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牧羊从不认床。
因为她家里的床,和酒店的没有什么区别,没有人为她铺上带着阳光余味的床单,也没有人在床头给她讲睡前故事助眠。甚至还不如酒店的床舒服。
她曾遇上财大气粗的审计客户,给他们订的酒店是希尔顿,那是她睡过最舒服的床垫,每天起床都很困难。
没想到池遂宁家的床竟然更舒服,所以当她被门铃吵醒的时候,用尽了一生的决心才爬起来。
门打开,看见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微粒?你怎么来了?”
黄微粒拎着大包小包进门,喜气洋洋回答:“服务客户呗。”
姚牧羊指着自己:“我?你们开始拓展低收入阶层的个人客户了?”
“我们公司还不至于落魄成这样,是池总。他说你搬家匆忙,让我去给你买衣服,听说你晚上要去见家长,我特意给你挑了几件端庄的。”
婚前婚后的待遇果然不一样,上次刚埋怨他做霸总不合格,参加宴会不给自己买衣服,这就安排上了。
“我就一个问题,他给你事后报销还是提前预支现金?”
“池总是敞亮人,直接给了我商场储值卡,我也不含糊,直接给他花了个干净。”
还真是说到做到,婚后特权也兑现了。
黄微粒拿出一件水绿的旗袍,在镜前抖开,花纹款摆,像湖水荡起涟漪:“你身材好,穿这件肯定好看,豪门贵妇都喜欢贤惠的传统女性,你试试?”
姚牧羊在身上比了比,确实气质斐然,但一点儿也不像自己。
她摇摇头:“算了,穿上别扭,家长我已经得罪过了,估计也挽回不了形象了。”
她最终选了一件洋红的一字领连衣裙,收腰宽摆,张扬又喜庆。
黄微粒摸了摸她的腰身,又看了看自己的,感叹她一点儿也不像个孕妇。
姚牧羊笑了,摸着自己的脸:“才六周,它还没我的小指头大。不过,你看不出我身上的母性光辉吗?”
“上周你还坚决要打掉呢,现在住上大房子,竟然开始吃叶酸了,果然还是时总的钞能力厉害。”
“我暂时借住在这儿,等我妈走了,我就搬回去。”
“你有妈妈?我还以为你是孤儿。”
黄微粒和姚牧羊在一个宿舍住了四年,做了七年朋友,从来没见过她妈妈,她也从不提起。大一新生入学时,个个都是家人护送,唯独姚牧羊自己搬箱子铺床;毕业典礼上,人人都有父母送花合照,姚牧羊还是一个人。
姚牧羊看着镜中的自己,有些恍惚。大家都说她长得像母亲,除了眼睛,简直像和赵小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她见过赵小山年轻时上台唱歌的照片,一袭红裙勾勒纤长腰身,殷红的唇丰润魅惑,闭上眼睛低吟浅唱,堪比挂历上的明星。自己和她相比,虽有几分形似,但风韵差了十万八千里。
“她都能把孩子养大,我也能。”?她喃喃对镜自语。
池遂宁回来时,姚牧羊正窝在沙发里凝着眉看书,夕阳照在脸上,脖颈的小绒毛变成了金色。
听见脚步声,她抬起头,然后急忙把书往沙发缝里塞。
但天不遂人愿,池遂宁的沙发根本没有缝。情急之下,只能用宽大的裙摆盖住书页。
这反倒勾起了别人的好奇心,池遂宁踱过来:“在看什么?”
她故作漫不经心:“没什么,网络言情小说,池总不会感兴趣的。”
池遂宁挑了挑眉:“我还以为你在看我以前留下的注会教材。”
这座公寓是他以前在六大会计师事务所工作时住的,三年前离职就搬走了,留了不少专业书在这儿。
姚牧羊涨红了脸,一把撩开裙摆,露出腿边的一本《审计》。
她干的就是审计,总觉得自己以干代学早就融会贯通,所以在这门上花的复习时间很少,谁知连续三年,每年都差那么一两分及格。刚才在书柜看到教材,就拿开翻一翻打发时间,结果被某些一年过六门的人逮了个正着。
她有些气急败坏:“你都看见了,干嘛还明知故问?”
书本旁是雪白的肌肤,池遂宁伸手用裙摆盖住,扶了扶眼镜:“我随口猜的。”
合着是她自己乱了方寸?
姚牧羊起身往外走:“干正事吧,早去早回。”
经过池遂宁身边时,他忽然蹙了眉,抓住她的手腕:“你的戒指呢?”
姚牧羊顺着他的目光低头,自己的左手无名指干干净净,什么装饰也没有。而他手上戴着一枚素圈,正好压住纵贯无名指的一条青色血管。
她想了一想:“好像是落在家里了。”
腕上的力道紧了紧:“好像?”
