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子枭微顿,随口问道:“谁在车上?”
高树垂首恭顺答道:“近身宫娥皆在。”
竟是连奴才都比他配坐她的车。
沈子枭眼皮抽动一下,却不觉气恼,竟还觉出几分意趣儿来。
“告诉你家主子,孤已经教训过妙仪了,让她不要生气。”沈子枭的声音不大不小,确保车里的人能听到。
高树把腰弯得更低,声音却不卑不亢:“是。”
沈子枭又淡淡瞥了一眼车窗,才转身离去。
待他走远,高树才直起身子,转身对车里人说道:“公主,殿下已经离开。”
江柍淡声道:“知道了。”
雾灯则一脸担忧:“公主为了奴婢得罪那撷华公主便也罢了,现下又拒绝殿下同乘,奴婢只怕您与殿下因此生出嫌隙。”
江柍却不在意:“沈妙仪那个草包,我愿意教训她一下,都算抬举她,至于殿下……”她轻嗤一笑,“我便是故意要让他知道我受了委屈。”
都说气大伤身,江柍在回击泄愤之后,心情已然明朗。
只是少不得要榨干此事最后一丝利用价值,让沈子枭对她上心。
“奴婢倒认同公主所为,撷华公主处处针对,实属无理,合该教训一下,雾灯你就不要多虑了。”星垂正给雾灯擦药,见她担忧,不免劝上几句。
雾灯闻言便垂泪。
江柍不由正色道:“雾灯,我大婚之夜见你不在,便差人送了你一支金簪,你可知为何?”
雾灯茫然,想了一会儿,终是摇了摇头。
江柍目光里满是平静而给人安心的力量:“因为我想让你知道,你的忠心和用心,我都看到了。”
“公主……”雾灯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挂在下巴上,随着她一起定住了。
江柍不免语重心长:“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单论你自己,你是从不在意脸上的伤,而你但凡在意了,都是为了我,怕丢我的脸。”
江柍伸出手把雾灯下巴上的泪水擦掉,一笑:“可今天我明明白白告诉你,我不需要你这样做,你在我眼里并非是个有缺憾的人,相反,正如画龙点睛,你这个人,正是因为脸上这道疤才完整。”
一个贫穷的幼女,为了不愿被卖为娼妓,便毅然决然自毁,来对命运进行一场决绝的、刚烈的、永不原谅的反抗。
她的疤痕便是从呱呱坠地之后,长出的最后一缕胎发,最后一颗牙齿,最后一根骨头。
从此,她才变得完整。
所以江柍想告诉她:“别人都是漂亮,而你是美。”
雾灯久久没有回过神。
她没想到公主会把她看得这样透彻,又对她如此欣赏,顿时心里泛酸,既觉得感动,又觉得踏实。
公主都这样说了,她若还是钻牛角尖,岂非不识好歹?
雾灯泪痕未干,却努力扯出一抹笑来:“奴婢知道,公主是不肯轻易舍弃玉箫之人,奴婢都知道……”
她容貌有损,可江柍却未曾有一丝一毫弃她之意,反倒事事为她做主,她如何能不感恩?
江柍想起谢绪风弃箫之事,一笑,也对星垂月涌说道:“你们都是舍家伴我而来的,我绝不会让任何人折辱你们分毫。”
星垂月涌听罢,无不动容。
主仆之间,自是一片温情。
然后月涌蓦地想到什么:“那个晁家女,我瞧她似乎对殿下有意。”
连月涌这傻丫头都瞧出来了?江柍自嘲一笑。
“何止!”星垂气恼道,“我瞧着在场所有人似乎都知晁家女与殿下的情意,而殿下也并未避嫌,难不成是想纳她为妃吗?”
“……”江柍的嘴角不由绷紧。
这话戳到了她的心口上。
她今日拒绝沈子枭与她同乘,表面看来是在生沈妙仪的气,实则是因看出了沈子枭有纳晁家女为妃之意。
她回想起席间的细枝末节来,抿唇不语,心里却一点点梳理着,不由陷入沉思。
江柍回到东宫时,沈子枭还未回来。
她下了马车,便往扶銮殿走。
穿过一个垂花门,迎面遇见宋瑾。
宋瑾一瞧见江柍,便停下来行礼问安,又瞥见雾灯和高树,不由吓了一跳,问道:“这是怎么了,出去一趟,娘娘身边竟有两人负伤?”
江柍扫了眼雾灯的双颊,转而又看了高树的额头一眼,摇摇头说道:“你们两个下去敷药,今日就歇息吧,不要来伺候了。”
雾灯和高树相视一眼,都没有动。
江柍便冷了声:“如今连本宫的吩咐都不听了?”
雾灯和高树这才行礼退下。
江柍又对宋瑾说:“他们无碍,只是不小心冲撞贵人所致。”
宋瑾暗自思忖,冲撞了什么贵人能伤成这样,谁又敢给新晋的太子妃这样大的下马威,一时默默,很快便看到了江柍手腕上的伤痕,不由倒抽了口气问道:“娘娘怎么也受伤了?”
