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当日的晚膳是在老太君的北苑进行的。
这是安阳第二次在老太君院里用膳,第一次是成亲后的第二日,彼时,新郎官顾青山洞房完后便直接出发去往西南上任,安阳次日起来后给老太君请安,并在北苑用了午膳,便直接吭哧吭哧回了她的郡主府。
顾家门楣虽贵,实则血脉稀疏,这偌大的门庭也不过一子一孙,与满京枝叶繁茂的世家贵族截然不同,而这一切皆要源自于三十年前那场令人发指的战役:辽关之战。
那是近三百年大俞建国历史中,最凶险,也是最有名的一场战役。
顾家老将军顾候在那一场战役中一朝毙命,相传,彼时辽关险些失守,北,西,东,南四个方位同时朝我大俞犯进,可谓腹背受敌,那场战役中敌我双方死伤近百万,大俞三十万雄狮所剩无几,我方大帅被斩,气势瞬间溃败,眼看着城门将要被攻破之际,老太君也就是当年刚刚小产后的顾夫人单枪匹马绕到敌方后营,直接烧毁了敌军最后的粮草,并将顾候尸首夺回。
一夜之间,我方气势大涨。
最终,在顾夫人的带领下,我方反败为胜,一举将敌军歼灭,守护了大俞后来这三十年来的太平盛世。
顾夫人携手长子顾辽一直守护在北境长达七年,其英姿不在老将军之下,待独子也就是如今的顾帅大成气候后,遂将北境交还于他。
故而,老太君的威名,绝非寻常夫人能及。
她是深宅一妪,更曾是赫赫四方的一方良帅,猛帅。
许是当年杀戮过盛,随着年龄渐长,这些年来老太君渐渐改吃素食,不过,今日的家宴上,虽以素食为主,老太君回府后,还是加了半桌荤腥。
“祖母请坐。”
顾青山对老太君极为尊敬。
入了北苑后,便亲自过去搀着老太君入座。
他是被老太君亲自养育长大的,祖孙二人虽皆寡言少语,但实则关系十足亲厚。
“嗓子怎么了?”
老太君落座后,安阳便也随着姜明月依次落了座。
老太君坐在主位,左右依次是顾青山,姜明月,安阳坐在对面,挨着顾青山,也挨着姜明月。
许是回到北苑后,姜明月已经冷静了下来,又许是她向老太君告过安阳的状了,又许是老太君威仪过盛,她不敢造次,又或者,初次交锋,她败得彻底,领略到了安阳这个“心机婊”“白莲花”的险恶,横竖,再次见到安阳时,姜明月已收起了方才嚣张的爪牙,不敢对她言语冒犯,不过那双眼,却跟长在了安阳脸上似的,恶狠狠地意味依然满满溢了出来,同时,那双乌黑的眼珠子一直滴溜溜的乱转着,不知在打哪些主意。
一家子落座后,老太君听觉敏锐,听出了顾青山嗓子的异常,淡淡问着。
顾青山闻言不动神色的看了身侧安阳一眼,随即清了下嗓子,淡淡道:“并无大碍。”
顿了顿,又缓缓补充了一句:“许是京城天气干燥,上了火,舌底生了些口疮。”
顾青山面不改色的说着。
安阳这时在喝茶,冷不丁听到此言,忽而“咳”了一声,险些呛了一下。
不过好在动静不大,没有将满口茶给一口喷洒出来。
立马又连着饮了半杯茶,压了下惊。
看着并无异色。
顾青山听到她的呛声,眉眼未抬,依然目不斜视,不过搁在桌子上的大拇指转了一圈,围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摩挲了一圈。
片刻后,用舌尖抵了抵牙齿。
略有些麻。
夫妻二人看上去一片正常,未见任何异色。
却又不知为何,两人之间气氛有些怪怪的。
姜明月原本觉得这番对话没什么,想当初她从北疆来到京城时,还曾长过一阵子疹子了,无忧哥哥从南边回来,需要一些适应期也是理所当然。
不过,因姜明月的注意力一直放在了安阳身上,并没有错过她的这声呛声。
再定睛一看,便见安阳一侧耳朵忽而淡淡泛红了。
姜明月愣了一下,继而搜索的目光在二人脸上来回探索着。
目光明晃晃的,好似非得要探出过所以然来不成。
就跟在捉奸似的。
一时想到,方才无忧哥哥还没怎么着了,怎就回了无恙居一趟,嗓子就坏掉了,也不是嗓子有问题,细细听去,好像舌头吐字略有些涩意,忽而,嗖地一下联想到方才无忧哥哥是抱着眼前这个女人进屋的,进去干了什么,会使得舌头出了问题?
