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在幸福地的头几个日子里,一切都很陌生,我却没花上太多时间便融入我的角色,找到一套新的规范。这和我之前在弥尔恩太太家所享受的一样慵懒,差别当然是这里有人资助我的慵懒,这位女士花钱供我吃好、穿好、住好,以豢养我的虚荣为目的。
在格林街的时候,我习惯早起。葛丽丝通常会在大约七点半时端茶给我——她会爬上温暖的床铺,躺在我身边,我们会躺着聊天,直到弥尔恩太太叫我们吃早餐;我会在楼下厨房的大水槽前梳洗,葛丽丝有时会在一旁梳头发。在幸福地,我没有起床的理由。早餐会端到我面前,我会在黛安娜身边吃早餐——或躺在自己的床上,假如她前一晚差遣我回自己房间。在她更衣时,我会喝咖啡和抽烟,还有打哈欠和揉眼。我经常会陷入沉睡,只在她穿戴大衣和帽子回来,将戴着手套的手钻入被单里,以一阵掐捏或淫秽的爱抚唤醒我时,才会再度醒来。
她会这么说:“起来,和你的女主人吻别。我晚餐时才会回来,在我回来前你得自己找些乐子。”
我会皱起眉头抱怨:“你要去哪里?”
“拜访一位朋友。”
“带我一起去!”
“今天不行。”
“你拜访朋友的时候,我可以待在马车上……”
“我宁愿你留在这里,等我回来。”
“你好残忍!”
她会微笑着亲吻我,然后离开,我会再度陷入迟钝中。
当我终于起床时,我会要求洗澡。黛安娜的浴室非常漂亮,我会在那里待上一小时或更久,沉浸在加了香水的洗澡水里,将头发分边,抹上发油,在镜前检视自己美丽或瑕疵之处。在过去的生活里,我都用肥皂、冷霜与熏衣草香水,偶尔才用睫毛膏。现在,从头顶到脚趾,我身体的每个部分都涂着一种油膏——眉毛上涂着油、睫毛上涂着冷霜。我有一罐牙粉与一盒珍珠粉,指甲也磨亮了,用猩红色的唇膏擦嘴唇,以镊子夹除乳头上的毛发,更用石头磨除脚跟硬皮。
那就像是再度为表演更衣——不过以往的我得在乐队变换音乐节拍时,站在舞台侧边更衣;现在我有一整天的时间好好打扮。黛安娜是我唯一的观众,少了她的陪伴,我的一天过得有点空虚。我无法和仆人说话——在古怪的霍柏太太游移不定的眼神下对话;或和布莱克说话,她对我鞠躬行礼,并称我为“小姐”使我受宠若惊;或和厨子说话,她为我送上午餐和晚餐,却从不在厨房以外的地方露脸。如果我停在通往地下室的绿色羊毛毡门前,会听到她们的欢笑声或争执声;不过我让自己远离她们,只待在卧房、黛安娜的起居室、客厅和图书室。我的女主人曾说不在乎我在无人伴护的情况下,独自离开房子——但她要霍柏太太锁上前门,每当她上前关门时,我都会听见她转动钥匙的声音。
我不太在意自己失去自由。一如我之前所说,这里的温暖、豪华、亲吻和睡眠使我变得迟钝,也变得非常懒惰。我会从一个房间无声无息地游荡到另一个房间,什么也不想,只停下来注视墙上挂的画,或是圣约翰树林的宁静街道和花园,或在黛安娜的各式镜子前凝视自己。我像是一缕幽魂——我有时会想象自己是名英俊青年的鬼魂,死在这栋房子,徘徊于走廊和房间,寻觅提醒自己曾经活过的物品。
“小姐,你吓了我一大跳!”当女仆遇见我在楼梯转弯处徘徊,或躲在布幕、壁龛的阴影下时,她会将手放在心窝上,但当我微笑,问她在做什么工作,或今天是晴或阴时,她只是脸红,很害怕地说:“我确定我不能说,小姐。”
