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子枭醒来的时候,江柍还在熟睡着。
她浓密的睫上还挂着一颗颤巍巍的泪珠,他把手伸过去,那泪珠像是能看穿他心意一般,听话地落在他的指尖上。
他捻灰般,把这颗饱满如珠子般的泪给弄破了,指头湿了,他再抹她脸上擦干。
她皱了皱眉,躲开。
他好笑似的,又往她唇上抹了一下,她大概以为是吃的,竟砸了一下嘴,他眼眸不由紧了紧,竟没收回手,反而加了手劲儿。
她不知是睡傻了还是饿昏了,居然张开嘴,含着他的指尖儿如含住一根脆筋巴子,舔了舔。
他浑身一僵。
只觉酥麻感如一条草丛中无声爬行的蛇,沿着手上那根筋直抵心房而来,不觉又情动,刚想吻她,谁知手指上倏地传来剧痛。
疼得他连惺忪之意都一扫而光。
低眸看,她又皱了皱秀眉,大概在想怎么咬不动呢,于是又咬了第二口。
这一次当真是发了狠,他吃痛,忙把手抽出来,只见指尖她亮晶晶的口涎上赫然一圈渗血的牙印。
真当他是吃的呢。
沈子枭将手指含了含,只为止痛,并未发觉自己这个动作有何不妥。
几个时辰后,崇文馆内,太子少保晁适,左右率府事孙兴祖、孟愿,以及太子中允谢绪风等一行人正和沈子枭商讨峦骨部落扰我边境之事。
“峦骨部落本是杂胡,当年圣祖北征攻灭巫渠氏后,其首领率领五百人投靠柔然,居住在吐谷浑北面,为柔然打造兵器,不过是柔然的锻奴而已,谁知昔年我国灭梁之时,他们竟也攻灭了柔然,统一了北方草原,真是狼子野心!”
说话的是太子少保晁适,他本是武将出身,现在朝中还任平章录军国重事。
“峦骨的首领阿难答素有草原雄鹰之称,最是喜战。”孟愿接话道,“怕是迟早进犯。”
孙行祖便说:“如今已经十二月了,眼看到年关,想必他们不会轻举妄动。”
“诶,此话差矣。”孟愿笑,“汉人过年,峦骨人可不过。”
“……”
沈子枭把玩着一枚云龙纹镶宝石金戒指,淡淡听他们讨论,并不插话,喜怒亦不轻易形于色。
“凭他是谁,胆敢进犯,虽远必诛!”晁适是打惯了胜仗的,对峦骨甚为不屑。
“老晁啊你先别着急,没准此仗不派你打呢,你忘了恭王手底下可还有个祝勇,他也是军功赫赫。”孙行祖笑道。
“我……”晁适刚要说什么。
“几位大人商讨许久,不如喝点茶润润嗓。”沉默许久的谢绪风笑道,“这仗打与不打,何时打,怎么打,想必陛下和太子殿下心中自有考量。”
孟愿执起茶盏,抿了口茶道:“自然,此事涉及用兵,还需静观其变,再从长计议。”
此话一出,其他几位大人也随声附和。
“不知殿下与太子妃娘娘相处如何。”吃了茶,晁适才将话头扯到别处。
这本不该是臣子可以问询之事,沈子枭把玩戒指的手顿了顿,才道:“如婚前所议,以礼相待。”
在座皆是沈子枭信任的近臣,娶迎熹本就是一桩政事,故而成婚之前便已与他们商讨:无论晏昭是否兵戎相见,都需对迎熹以礼相待。
两国不战,这便是全了礼数,两国若战,礼待于她,亦能笼络人心,便于朝臣归服。
孙行祖笑道:“晁将军莫不是听说太子妃娘娘貌美非常,怕殿下中了美人计吧。”
“莫不是在替你家姑娘打听吧。”孟愿也笑。
晁适登时被茶水呛了一口,边咳边说:“老夫绝无此意!殿下切莫听这几个老匹夫胡言乱语,好没规矩。”
晁适的嫡长女晁曦暄心慕沈子枭已久,此事在朝中已不是秘密,沈子枭对晁适在军中的权势极为看重,自然不会拒绝这次巩固利益的机会,早已默许会纳曦暄为妃。
“殿下从不在乎虚礼。”孟愿笑。
又说:“也从不沉迷女色,定是不会被那迎熹公主乱了心神的,请晁将军放心。”
这些话看似打趣儿,实则暗含提醒。谢绪风瞥了眼沈子枭,恰好见他将一枚戒指收回袖中,再一定神,便见他指尖红肿,赫然一圈牙印。
心下不由一笑。
沈子枭只是淡淡:“孤早已打算年后向父皇请旨求娶曦暄。”又轻叹道,“只是不能予以正妻之位,实在委屈她了。”
