛,心中对身旁这位向来目中无人的青年有了些许改观。
不过改观归改观,她仍旧很好奇方知悟到底在纸张上画了什么。于是站起身,想走到明叔面前去:“所以阿悟为我设计的旗袍究竟是什么样子?我也想看看。”
方知悟探出长腿往旁边一拦,趁池霭没有防备,手撑椅面瞬间站起来堵在她身前。
他个子极高,站立的姿态仿佛山岳般将相对娇小的池霭视野全部挡住。
而池霭脚步的去势来不及收拢,连带整个身体撞进了方知悟的臂弯。
二人猝不及防抱了个满怀,回过神来的一瞬仅是彼此对视,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将这一变故尽收眼底的明叔并不知晓方知悟和池霭眼中的波涛汹涌,在他的角度看来,现代社会这么开放,未婚夫妻随时随地秀个恩爱也属正常。
他眉开眼笑着说道:“原本还担心按照少爷的性格,就算到了我这个年纪也不一定能找到合适的伴侣,现在看到你们两位感情这么好,我也就放心了。”
短暂的愣怔过后,池霭维持完美的未婚妻人设,替方知悟说起话:“我倒觉得阿悟这种个性很好,毕竟人活一世,想要让所有人都舒服太难了,只要对自己爱的人好就好。”
听了她的话,明叔的笑容更加欣慰:“正是您说的这个道理!”
池霭和明叔一唱一和,化解了眼下对于方知悟而言有些尴尬的气氛。
只是方知悟始终没有搭腔。
池霭又不动声色用余光看他一眼,发觉他紧绷的眉峰到底和缓了下来。
告辞明叔出来,两人在柯尼塞格旁边停下。
池霭重复起来时电话里提过的请求:“我刚才抽空在手机软件上看了一眼,这条老街附近很难打到车,看在我刚才那么配合的份上,希望你可以送我回趟学校。”
因着池霭在裁缝店和明叔的对话,方知悟的心情还算不错。
但他没有立即打开池霭手畔的车门,而是微微挑起眼梢,自上而下俯首朝她问道:“你刚才那么夸我,为的就是让我心甘情愿充当司机对不对?”
这话处处都是陷阱,似乎怎么说都能被方知悟挑出错处。
说是真心话,会被方知悟马上打上标签定论为撒谎。
说不是真心话,估计方知悟会毫不留情地把她丢在这里开车离开。
池霭稍一思索,想出了应付青年的办法。
她圆润的眼珠为了展示诚恳没有做出任何躲闪的偏转,注视着对方,用最平淡的语气说道:“方知悟,也许有时候为了瞒过长辈和其他人的眼睛,我会说出一些违心的话语,但有一件事我从来不会说谎,我很羡慕你永远选择做自己,也很欣赏你真实坦率的品质。”
得到这个答案的方知悟定定回视着她,良久没有言语。
然后他转身走向另侧车门,在跑车发出解锁声的一刻道:“池霭,我还是很讨厌你。”
然而讨厌是真,当那双异常干净的瞳孔之中满是自己的时刻。
方知悟也难得的愉悦了一瞬。
老街到池霭的大学有些距离。
漫长的四十分钟里,池霭静赏沿途的风景。
方知悟则打开音响,重复播放起一位港台男歌手的老歌。
等池霭已经能够在心中跟唱几句歌曲的高/潮部分时,熟悉的建筑尖顶跃入她的眼帘。
从提包里提前拿出学生卡,池霭又委婉暗示方知悟可以找个不起眼的地方将自己放下。
方知悟却直接将车停到了学校正门附近。
迎着门卫投射过来的、如有实质的目光,池霭放弃跟他计较的打算,说道:“谢谢你送我过来,那我就先下车了,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祝你一路顺风。”
方知悟松开方向盘,抱起手臂,任凭池霭按下按钮开启车门。
转过身,不用再看见青年的面孔时,池霭才彻底松了口气。
她朝打卡的闸机走去。
又骤然听见身后传来从远及近的足音。
回头,是大步跟上来的方知悟。
他将盾牌状钥匙握在掌心一下一上抛玩着,走得很快,姿态却游刃有余。
池霭在闸机前停下,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霭霭。”
走到近处,方知悟异常缱绻地叫她一声,展臂勾上她的肩头,灰绿瞳孔自内渗透而出猫一样的狡黠,半是撒娇地说道,“把人家用完就丢,哪有你这样的……”
他的声音不小,尾音处更是七拐八绕,营造出了异常哀怨的效果。
窗口听到他们对话的门卫大叔,视线更是传来几分谴责。
就好像池霭是什么拔x无情的渣女。
他们的背后,眼见有其他返校的学生陆陆续续走来。
池霭不想跟方知悟一起上明天的学校论坛头条,验证过学生卡后,将他迅速拉到了门卫看不到的角落:“方知悟,我才在明叔那里夸了你,你可不要反过来恩将仇报。”
“说吧,到底想怎么样?”