每天使我的心神自然神往,为虚度的时间赋予方向与意义的高潮时段,是黛安娜的归来。我会为她安排一场戏,选择不同房间和姿势。她会发现我待在图书室抽烟,或是敞开衣扣,在她的起居室里打吨;我会佯装惊讶她的出现,或者假装睡着,让她唤醒我。我的确对她的出现感到高兴,一扫而空自觉像鬼的感受,在舞台侧边等待出场的感觉,会再度变得温暖且具体。我会点燃她的烟,为她倒一杯酒。假如她很疲倦,我会带她坐在一张椅子上,轻抚她的太阳穴;假如她脚痛——她穿黑色高筒靴,鞋带绑得非常紧——我会脱下她的靴子按摩,使血液流回脚趾。假如她一如往常含情脉脉,我会亲吻她。黛安娜会要我在图书室或起居室里爱抚她,无视于仆人从合上的门边经过或敲门,在我俩气喘吁吁,不做任何回应下自动告退。她也可能会下令说不想受打扰,带我到她的起居室,到装有玫瑰木箱钥匙的秘密抽屉前。
尽管很快便熟悉里面是什么,打开玫瑰木箱仍使我兴奋且着迷。它们或许温和有余,我讲的是假阳具(尽管这个装置或器具的名称,是我跟着黛安娜叫才得知的。这种不必要的委婉说法,带有手术用语或感化院的气味,似乎很合她的胃口,只有在缠绵时,她才会以正式的名字称呼——即便在那时,她还是会称为“假阳具先生”,或仅说“先生”)。除此之外,箱子里还装有一本相簿,里面都是大臀部女孩的照片,她们没有头发,改戴羽毛;还有一套色情刊物和小说,全都赞颂着我会称为阳刚爱情,但是像黛安娜这样的人会称为萨福式情爱所带来的欢乐。这些刊物的数量很多,我之前从未看过类似书籍,只是一直盯着它们瞧,觉得局促不安,直到黛安娜放声大笑。还有一些绳子、皮带和鞭子——我想,这都是能在严格女家庭教师的房间找到的东西,肯定没什么大不了。里头还摆着更多黛安娜的玫瑰色香烟。一如我早先猜想的,它们包着混有大麻的法国烟草,我认为,只要在做某些事时吸这种烟,便会是最能使人愉快的东西,会造成有趣的效果,使一切变得更有意思。
我或许觉得疲惫或迟钝;我或许感到酒醉反胃;我或许会因为经痛,而感到下腹疼痛,然而如我先前所说,打开这口箱子,从未不让我感到兴奋——我就像一条狗,身体不断抽动,渴望主人喊着有骨头!
每次抽动与垂涎欲滴,都使黛安娜更加满意。
“我对自己的收藏真是得意!”当我们抽着烟,躺在她床上弄脏的被单下时,她会这么说。她或许只穿紧身搭和戴一双手套,我会戴着假阳具,或许再绕上一串珍珠。她会勾向床脚,用手抚摸半合的箱子,并且哈哈大笑。有一次她说:“我送你的礼物中,这是最棒的,对不对?对不对?在伦敦,你上哪儿找这种东西?”
我回答:“哪儿都找不到!你是城里最大胆的贱货!”
“没错!”
“你是最大胆的贱货,有最巧妙的私处。如果干人这件事是个国家——那么,干我,你就会当上皇后……”
这些是我现在用来刺激我的女主人的话语甚至连自己说出口时,都会感到惊讶和不安的淫秽字眼。我没想过对凯蒂说这些话。我不曾干过她,我们没有做爱,我们只有亲吻并为之颤抖。她的双腿间有的不是私处或阴部——在我们共度的夜晚中,我确定我们根本没有为其取名……
我想,我现在只想让她看见我躺在黛安娜身边,将珍珠项链紧紧缠绕在假阳具之上;黛安娜会再次轻抚她的箱子,接着倾身轻抚我。
“瞧瞧我是谁的女主人!”她会这么说,加上一声叹息,“瞧瞧——瞧瞧我拥有什么!”