他直呼晁曦暄的闺名,已有亲近之意,却不知为何,在念“曦暄”二字时,倒想起迎熹来,而迎熹的闺名恰好唤作宋璇。
晁适心定,便起身跪地:“殿下属意小女,乃是小女之福,只愿常伴殿下左右,不敢奢求其他。”
沈子枭沉默一霎,紧接着便起了身,亲自将晁适扶了起来:“孤定不负将军所托,必视曦暄为珍宝,敬之爱之。”
“……”
谢绪风在旁侧听,始终默默。
只瞧沈子枭手上的痕迹,便知他必定经过一场缠绵。
昨夜还拥妻入怀,今早便轻易许诺另纳她人。
这便是沈子枭了。
从不吝惜利用感情,哪怕是他自己的感情。
他自小作为太子伴读与沈子枭相识,从记事起,父亲便说孝章皇后于谢家有恩,嘱咐他要对太子效忠。
后来沈子枭太子之身被废,八岁便入梁国为质。
离国那天,陛下念他与沈子枭同窗之谊,恩准他到场相送。
到了才知,那日送行之人,竟只有他一人。
来之前父亲叮嘱过他:“先皇后可怜,那孩子也是,你不要只远远看着,去同他说说话,让他知道还有人挂念他。”
他便走到沈子枭的马车旁,掀开帷帘看他,只见他小小一个坐在宽宽大大的马车里,似乎在发呆也似乎不是。
他问:“你与陛下道过别吗。”
沈子枭一道寒凉的目光扫过来,声音却无悲无喜:“被抛弃之人,不配道别。”
七年之后,晨光雾霭里。
沈子枭从遍地狼烟一片废墟中,浑身带血厮杀出来,手中赫然提着梁国国君的项上人头。
来到军前,他随手将头颅扔于马下,傲然挺背,淡声道:“至此,梁国已灭。”
谢绪风记得,当时不知谁在他身后嘀咕了一句:“入敌国,灭敌国,七年卧薪尝胆,枭雄一朝出世。看吧,他定要走向称孤道寡、万人之巅的道路了。”
那一刻,谢绪风便已明白——薄情寡性是他的来处,亦是他的归途。
思及此,便伤惘起来。
后来他成为沈子枭幕僚,世人只道他是佩服太子才干。
其实他只是觉得他可怜。
“你发什么呆?”谢绪风的思绪忽被沈子枭唤回,才知几位大人将要告退。
他起身相送,待人走后,他才说道:“臣只是在想,殿下对迎熹,可生情意?”
“你怎会这样问。”沈子枭不知谢绪风为何会问这般无聊的问题。
谢绪风看了眼他受伤的手指,他才意会,笑说:“相处不过三日,何来情意之说?何况就算有,也不妨碍我另纳她人。”
谢绪风一早便知他会是这个答案。
却还是问出了口。
世人皆道,女子凭美貌便能使男子折腰,可迎熹那样的绝世容姿,却也得不到一个男人完整的真心。
谢绪风想起那日济水畔楚楚动人的红裙少女。
不知为何,心里的雪便落了下来。
沈子枭起了身:“思渊今日邀我去冰戏,你也一同去吧。”
“你知我一贯喜静不喜动,不如待我回府拿上鱼竿,你们冰戏,我垂钓。”他们三人除君臣之外还另有一层友谊的情分在,谢绪风自然不会拒绝。
于是二人先骑马回国公府,略坐片刻,又去城外济水河畔游玩去了,直至酉时才乘兴而归。
沈子枭驾马回到东宫的时候,只见一辆车顶四脊竖红色五凤的马车刚好离开。
他下马进府,去往江柍所住的扶銮殿。
穿过两个廊庑,在拐角处的立柱灯旁恰迎轻红浅碧,他便问道:“你们这是要去哪。”
二人屈膝行礼,轻红说道:“太子妃娘娘给奴婢们赏赐,奴婢们正要去谢恩。”
沈子枭便问:“赏了什么?”
轻红回话道:“每人都赏了一颗西洋大珠并一对鸦青宝石。”
浅碧忙说:“殿下你不知,奴婢还从未见过如此光莹饱满的珠子,每个还都如鹌鹑蛋那般大,奴婢在东宫府里长大,自以为什么样的东西都见过,却也被太子妃娘娘的阔绰震慑到了呢。”
沈子枭这两个丫头,轻红稳重,浅碧却古灵精怪许多。
见浅碧喜而忘形,轻红给她使了个眼色,提醒她不要多言,可惜浅碧并未察觉,又继续说道:“连倒夜香的王婆和看马厩的小黄门都得了赏呢。”
沈子枭略顿了顿,紧接着便又往前走,问:“今日谁来过?”
轻红回道:“赫州满城的诰命贵妇今日几乎都来拜见太子妃娘娘。”
“那刚才走的是谁?”