姜明月并非无知少女。
蓦地一下,反应了过来,定是……定是无忧哥哥亲了这个女人,还将舌头给亲坏了。
瞬间,姜明月双眼燃起了熊熊怒火。
狐狸精!
臭女人!
就进门这一小会儿,竟都要缠着无忧哥哥不放!
她就这么饥渴难耐么?
无忧哥哥可是良将之材,虽如今被迫弃武从文,缩在西南那个小地方当了个劳什子县令,可姜明月知道,他的未来是属于战场的。
可若是现在,被这个皇帝老儿塞过来的女人勾坏了身子可怎么办?
哼,这一切肯定全都是那个老皇帝的阴谋,选了个狐狸精,可不就是直冲冲奔着无忧哥哥来的么?
可谓阴险至极!
姜明月嫉妒得快要冒烟了。
握着筷子的手嘎嘣作响。
姜明月的目光太过直接,太过直白,只差没将“你将无忧哥哥的舌头怎么了”“无忧哥哥根本不是舌底生了口疮,是被你个狐狸精给啜坏了的对不对”的这般赤、裸裸的眼神直接公之于众了。
安阳微窘。
她就没见到如此没有眼力见的女孩儿。
好歹收一收眼神啊。
根本不尴尬的,可被她这么一弄,安阳瞬间尴了个大尬了。
好像她做了什么似的。
她见那小黑妞恨不得朝她扑过来,心知对方想岔了,却偏又有口难言,这档子事儿,该如何宣之于口。
一时,恨不得在桌子底下恶狠狠地抬脚踩上一脚才好。
这都是些个什么胡乱说辞。
她明明……明明不过抬脚间不小心碰到了他的下巴,让他错咬了下舌而已,什么舌底生了口疮,不会说话就不要说话好么?
安阳眼观鼻,鼻观心,原本欲端得一副清心寡欲、无知无畏,毫不心虚。
到底有些气不过。
片刻后,只忍不住轻轻抬起了脚,朝着身侧那只大船似的靴子上轻轻踩了一脚,在她脚踩在他靴子上的那一瞬间,顾青山淡淡朝她睨了来。
下一刻,安阳使力,用脚尖狠狠往下一碾。
顾青山冷不丁抬起拳头至于唇边,低低咳了一声。
眉头骤然一挑。
面上却端得一副面不改色。
安阳这才端起剩余半杯茶,慢慢饮了,稍稍泄消气了。
然而,这时,姜明月目光复又再度再二人面上来回扫视着,下一刻,做了个差点儿令安阳再度喷水的举动。
许是姜明月耳力过人,目光在两人面上来回收索一番后,竟冷不丁将头一低,将面上的桌布一撂,便凑到桌底朝着桌下探了一番。
目光来回在二人脚面掠过。
仿佛在说:你们两个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休想躲过我的法眼。
这陡然一番举动,一时惊得安阳微微瞪眼,整个人只有些傻眼了。
这……这军营里头出来的,都是些什么牛鬼蛇神。
姜明月是听到什么了么?