我会抽着烟,直到觉得床快要倾覆为止;当她爬到我身上,我会躺平且大笑。有次我让烟掉在丝质被单上,在我们交欢时,微笑着看烟持续闷烧。有次我抽得太凶,因而感到恶心。黛安娜拉铃叫布莱克来,在她来时大喊:“看看我的情妇,布莱克,就算满嘴秽物,还是这么出色!你见过哪个粗汉这么俊美的吗?有吗?”布莱克说没有,将一块布浸在水中,擦拭我的嘴巴。
最后,是黛安娜的虚荣心作祟,使我的禁锢得以解除。我和她过了一个月,只有离开房子到花园散步,远不及我穿男靴时在伦敦街头走过的距离。某天的晚餐时间,她宣布我该理发。我的视线从盘子上移,心想她指的是带我到苏活区理发,但她拉铃叫仆人来。当布莱克拿着发梳,管家操着剪刀的时候,我得坐在椅子上,身体围着毛巾。“剪得轻一点,轻一点!”在旁观望的黛安娜喊道。霍柏太太走近剪齐我额上的头发,我感觉她的鼻息急促而温热,喷在我的脸颊上。
不过,理发其实是某件更好的事的前奏。第二天早上,我在黛安娜的床上醒来,发现她已更衣,以一贯的谜样笑容凝视我。她说:“你得起来了,我今天对你有样赏赐。实际上,是两样赏赐。第一样在你的卧房。”
“一样赏赐?”我打哈欠,这字眼对我来说已失去魅力。“是什么,黛安娜?”
“是一套西装。”
“什么样的西装?”
“一套外出西装。”
“外出——”
我立刻前往我的卧房。
从在丹蒂太太家试穿长裤开始,我穿过各式各样的男西装。从普通的样式到舞会礼服,从军装到阴柔型的服装,从棕色宽幅布到黄色平绒;军人、水手、男仆、跑腿小弟、花花公子和喜剧公爵的服装我全穿过,而且相得益彰。不过那天在幸福地,在黛安娜的豪宅中,我的卧房里,等着我的服饰却是我穿过最昂贵且美丽的,现在我还能想起令人赞叹的种种配件。
那是一套骨色的亚麻外套和长裤,外加一件背心,颜色略深,背的部分以丝质缝制。这些都包在一个铺着丝绒的盒子里,在另一件包裹里,我发现三件凸花棉布衬衫,颜色一件比一件浅,织工精细,有如缎子或珍珠般发亮。
还有白如新齿的硬领、蛋白石领扣与金质链扣。更有琥珀色的水洗丝领结和领巾,当我从包装纸里抽出时,它们闪闪发亮,皱起波纹,如蛇般从我的指间滑到地面。有一个扁平的木匣装着手套——一双以小山羊皮制成,上面覆着纽扣;另一双则以雌鹿皮制成,有麝香般的气味。我在一只丝绒袋中发现袜子、内裤和内衣——和我现在穿的法兰线织品不同,是丝织的。有一顶鲜奶油色的毡帽让我戴在头上,加上与领结搭配的帽饰;有一双鞋让我穿——是一双栗褐色皮鞋,材质温暖颜色又饱满,令我不禁顿时将脸贴在上面,再换成双唇,最后是舌头。
最后,是件我差点忽视的薄包裹:这件包裹装着一组手帕,每条都和方才的凸花棉布衬衫一样质地精细,还绣着小小的草体字母N.K。这套西装在各方面来说,质地和色调均精致协调,使我深深着迷;不过最后一项配件,象征着我和赐予我新家的慷慨女主人的关系,是最令我满意的。
