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顾青山在将军府安顿了两日后,便出发前往寒山寺接老太君回府。
去了三日,来回路程两日,还在寒山寺停留了一日。
据悉,寒山寺偏远,在京城郊外两百余里的孤山上,地势险要,荒无人烟,原是一处败坏多年的孤庙,后被人重新打点,重新被山下百姓供奉,这才渐渐有了香火。
京城诸多门户都习惯去往京城第一名寺的灵隐寺祭拜祈福,唯独将军府的老太君每年都要去往孤山上的寒山寺小住几月。
有人说,那寒山寺的住持面容半毁,听觉受损,曾是当年顾家军的一名军师,在三十年前的那场惨烈的大战中险些命丧黄泉,最终死里逃生,却因人险遭半死,最终看破生死,回到了孤山上剃度修行,这一修习便是三十余年。
顾青山一行风尘仆仆,回到顾家时已快到了傍晚时分。
方一到城门时,将军府的探子便已率先回府禀报了,安阳梳理一番,严惩以待,盛装出席,早早便在府门前候着了。
她这日特意换成了一身稳重端庄的宫装,深紫色的大襟短袄儿,下着同色马面凤尾裙,裙腰加褶,褶缎上绣着精美的花鸟纹,带边上绣以金线埋以银线,华贵不可言,衬托得整个人端庄大气,美撼凡尘中不失华贵尊容。
无他,只因老太君虽为人低调,多年不再出世,然而她老人家身上的传奇和精彩绝伦的事迹,便是时隔多年,依然令闻者敬佩和胆寒。
就连太后对这位渐渐隐世的老太君都颇为敬仰和敬重,年年除夕宴上,点的第一道菜都是由太后钦点,给将军府的老太君送去的,整整二十余年,一次不曾落下过。
安阳自是敬重。
马车在将军府门前缓缓停下,一辆十分轻车简从的青篷马车,似与老太君的身份并不相符。
顾青山骑乘黑色骏马,在马车前开路,见安阳早早等候在此,远远抬眼朝她看了一眼,许是这几日安阳都着装素淡,像这日这般浓重并不多见,不多时,复又看了一眼。
这才翻身下马,将马绳交给了前来牵马的门童,随即缓缓朝着安阳这个方位走了来。
安阳见状,也朝他迎了两步。
两人并肩立在一处,齐齐朝着马车看去。
这时,只见马车帘子从里拉开,却是探出一只敦厚圆润的手,片刻后,双帘拨开,从里探出一颗圆滚敦实的脑袋来,竟是个十五六岁的年轻娘子。
那小娘子没有第一时间下马车,而是,拨开车帘后,立马瞪着双圆溜溜的眼举目四望一番,像是有目标性似的,最终,目光直接准确无误的朝着安阳脸上探了来。
看到安阳后,那双圆溜溜的双眼顿时一愣,似没有料到她竟当真如传闻中那般惊为天人,只见她以半伏的姿势撑在车门口撑了许久,一动不动,宛若一座雕塑。
这时,顾青山抬眼道:“还不下来,磨蹭什么!”