她又回忆了一下:“对,是落在家里了,明天我想办法拿回来。”
池遂宁仰头看她,下颌紧绷,像是生了气。
这怒气来得没有道理,姚牧羊揣测着他的意思说道:“你如果早些告诉我今晚要见你妈妈,我就会戴着了,要不你也摘下来,就不会显得突兀了。”
池遂宁眉头缩得更深,看了她片刻,然后也站起身:“算了。”
“算了”这话听着让人添堵,但她无意纠缠,本就逢场作戏,说多了也是徒增烦恼,于是亦步亦趋跟在他后面。
池遂宁一路上都没说话,只是静静开车。
姚牧羊觉得莫名其妙,戴上耳机听起了胎教音乐。
明明舒缓的音乐,却越听越烦躁,她扯掉耳机,问道:“今晚家宴是什么主题,我好准备一下。”
池遂宁过了片刻才淡淡答话:“你不用准备,吃饭就行。”
好像她只知道吃似的。
“那你说说都有什么菜?”
池遂宁再次沉默了,这次是语塞。
一个问题回答不出来的时候,最好的办法是回答另一个问题,简称顾左右而言他。
“我们今天结婚,我总要给我母亲一个交代。”
姚牧羊震惊:“结婚这么大的事,你没和你妈商量?”
池遂宁瞥她一眼,仿佛在说,好像你和你妈商量了似的。
“你不要和我攀比,我家又不是母慈子孝的气氛。快停车,我不要掺和你家的家务事。”
车子没停,反而加了速:“我母亲对我们结婚没有意见,只不过她以为我们是两厢情愿。”
姚牧羊这下理解了他刚才为什么生气,原来是重要道具不在,怕被看出端倪。她比了个OK,宽慰他道:“懂了,我会配合你的。”
池遂宁一哂:“你懂什么。”
抵达城北别墅时,天已经黑了,院中亮起错落的夜灯。池边的忍冬树里便有一盏,把银色的花朵也都染了黄,让姚牧羊走了神。
“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用的是什么牌子的香水?”
“我不用香水。”
她有些错愕,皱起鼻子嗅了嗅,却分辨不清空气中的清冽味道是来自院里的树,还是身边的人。
迟母从台阶上走下来,对儿子笑意温柔:“怎么现在才来,我等你们半天了,你今天穿得倒喜庆。”
姚牧羊暗中打量了他一番,还是上午那身白衣黑裤,不知哪里喜庆了,倒是自己红彤彤的,穿得像个礼物盒子。
迟母转向她,正瞧见她一脸认真地望着自己的儿子,于是亲昵地挽住她的手:“进去吧,你不能累着。”
姚牧羊弯起眼睛:“谢谢阿姨。”
“怎么还叫阿姨?”
她低下头只是笑,像极了害羞的新妇。
池遂宁把她拉过来,像极了护短的新郎:“红包都没给,就骗人家改口?”?
迟母伸手打他,像极了寻常人家爱操心的母亲:“还不是你心急,婚礼也不办,我哪有机会?”
三人都在角色里,演了一场其乐融融的家庭戏。
池家的做饭阿姨贝姨这些天已经摸清了姚牧羊的喜好,今日准备了一大桌,全是她爱吃的。
她不能辜负这这番好意,全程埋头吃饭,偶尔应和着点点头。
迟母见她胃口如此好,十分欣慰:“年轻人拌两句嘴是情趣,但吵多了还是伤感情,好彩你们顺利结婚了。牧羊现在有孕受不得累,等孩子生下来,再好好操办。”
不知道池总用了什么话术,让她把自己上次的离奇表现归结为小两口吵架,姚牧羊深感钦佩,一边啃鸡腿一边点头如捣蒜。
“虽然一切从简,也不能失了礼数,牧羊,你父母什么时候方便,请他们来家里吃个便饭。”
她刚想说自己是孤儿,又怕和池遂宁的说辞对不上,于是埋头苦吃,把话筒让给了池总。
池遂宁不疾不徐:“这两天我已经和牧羊去拜会了岳父岳母,他们不常在京城,也不讲究这些虚礼,下次有机会再见吧。”
汉语果然博大精深,这番话没有一个字是假的,但合起来却是一派胡言。
池母很信任自己的儿子,不疑有他:“都好。”然后忽然笑起来:“牧羊,我一直觉得你的名字好有气节,是取自苏武牧羊吗?”
她放下了手中的鸡腿。
她的名字是赵小山取的,赵小山从小不学无术,自然不会从典故里找吉祥字眼儿。
当初她与姚远峰约定打胎,临了却退缩了,怎么也不肯上手术台。年轻男女在医院门口争执,讨论这个孩子该怎么养。
赵小山豪气干云:“儿孙自有儿孙福,不需要你管,山坡上放的羊没人管都能活,我生的孩子也能长大。我已经决定了,无论男女,它的名字就叫放羊!”
姚远峰被她这一刻的勇气蛊惑了心智,真的和她结了婚,后来女儿出生上户口,他嫌“放羊”二字太过难听,改成了牧羊。
这个故事并不好听,于是她编了一个更离谱的:“不是的,是取自《霸王别姬》,虞姬就是牧羊女,我妈想让我也嫁个霸王或者霸总,没想到还真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