江柍不愿多言,答非所问:“你这是要去哪里。”
宋瑾回道:“本想和欢儿去千鲤池喂鱼。”
江柍只见欢儿手中确实捧着鱼食盒,便说:“那你去吧,本宫先回扶銮殿了。”
闻言,宋瑾自知不好再问什么,就侧过身为江柍让路。
待江柍走后,欢儿说道:“真奇怪,怎么出去一趟,太子妃主仆三人都受了伤?”
宋瑾也觉得诧异,想了想便说:“不去喂鱼了,回去备些药膏,我们去看一看娘娘。”
欢儿不解:“太子妃娘娘要什么药膏没有。”
宋瑾便白她一眼:“你可真是蠢钝,她有自然是她的,我送的再不好,那也是我的心意。”
欢儿闻言眼睛便亮了亮:“奴婢知道了,公主理应前去,毕竟日后的恩宠,还要看太子妃是否成全。”
宋瑾见欢儿是个一点就通的,不由笑了笑,只是笑意很快便淡:“日后不要叫我公主,我只是一个陪嫁而已,唤我主子或姑娘即可。”
欢儿闻言便点头说:“是,奴婢记下了。”
江柍回到扶銮殿,先命月涌去备饭菜,才去寝间换衣裳。
她脱下衣裙,才知手臂与腿上竟有几处瘀青和擦伤,却不疼,只是她玉体白皙,才衬瘀痕可怖。
惹段春令连连叹道:“何止白璧微瑕。”
江柍不在意:“无妨。”换下衣服便去暖阁了。
星垂早命人把火炉烧了起来,汤婆子也煨得热热的,江柍坐在罗汉床上,靠着锦缎引枕,任星垂替她擦药膏。
这时宋瑾来了。
江柍不愿见人,却也没有推脱,便让她进来了。
宋瑾拿了玫瑰膏子及一应丸散膏丹前来,江柍笑着接下,又让她到罗汉床上坐,宋瑾不敢坐,便推辞着半坐在一张玫瑰椅上,虚虚倚着青缎椅袱。
江柍笑:“原是自家姐妹,不用如此守规矩的。”
宋瑾只说:“便是知道娘娘疼爱,瑾瑾才不能坏了规矩。”
江柍暗想,这倒是个谨慎的人。
便唤人拿来闪缎坐褥给她坐。
二人一番寒暄。
少焉,月涌传膳进来。
只听衣裙窸窣,十二个宫娥捧着大漆捧盒渐入殿内,为首的二人是此前沈子枭赏的青雨和蓝雨。
墨雨和红雨二人此前被江柍安排在殿内伺候,干一些奉茶或侍弄花草等闲散的活。
见江柍要用饭,宋瑾便欲告退。
恰好殿外传来:“太子殿下驾到。”
宋瑾忙起了身,只见猩红毡帘被打开,一袭蓝袍的沈子枭进了门,她忙低下头去,请了个安。
江柍倚在罗汉床上,并未起身,说了声“问殿下的安”,却是敷衍不耐至极。
宋瑾见她如此无礼,饶是大气也不敢出。
可那沈子枭却无半点不悦,甚至并无半分意外,仿佛对江柍的态度已是习以为常,只问她:“你的伤上过药了吗。”
江柍说:“还未。”
沈子枭已走到她身旁,说道:“我正好拿了药膏来。”
他竟自称为“我”,宋瑾更觉不可思议,不由抬头看他一眼。见他从进门起便只注意江柍一人,竟连半个眼神也没给旁人,便知江柍是极得沈子枭宠爱的。
一时既生羡慕,又觉嫉妒,感慨万千。
她并非没有眼色之人,福了福身子,顷刻间便无声告退了。
待宋瑾离开后,沈子枭也把其他人尽数打发了出去。
江柍便问:“你把人都打发出去,谁来伺候我上药。”
沈子枭斜觑她一眼,无奈道:“我来伺候娘娘可好。”
江柍一哂:“受不起。”
她态度冷淡,沈子枭知她心里不痛快,顿了一顿,拿过药膏在她身旁坐下。
她早已换上寝袍,因见客的缘故,外头另披了一件袄子。
此刻客已离开,她便脱了袄,拿起玉箸开始吃饭,丝毫不管沈子枭还眼巴巴等着为她上药。
桌上摆着紫苏鱼、三脆羹、水晶鲙、三鲜棋子、细料馉饳儿等若干碟热气腾腾的吃食,另有金丝党梅、香枨元、滴酥、木樨饼等馃子。
沈子枭便说:“也好,你吃完我再帮你上药也是一样的。”
江柍也不搭话,自顾自地用饭,仿佛饿坏了,只看着餐食,抬眼都不肯。
摆明了闹脾气。
沈子枭无丝毫不悦,静静等她吃完。
江柍沉得住气,细嚼慢咽,一顿饭竟吃了半个多时辰。
待她吃饱了,便喊月涌来收拾碗筷,又从罗汉床上起身,对沈子枭说:“殿下请回吧,臣妾要歇息了。”
说完话也未等沈子枭表示,便去往寝间。
沈子枭跟了过去。
眼见她脱鞋上床,正欲把床幔放下时,他轻轻从身后拥住她,问:“你究竟是不是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