语气带着一丝清冷,话语却透着一丝熟稔。
那小娘子被这声催促声惊醒,登时缓过神来,却是愤愤不平的瞪了顾青山一眼,继而恶狠狠地剜了一旁不明所以的安阳一眼,面上咬牙切齿,一副安阳屠了她祖上满门的架势。
獠牙一番后,这才双臂扒拉开帘子,直接从马车里跳了出来。
是的,跳,地面都随着轻轻崩了一崩。
这才见这小娘子跟个小牛犊似的,头发一丝不苟的高高束起,戴了玉冠,竟束了个男子发饰,浑身略有些敦厚圆实,面略黑,脸圆滚,故而一张脸又圆又黑,并非天生黑皮的那种,瞧着倒是像是在边塞长大,被疆北的寒风雨露刮蹭过的那种黝黑,带着些小小风霜的气息。
小胖妞算不上,却也扎扎实实小圆妞一枚。
且瞧那架势,气力巨大,估摸着还会些武艺。
仿佛对安阳带着股子浓浓的敌意。
跳下马车后,小嘴里冷哼一声,将小圆脸猛地一别,拿着后脑勺怼着身后夫妻二人,这才转身掀开帘子,将里头的老太君搀了下马车。
只见老太君一头银发高高盘起,梳得一丝不苟,身着一袭黑色短袄儿,外罩着同色褙子,穿戴极为普通,比之寻常世家府上得脸的老嬷嬷不显多少,又见她额宽而颌圆,生得干瘦,全身上下唯有手中挂着一窜佛珠,并无任何装饰,看着像是一寻常老妪,然而,下马车后,视线朝着不远处的安阳探去时,这才见她一双眼极为精悍,像是半生的智慧和传奇全部浓缩在了那一双眼里,只觉得那眼神极为犀利,深不见底,仿佛一眼能够探到人内心深处,任凭一切妖魔鬼怪,到了这双眼前,都能立马显出原形了。
老太君下马车不久,那圆脸娘子又颇为费力地将一柄赤金龙头拐杖从马车上抬了下来,只见那拐杖比一人还高,拐身比人胳膊还要粗,从拐杖底部一尾龙尾一路沿着拐杖盘旋而上,直至拐杖顶端,赫然便见那龙头张开嘴呼啸高飞,仿佛要一飞冲天,尤为凶猛和威武。
整个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此乃先皇御赐的龙头拐杖,整个大俞,仅此一副,可上打昏君,下打奸佞,威严至极,乃至高无上的尊荣。
“安阳拜见祖母。”
“祖母舟车劳顿,一路辛苦了,后院已备下晚膳,祖母请。”
话说老太君一个眼神朝着安阳看来,瞬间叫安阳神色一凛。
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眼神,却觉得幽深至极。
安阳自幼在太后膝下长大,每年逢年过节自问见过不少贵妇,甚至有诰命夫人,自幼见惯了世面,连皇祖母和皇帝舅舅她都不怵,可不知为何,每每到了这老太君跟前,都忍不住有些心有余悸。
大约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有着常人身上没有的魄力和血腥味罢。
像是地狱归来的修罗使者,无端令人胆寒。
老太君精悍的目光在安阳脸上端详片刻,良久良久,方缓缓道:“有劳郡主了。”
语气不辨喜怒。
声音亦是听不出悲喜。
带着些客气的疏离。
说罢,便缓缓杵着龙头拐杖,由一旁的圆脸娘子搀扶着往里走了去。
圆脸娘子见老太君神色冷淡,似有些得意,经过安阳身边时,还冲她龇了下牙。
安阳:“……”
看着老太君离去的背影,安阳心中只有一个感受,那便是:老太太似乎并不待见她。
也是,一个被强塞进门的孙媳妇儿,且成亲后的第二天便收拾行囊回了自己的府邸,又能有何亲厚可言?
正愣神间,这时,身侧的顾青山低声道:“走罢。”
安阳闻言,不知为何,竟也随着方才那小胖妞一般,嘴里冷嗤了一声:“呵!”
声音低低的,如同蚊蝇之声,唯有身侧之人方能听得到。
话一落,安阳便先一步抛下身侧之人往里去了。
无故被牵连的顾青山:“……”
话说安阳缓步入府后,再一抬眼,只见老太君已不见了踪迹,倒是精神奕奕,实不像个七十岁的老太太。
正欲继续往里走,这时,忽而步子一顿,只见方才先一步搀扶老太君入内的小娘子竟然去而复返,返回时,手执一柄小皮鞭子,横眉竖起,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见到安阳,远远的举起了鞭子,冲着安阳故作凶恶般大声叫嚣道:“俺不管你是劳什子郡主还是劳什子公主,你便是天上的王母娘娘,俺也要警告你,无忧哥哥是俺的,大帅当年许诺过俺,待俺长大后便将俺嫁给无忧哥哥,哼,你抢了俺的无忧哥哥,你还俺无忧哥哥!”
话说小娘子怒气冲冲而来,没了老太君的威仪罩着,竟一路气急败坏的冲到了安阳跟前,用鞭子指着娇滴滴的安阳郡主,一字一句放话警告着。
像是一头暴躁失控的小疯牛。
安阳看着眼前的小疯牛,又看了眼她手中的皮鞭子,一时差点儿没忍住当场翻了个大白眼。
鞭子她倒是不怕,赫连毓挥鞭子,那才叫一个嚣张蛮横、威风凛凛。
不过——
瞧瞧,这都是第几批人呢!