我洗澡,在镜前穿上衣服,接着拉开窗帘点烟,一面站着抽烟,一面注视镜中的自己。我看起来——我认为可以毫不自夸地说——像个恩赐。这套西装就像所有昂贵的服装,有种自成一格的模样和光泽,或多或少能使任何人看来俊美。不过黛安娜做了上上之选。漂白的亚麻布料弥补了我单调的金发和我脸颊、手腕变淡的肤色。喉头的琥珀领结衬托我的蓝眸和暗黑的睫毛。长裤有笔直的折痕,将我的双腿修饰得更加修长,我在裤扣处塞入一只卷起的雌鹿皮手套,使那里突起。我发现自己可说极具魅力。在木质镜框中,我略弯左腿,一只手慵懒地垂在大腿的位置,另一只手则停在正将香烟送往朱唇的半途上,我看起来一点也不像自己,反而像张活生生的照片,是遭嫉妒的艺术家活捉,钉入玻璃后面的金发勋爵或天使。我大为惊叹。
房门传来一阵骚动。我转过身,发现黛安娜站在那里。当我注视镜中的自己时,她一直看着我——我太专注于自己俊美的模样,因而没注意到她。她手里拿着几枝花朵,过来将花别在我的外套上。她说:“我之前没想到,你应该是个自恋的人。”那些花是紫罗兰。当她将花别在翻领上时,我低头看那些花,并嗅闻香气。有一朵花自花梗脱落,飘到地毯上,被她的鞋跟踩得粉碎。
当她别好花,她拿我的烟抽,并退后审视自己的杰作——就像很久以前,瓦尔特在丹蒂太太家做的一样。被人妆点与赞赏似乎是我的命运,我并不介意。我只是回想着纯真时代时所穿的蓝色丝织斜纹布西装,发出一声大笑。
这声大笑为我的眼眸增添一种冷酷,并且闪闪发光。
黛安娜瞧见,得意地点点头,“我们会造成骚动,她们会赞美你,我很清楚。”
我问:“谁?你要我为谁打扮?”
“我要带你外出见我的朋友。我要带你,”她将一只手放向我的脸庞,“去我的俱乐部。”
那家俱乐部叫板烟女子倶乐部,位于赛克维尔街,就在皮卡迪利上面。这条路我很熟,那些路我都很熟,然而我从未注意过那栋灰白色的狭长建筑,黛安娜要先令驾车载我们过去。我猜那里的台阶一定相当阴暗,名牌很小,门板以很狭窄;不过,走访一次后,我便永生难忘。
假如你愿意,不妨今天就去赛克维尔街,试着找到那里。你得沿着人行道搜寻三四遍,当你找到那栋灰色的建筑物时,停下来注视它一会儿,假如你看见一位女士穿越阴暗的门槛时,仔细留意她。
她会如同我和黛安娜那天一样,走入一间大厅,那间大厅富丽堂皇,有张桌子后面坐着一位优雅朴素,看不出年龄的女子,这位女子名叫霍金斯小姐。当我抵达时,她正在记帐,当她抬头看见黛安娜时,对她露出微笑,看见我时,笑容则略微收敛。
她说:“蕾瑟比夫人,真高兴见到您!我想洁克斯夫人正在娱乐室里等候您的光临。”
黛安娜点点头,过去在一张单子上签名。
霍金斯小姐再度瞄向我,“这位先生要待在这里等您吗?”