听说习武之人,能听到常人所不能听到的动静。
所以,方才她在桌子底下的那一番动静——
安阳一深闺娇养女子,哪里知道还有这些个弯弯绕绕啊!
草率了,草率了。
她是不是……丢人呢?
如连姜明月都意识到了什么,那老太君那边——
安阳一时血气上涌。
若眼神能杀人,她一定将左右两侧两个蠢货杀而后快。
安阳正这般暗自想着,这时——
“好好用膳。”
只见对面的老太君冷不丁开口发了话,如是说着。
没有点名道姓。
不知指的是姜明月,还是安阳,又或者……顾青山?
三人齐齐举起了筷子,顾青山眼观鼻鼻观心,安阳夹起一块八宝臻鸡肉一口一口机械般的咀嚼着,哼,鸡肉算得了什么,她这会子想吃人肉。
姜明月则一边扒饭,一边死死瞪着安阳。
一时一桌子上各人纷纷心怀鬼胎。
桌面上难得静悄悄的,一直到快要用完时,老太君先一步收了筷子,淡淡开口道:“青儿,你的差事可已安排妥当呢?”
这一回点名道姓了。
被点名的顾青山放下筷子,缓缓道:“吏部已受理了,还得向上请示,兴许这两日陛下便会召见。”
顾青山淡然说着。
不过一届小小县令,实不会闹上天听的,不过,顾青山身份不同,吏部不敢作主,也是情有可原。
“多半还是外放么?”
老太君思索了片刻,问道。
说话间,似看了对面安阳一眼。
安阳默默用着膳,置若罔闻。
顾青山道:“一半一半罢。”
老太君闻言点了点头,倒未再多言,道:“你们慢慢用罢。”
说着,缓缓起了身。
老嬷嬷正要过去搀扶,这时,顾青山缓缓起了身去扶,老太君朝着顾青山摆了摆手。
不想,正在此时,忽而听到身后哐当一声声响,老太君同顾青山齐齐回头,便见安阳和姜明月之间一盏茶杯不知为何滚落到了地上,碎成了几瓣。
与此同时,那姜明月一把夸张的跳了起来,又一脸夸张的翘了翘自己破了口的手指头,又指了指一旁斯文优雅干饭的安阳,冷不丁朝着老太君和顾青山撅嘴满脸委屈的告状讨伐道:“老太君,无忧哥哥,她……她将我茶杯撞倒了,还害我割破了手指头,呜呜,痛痛——”
原来,姜明月之前不是被安阳明晃晃的“栽赃陷害”了么,便也想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她不是在无忧哥哥跟前陷害她么?
哼,那她也要在老太君眼皮底下陷害她。
她不是娇滴滴的,在无忧哥哥跟前矫揉造作么,谁不会?
于是,姜明月有样学样着。
结果,姜明月以一身结实的肉身,一脸黑红圆的滚脸在老嬷嬷和顾青山面前撅起厚厚的大嘴唇子,然后娇滴滴的呼出“痛痛”二字时。
只见老太君与顾青山二人对视了一眼。
片刻后,又抬眼远远朝着姜明月高高翘起的兰花指上看了一眼,嗯,冒了颗小血珠子,眼屎大小。
两人看了片刻,纷纷面面相觑。
半晌,老太君默默撑着龙头拐杖一言不发的往里去了。
顾青山也一言不发的默默扶着老太君去了。
整个餐堂间,一转身只剩下了全程一脸懵的姜明月,和一脸更懵的安阳。
安阳渐渐缓过了神来,依然还是一脸懵。
好半晌,这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立马偏头看向身后的紫黛,道:“快,快去请大夫,若去晚了,姜小娘子手上的伤口该愈合了。”
姜明月:“……”
姜明月比安阳还要懵。
懵然后,小黑脸一度胀得一脸通红,继而又一脸恼羞成怒。
该死的,为什么,她们都不信我?
哪里露出了破绽么?
姜明月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其中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