沈子枭随手解开披风,浅碧接下,回话说:“是宁安郡主。”
说话间已来到扶銮殿。
雾灯恰好出门,看到沈子枭,忙躬身行礼。
沈子枭越过她往殿内走,没看她一眼。
雾灯待沈子枭身后的侍从也都踏进殿内,才起身,莫名觉他眼熟,却深知早前不可能见过他,便不再去想,继而去了膳房。
沈子枭走进寝殿,江柍才知道他来了。
外头竟然没人通传一声。
她放下手里的油卷儿,跑到他身边,盈盈笑问:“你回来啦。”
她心情很好的样子。
他便问:“何事如此开心?”
“今日有许多人来拜见我,连怀胎六月有余的骞王妃也来了呢。”
沈子枭顺着她的话,接道:“哦?那东宫的门槛岂非都快被踏破了。”
江柍笑:“谁说不是呢,一大早郑国公夫人便来作客,谁人不知,郑国公乃是你的剑术师父,郑公夫人自然算是你的师母,且那叶思渊是你头号跟屁虫,待你如此钦佩景仰,我怎能薄待他的母亲,郑公夫人拿了多少东西来,我便双倍回了过去。”
沈子枭闻言也淡淡一笑,对他敬重之人以礼相待,便是与他夫妻同心同德。
他又问:“就因她们来作客,你就高兴成这样?”
江柍努嘴:“才不是呢,我高兴是因为宁安郡主请我去七日后的马球会。”
“怪不得。”
“什么?”江柍没反应过来,待反应过来,也不明白他是何意。
沈子枭点她的鼻尖:“怪不得你赏奴才们珠子。”
江柍赫然瞧见他指头上的牙印,不由凝眸:“你手怎么了?”
沈子枭早忘记手上还有伤,经她提醒,又注意到了,便问:“你不知道?”
“……”江柍闪过茫然的神色,颤了颤眼睫,“我咬的?”
江柍这回倒没有骗人,她是真不知晓。
他昨夜太折腾了,她刚得了他亲笔所书的花笺,又不好不配合,后来累得昏死了过去。
原本经过刻意训练的她,睡觉是极轻的,以往他每次起身她都知晓,可今早却一直睡到段春令来掀她被子。
“不是你咬的,还会是旁人?”沈子枭冷哼道,“昨夜我才‘签字画押’,怎敢这么快便去招惹别人。”
江柍想了想,还是什么都记不起。
她暗叹,日后须得想些法子拒绝他几次才好,不能让他太餍足而苦了自己。
她既弄伤了他,便只好揭过此话,又答他先头提的问:“我是午膳后赏的珠子,那会儿郡主还未前来邀我去马球会。”
沈子枭知她要对咬他一事避而不谈,便顺着她的话道:“那是为何?”
“上午恭王妃和骞王妃也来过了,她们给我带了礼。”言及此处,江柍微顿,才继续说,“尤其是恭王妃送的玉簪花,竟是用初夏才有的牡丹花做成,好不贵重。我便想着,我来到这东宫府里,竟还未行打赏之事,便叫雾灯去库房取出两百颗西洋大珠和两百对鸦青宝石来,赏给大家。”江柍边说,边走去软榻坐下,又接着吃刚才未吃完的松穰鹅油卷。
沈子枭听见“恭王”二字,便顿了顿。
又跟她走过去,淡淡笑说:“你倒是会收买人心。”
江柍心思流动着。
她深知恭王乃是沈子枭坐稳东宫最大的劲敌,她收了恭王妃的东西,总是不太好的。
想了想,也捡起一只松穰鹅油卷递给他:“你手疼,我喂你。”
沈子枭却不承她的意:“不敢劳烦公主。”
颇有些阴阳怪气。
江柍不知他是何意,便放下手上的东西,起身去他那边坐,他目光随她移过来,问:“你又要作甚?”
她不说话,只双手捧起他的手,对准那根被她咬过的指尖,轻轻吹了吹:“我给你呼呼就不痛了。”
瞧她认真的样子,沈子枭没来由心一紧,而后又觉可笑,这人若是知道,是他主动把手指送到她嘴里的,会不会气得发狂?
他抽回手指,说:“我并未生你的气。”
他只是想逗她一番,却不想她认真了。
她应该是被保护的极好,丝毫没有被深宫里的勾心斗角带坏,否则怎会他说什么她便信什么。
江柍先是愣了愣,很快松了口气,嗔怪道:“殿下你可真会唬人。”
其实她心里一片平淡,又问:“马球会殿下也去吗?”
沈子枭本欲拿起油卷吃,闻言手一顿。
看向她,眉峰微挑:“看你今晚表现。”
江柍怔了怔。
电光石火之间,她就如一只受惊的兔子般,倏地站了起来。
倒把沈子枭吓了一跳。
江柍炸了毛一般,屏息后退:“那个,那个,我去外面散散步。”
她落荒而逃。
沈子枭看着她纤弱的身影消失在眼前,许久后才漾起懒散一丝笑来。
作者有话要说:阿枭属于在私底下和谢叶相处时就会自称为我,只要有外人就换成孤。
峦骨发家史是改自《隋书》突厥的发家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