黛安娜的笔平顺地滑动,目光并未上移。“别惹人厌,霍金斯小姐。这位是金恩小姐,我的同伴。”霍金斯小姐更紧盯着我看,瞬即脸红。
“喔,蕾瑟比夫人,我确定自己不能代表这里的女士发言,但一定会有人认为这有些——不合规定。”
“我们来到这里,”黛安娜回答,将笔盖旋上。“就是为了不合规定。”她转身打量着我,伸出一只手整理我的领结,舔舔戴着手套的指尖,抚平我的眉毛,最后摘下我头上的帽子,梳顺我的头发。
她把帽子留给霍金斯小姐处理,紧勾我的手臂,带我上楼进入娱乐室。
这个房间和楼下的大厅一样豪华。我不知道现在这房间是什么颜色,在那些日子里,房间的墙壁镶上了金色花锻,地毯是鲜奶油色的,沙发是蓝色的……简而言之,房间的装饰有我身上的一切颜色——或者更应该说我被装饰成与其搭配。我得承认这种想法很令人惊慌,有那么一下子,黛安娜的慷慨似乎变得不如当天早上我在镜前摆姿势时想的那么值得称赞。
但我想起,每个表演者都得为配合舞台而打扮。这是一个多棒的舞台——还有多棒的观众!
我想她们约有三十人——全是女人,都坐在桌旁,啜饮饮料或看书报。你可能曾和她们任何一位在街上擦身而过,不会特别注意,但她们聚在一起的效果相当古怪。她们的穿着不能说很奇怪,而是很独特。她们穿裙子——却像是那种裁缝特地为男士设计的裙撑,而大胆设计出来的样式。有许多人似乎穿着外出服或女用骑装。有许多人戴着夹鼻眼镜,或戴系有带子的单边眼镜。有一两位戴着相当吓人的发饰,我没见过这么多打着领结的女人聚在一起。
当然,我并非立刻注意到所有细节。娱乐室很大,从黛安娜带我穿越房间起,我便悠闲地观察周遭。我们穿越了一片如丝绒般绵密的肃静——自我们从房门现身时,女性会员们便转过头,倏地瞪大眼。我无法分辨她们和霍金斯小姐一样,把我当成一位绅士,还是和黛安娜一样,瞬间发觉我的乔装。不论如何,传来一声大叫——“老天爷!”——接着是另一声惊呼、更多不完整的“我的天……”我感到身边的黛安娜,随着得意而变得强硬起来。
有位坐在最远角落桌旁的女士起身时,又出现一声大叫:“黛安娜,你这个老荡妇!你终于做了!”她鼓起掌,还有两位脸色红润的女士旁观。其中一位有单边眼镜,现在她将眼镜戴上。
黛安娜将我放在她们面前,向她们介绍我——比之前将我介绍给霍金斯小姐时亲切,再次介绍我是她的“同伴”,女士们哈哈大笑。这群女士之首,是刚才在我们来时站起来的女士,现在紧握着我的手。她的指间夹着一根粗短的雪茄。
“亲爱的南茜,这是是洁克斯夫人。她是我在伦敦的老朋友——也是最不名誉的朋友。她说的每件事都是用来腐败你的心灵的。”我的女主人说。
我向她鞠躬行礼,“但愿如此。”
洁克斯夫人大吼一声:“它会说话!还有这一切!”她指着我的脸和服装,“这玩意儿还会说话!”