先是在安伯侯府的谢娘子,再是嚣张跋扈的小秃鹦,后又是宫家的那两朵娇滴滴的花骨朵,这不,眼前这个冷不丁冒出来的小疯牛,这都第四批了。
饶是安阳再好的耐心,此刻也忍不住有些想要爆粗口了。
瞧瞧,回来这才几天,便给她带来了多少麻烦,真真是个惹事精,麻烦精。
没错,这一个个的,都是某些人的狗腿子。
专门用来膈应她的。
简直造孽啊,嫁谁不好,嫁给这么个搅事精!
安阳第一千次一万次的将某人在心里问候了一遭。
安阳身后蕉月、绿云见对方气势汹汹,立马剑拔弩张了起来。
安阳将人一拦,一时吸了一口气,正扬起一张大大的笑脸,正要回应时,这时身侧一道劲风掠过——
“放下鞭子!”
一道威严又冰冷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安阳怔了一怔,便见方才被她抛下的麻烦精这会儿已来到了她的身侧,朝着对面那小疯牛冷声说着。
他微微眯起了眼,声音冰冷,脸色板起,竟无端骇人。
不愧是顾家的传人。
浑身自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连安阳都莫名跟着摸了摸臂上的鸡皮疙瘩,差点儿被这冷声给吓到了。
对面的小疯牛身子微微哆嗦了一下,似有些怕他,却依然咬着牙关,一脸固执的瞪着安阳,最终,到底惧怕居多,只红着眼将手中的鞭子朝着地上一扔,忽而噌地一下跑过来,一把紧紧抱住了顾青山的臂膀,咬牙道:“你凶俺!”
顿了顿,又一脸恼恨委屈道:“无忧哥哥,大帅说过要你娶俺的,你为何不等俺长大便先一步娶了她,你是不是瞧她漂亮,被她勾了魂魄眯了心眼,你不许喜欢她,俺不许你喜欢她!”
小疯牛一脸委屈的抱着顾青山的胳膊拼命摇晃的。
一边摇晃还一边不忘对着安阳龇牙竖目。
顾青山一时拧了拧眉,似要将胳膊从她怀中抽出来,抽了两下,没能敌过对方的胡搅蛮缠,片刻后,抿嘴看了眼身侧的安阳,表情略有些僵。
似怕安阳……吃味。
却不想,安阳非但没有吃味,反倒是笑眯眯道:“这位小娘子,真不好意思啊,本郡主并非故意要抢你的无忧哥哥的,那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郡主可也是受害者啊!”
安阳一脸无奈说着,一边说着,一边脸上的笑容越绽越大,顿时,跟人牙子哄骗落单的小姑娘似的,一脸诚心诚意,好商好量的冲着小娘子哄说道:“那什么,事已至此,本郡主如今嫁给了你无忧哥哥,这已是不可更改的事实了,陛下亲自赐的婚,本郡主也没这胆量和离,你既这么喜欢你的无忧哥哥的话,我倒是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要不这么着,你看怎么样,本郡主瞧你龇牙咧嘴的样子,像头小老虎般甚至可爱憨趣,瞧着心中也是喜欢,要不,让你无忧哥哥纳了你进门如何,往后本郡主做大,你做小,咱俩一起侍奉你的无忧哥哥如何——”
安阳一脸兴奋地冲着小妮子说着,只差没搓手了。
话一落,生怕她不同意似的,还一度飞快地举起了手,一脸郑重其事地保证道:“本郡主保证,对外本郡主大你小,在府里头,咱俩平起平坐,跟对亲姐妹似的,如何?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安阳费心费力地劝说着,竟是十分的开明大度。
那殷勤兴奋的模样,比人牙子更人牙子,仿佛对方一点头,她便能数到银子似的。
话一落,一旁的顾青山彻底黑了脸。
就连那小疯牛姜明月也一时愣在原地,胀红着脸,支支吾吾不知该作何反应。
似没有料到,对方压根不按她的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