“反正我也无聊,你要做什么就带上我一起吧。”
计划成功一半的方知悟收回勾肩搭背的手,站在树影底下理直气壮地要求。
漆黑的头发,多情的眼睛。
抬起下巴透出理所当然的神情时,有一种全世界都应该为他让步的骄傲和鲜活。
池霭看着他,突地想起了被祁言礼用作头像的黑猫Puppy。
而方知悟不需要养猫。
因为他本身就是一只坏脾气的漂亮猫咪。
嗯,还是长毛难打理的那种。
见池霭答应得爽快,方知悟又高兴起来。
他不再故意用恶心的声音叫她霭霭,而是难得粘人地伴在她身边,时不时点评这栋建筑的配色难看,那个走过去的男同学长得着急,年纪轻轻就已“地中海”。
池霭埋头加快脚步,恨不得全程把他的嘴巴堵住。
幸好进入图书馆后,被安静严肃的气氛影响,方知悟也没再肆意评价。
池霭找了台公用电脑,搜索起需要的书籍名目。
方知悟驻足在她旁边看了会儿,觉得无聊,索性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安德烈·卡佩导演的自传只有英文和法文的版本,池霭将对应的单词输入进去,电脑的搜索系统很快呈现出具体的信息——好消息是,图书馆的书库里确实有池霭想要的书。
但坏消息是,只有一本,而且这本在几个小时前就借了出去。
池霭在图书管理员那里得到借书者的姓名和专业信息,对方叫何颜生,是广播电视编导专业的大二学生——由于安德烈导演的这本全英文自传在本校书库算是冷门书籍,平时都放在角落里堆灰,因此何颜生借走时,图书管理员还特地多看了他两眼。
是巧合,还是人为?
自己昨日才从陆柯那里收到消息,今天需要的自传就被人借走了。
池霭猜测,说不定别的公司也通过其他渠道抢占了先机。
她转头把何颜生的名字发在几个关系要好的学生会同学组成的微信小群里,大家纷纷响应,说一定会在最短的时间里帮她打听到这个二年级生的联络方式。
今日的计划泡汤了,池霭也没有灰心。
她又将跟安德烈导演相关的关键词输入进去,借到了几本还算实用的书籍。
不知不觉中,晴朗的白日陷入了黄昏朦胧的拥抱中。
晚霞将洁白云层渲染出熔金的色彩。
忙完自己事情的池霭终于想起了一声不吭了许久的方知悟。
她抱着三本厚重的书籍,朝设计成阶梯状的座位看去。
在蜿蜒而上的第五排靠窗位置,一颗毛茸茸的脑袋陷在鲜亮粉色的包围里——方知悟侧趴在手臂之上似乎在睡觉,两条被修身束腿裤包围的长腿从挖空的木桌底下支出。
他真的太好看了。
就连晚霞也格外眷顾。
熔金的色彩自云端温柔淌下,渗进他的发梢之间,于是身影也拥有了绮丽的轮廓。
有路过方知悟身边的年轻女学生停下脚步,兴奋又羞怯地打量他沉睡的侧脸。
池霭也罕见地放弃了直接叫醒对方的心思,而是站在不远处欣赏着这样美好的风景。
……
很久以后,方知悟手畔的桌面被轻轻叩响。
他才从梦中醒来,往日桀骜的瞳孔短暂失去聚焦,一瞬对上了池霭温柔包容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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