黛安娜微笑着扬起一边眉毛。“差强人意而已。”
我眨眨眼,洁克斯夫人仍旧握着我的手,现在紧紧握住。“黛安娜对你很粗鲁,南茜小姐,但你千万别介意。我们都殷切渴望能见到你,和你成为朋友。叫我‘玛丽亚’就好。”——她以一种老式的发音念出名字——“这位是爱芙琳和狄姬。你看得出来狄姬喜欢当这里的男孩。”
我依序向两位女士鞠躬行礼。前者对我微笑,那位名叫狄姬的(就是戴单边眼镜的那个,我确定她的眼镜是平面镜)却只是把头一扬,一脸高傲。
“这就是新来的卡丽丝托,是吗?”她说。
她穿熨烫平整的衬衫,上面系着蝴蝶结,她的头发虽长且扎起来,却用油擦得光亮。她大约三十二三岁,腰身很纤细,不过她的上唇和男孩的一样黑。我想:大约在一八八〇年时,她们会认为她十分俊美。
玛丽亚再次紧握我的手指,眼珠骨碌一转。她偏着头,当我对她弯下身时——因为她相当矮小——她说:“亲爱的,你得满足我们的胃口。我们要听你和黛安娜邂逅的下流故事。她什么也不说——只有那一夜很暖和、那些街道很俗丽、月亮像个寻找爱人的酒醉女子,摇摇摆摆地穿过云间。告诉我们,南茜,告诉我们,快点!那晚的月亮真的像寻找爱人的酒醉女子,摇摇摆摆地穿过云间吗?”她吸了一口雪茄观察我。
爱芙琳和狄姬倾身以待。我的目光从她们转回到玛丽亚,我咽着口水。
“那晚,就和黛安娜说的一样。”我最后这么说。
听到这句话,玛丽亚大笑一声,既低沉又响亮急促,好像是一支路钻发出的声响。黛安娜挽着我的手臂,为我在沙发上挪出空间,再召女侍替我们拿酒。
其他桌的女士保持观望——其中有些人,我无法不注意,相当吹毛求疵。有些低语和耳语声传来,交杂一两声窃笑和喘息声。我们这群人中没人对此做出反应。玛丽亚的目光固定在我身上,当我们的酒送达时,她自酒杯上方挑逗地瞧着我:“敬胸衣的两端!”她说,并对我使了个眼色。黛安娜将脸转过去,听那位叫爱芙琳的女士说故事。她说:“这种丑闻,黛安娜,是你从没听过的!她立誓要找到七名女子,并在不同的日子见到她们,其中一个还是她妯娌!她收集在一本册子里,老天,我看到时差点吓死!全都是从她们身上切下或扯下的东西:睫毛、剪下的脚趾甲——用过的月经带,这些是我能看到的东西;她还有毛发——”
“毛发,黛安娜。”狄姬别有用意地打断她的话。
“——毛发,她拿来编成戒指和羽毛饰品。迈尔斯勋爵看到一枚胸针,问她在哪里买的,苏珊吿诉他那来自一只狐狸的尾巴,并承诺会为他和他夫人各做一枚!你能想象吗?现在迈尔斯夫人出席各种时髦的宴会,都会在胸前别上苏珊·戴克雷妯娌的阴毛!”
黛安娜微笑着,“苏珊的丈夫全然知情,却毫不理会?”
“理会?就是他替她的珠宝商付帐的!你可能会听到他吹嘘,我曾听过他如何计划将庄园重新命名为莱斯博斯岛。”
“莱斯博斯岛!”黛安娜温和地说,然后打起哈欠。“只要那个疲倦的老蕾丝玻岛人苏珊·戴克雷在里面,就会保持原状……”她转向我,语调变得低沉。“帮我点根烟好吗,孩子?”
我从胸前口袋里的玳瑁烟匣拿出两根香烟,一起含在口中点燃,传了一根过去。女士们观察着我——即使当她们高声谈笑时,都在观察我的一举一动。当我倾身抖落香烟上的烟灰时,她们眨了眨眼。当我抚摸发际边的短发时,她们乍然脸红。当我叉开穿长裤的双腿,显露突起的地方时,玛丽亚和爱芙琳一起在她们的座位上动了一下,狄姬则将手伸向白兰地酒杯,粗鲁地狂饮杯中物。
过了一会儿,玛丽亚再度靠近。她说:“南茜小姐,我们还在期待你的经历。我们想知道所有关于你的事,目前我们除了调情,什么也没做。”
我说:“没什么好知道的。你得去问黛安娜。”
“黛安娜巧言令色,说的不是事实。现在告诉我,”——她似乎会相信我说的一切——“你在哪里出生?那里的生活很苦吗?你住在贫民窟,得在十点时和姐妹们睡在同一张床上吗?”
“贫民窟?”我蓦然想起家里的前厅,比前几个月更为具体——想起在壁炉上飘动,缝有花边的那块披肩。我说:“我出生于肯特郡的惠茨特布尔。”
玛丽亚瞪着前方。
我又说了一遍:“惠茨特布尔——产牡蛎的地方。”
听到这句话,她回过头来,“亲爱的,你是一条美人鱼!黛安娜,你知道吗?一条惠茨特布尔美人鱼!真是谢天谢地,”她随性地拍拍我的膝盖,“谢天谢地,没有尾巴。否则就不行了,对不对?”我无法回答。在我们家前厅的光景进入我的脑海后,现在来的是凯蒂站在她更衣室门前的回忆。人鱼小姐,她曾如此称呼我,在史丹福丘时也说过一次,当她听见我哭泣,向我走来,吻去我的眼泪的时候……
我吸了一口气,将烟放至唇间。我差点被烟烫到,当我摸索着烟时,烟掉了。它掉到沙发上,弹了起来,滚入我的双腿间。我伸手去拿——那使女士们再度注视,并产生悸动——不过烟仍旧在我的臀部与椅子间闷烧。我跳了起来,终于找到烟,拉着长裤的臀部部分。我说:“该死,好在没把这条可恶的长裤烧出一个洞!”
这句话说得比我打算说的还大声;当这句话说了出去,我背后传来一声回应的叫喊:“蕾瑟比夫人,这真令人忍无可忍!”有位女士起身,走近我们的桌子。
她来到我们桌前,“我必须抗议,蕾瑟比夫人,我一定要代表所有出席和缺席的女士抗议,你对我们的俱乐部造成重大破坏。”
黛安娜露出意兴阑珊的目光。“破坏,布鲁斯小姐?你是指我的同伴金恩小姐出现吗?”
“是的,女士。”
“你一点也不在意她?”
“我才不在意她的言语或服装,女士!”她穿着一件丝质衬衫,搭配一条腰带和领巾,领巾上夹着一枚铸成马头形状的银质别针。她满怀期待地站在黛安娜面前,过了一会儿,黛安娜叹了一口气。
她说:“喔,看来我们得向会员们的意愿低头了。”她起身拉我起来,相当醒目地倚着我的手臂。“南茜,亲爱的,你的服装对板烟倶乐部来说,毕竟还是太大胆。看来我得带你回家,让你脱下衣服。现在,有谁要和我们一起乘车回幸福地散散心……”
室内兴起一阵涟漪。玛丽亚马上起身,伸手拿拐杖。“走吧,走吧!”她大喊,又说:“喂,沙丁!”我听见一声狗吠,从她的椅子下出现了一条漂亮的小惠比特犬,拴着一条猪皮皮带——在它趴在她裙子下以前,我从未看过这种狗。
狄姬和爱芙琳也都起身。黛安娜向布鲁斯小姐点头,我向她深深鞠了个躬。之前当我们进来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们身上,如今我们走向门口,这些目光依然集中在我们身上。我听到布鲁斯小姐回座时,有人喊:“做得对,凡妮莎!”但有一位女士,当我通过她身边时,她凝视着我,并对我使眼色;靠近门边的一张桌子旁,还有位女子起身和黛安娜说希望金恩小姐的长裤没有烧焦得太严重……
长裤的确毁得相当严重;回到幸福地,黛安娜要我在玛丽亚、爱芙琳和狄姬面前行走并弯腰,好让她们讨论商量。她说会为我订做一条一模一样的长裤。
“真是挖到宝了,黛安娜!”爱芙琳轻拍布料时,玛丽亚说。她的话就像是黛安娜从某个黑市挑到一尊雕像或一只时钟。她不在乎我听不听得见。我听见又有什么关系?她说得对、她说得对!她的眼神中有种欣赏。被这些有品味的女士们欣赏——我知道自己并非为她们所爱,仅是因为某种特质,而我非常拿手。
黛安娜接着说:“脱下你的衬衫,南茜,让女士们瞧瞧你的内衣。”
我照她的话做,玛丽亚再度大喊:“真是挖到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