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仙桌上,各置一隅。
顾青山拿起茶壶,慢条斯理的倒了杯茶,随即缓缓推至对面安阳跟前,一副促膝长谈的架势。
安阳却举着手,一下一下揉着腕子,绷着小脸,仿佛置气般,一言未发,神情高冷傲娇。
许是因方才的“对峙”,脸上的红霞还久久不曾散去。
像是抹了一层粉黛胭脂,乃这世间最好看的颜色。
顾青山目光在安阳白里透粉的潋滟绝色中看了一眼,又垂目盯着她矜贵的细腕看了片刻,随即端起茶缓缓饮了半盏,茶盏落桌,沉吟片刻,顾青山终于先一步开口,直接开门见山道:“我的任书还未曾下达,吏部还需上报,如今留京的时间待定,我准备暂且先搬回顾家,待安置妥当后,再将祖母接回府一家小作团聚,不知郡主意下如何?”
顾青山看着安阳,目光平静的开口说着,一副与她商议的语气,然而在商议之前,早已直接下达了搬家的指令。
呵,还商议个屁。
于是,话刚落,便见对面安阳嗖地一笑,道:“哟,这么说,下堂妇终于可以重返帅府了。”
安阳轻笑一声,语气却满是嘲讽。
下堂妇?
顾青山看着安阳,眉间微蹙,片刻后,眼神仿佛透着一抹若有所思。
待思索这番嗤笑背后的深意后,顾青山想了想,试探着开口道:“你可是因着当年未能带你一道上任从而不满的?”
难怪从安伯侯府一见面开始到现在,就一直阴阳怪气,冷嘲热讽,甚至……处处挑剔,对他冷眼相待。
不过,顾青山却有些不解,修长的手指一时往桌面上敲击了两下,神色淡淡,道:“我记得当年询问过你的意见,是你不愿一同前往的。”
顿了顿,又抿着唇,将眉头一挑,锋利的眼神直接紧锁在了安阳的脸上,道:“我还记得,前年年尾特意给你送过一封信,问你愿不愿意来西南,我记得三月后收到了你的来信,你回的:不愿。”
那是整个三年时间里,这位高高在上的安阳郡主唯一回过他的一封信,一整封信里,只矜贵又高冷的回了两个字:不愿。
顾青山甚至至今还能清晰的记得当年收到这封信时,他还特意将信的背面给翻了过来,以为遗漏了什么,又反复将信封拉开查看,最终得到了一个非常准确又现实的答案,是的,就是一封只有两个字的回信。
可谓将言简意赅、惜字如金,以及盛气凌人几个词的涵义诠释到了极致。
他自问,至少在这个问题的处理上,他做的或许稍有少许欠缺之处,却并没有到达令人心生不满的地步。
当年,他们之间的这门亲事本就办得仓促,他任上的日子已往后推了俩月,彼时,安阳郡主因得了天花,差点儿小命不保,恰逢大病初愈,岂能长途奔波,再加上西南乃边陲烟瘴之地,地方贫瘠,气候反复无常,毒虫毒蛇众多,民风和治安都令人担忧,而安阳又是出了名的娇贵娇气,彼时直接将她一并带去上任并非明智之举。
他也是耗费了足足半年时间才慢慢适应那边的天气气候。
他花了整整两年的时间将整个县从头到尾彻底整治了一遭,终于,待初成气候之时给她送去了邀请信,结果分明是她不愿随行。
如若在这件事上对他心生不满,那么,顾青山只能是无可奈何了。
说完,顾青山略微挑眉看着安阳,仿佛再说:怪我咯!
却见安阳顿时气笑了。
询问过她的意见?
询问过她哪门子的意见?
他行囊分明都已经收拾妥当了,只待天一亮,便要远行了,不过是在圆房途中随口提了那么一遭罢了,哪里是有半分诚意的样子?
至于两年后的“特意”,更是叫人啼笑皆非了。
他的特意可真够特意的,安阳收到他特意寄送回来的信,却也不过是夹杂在家书中,最末尾的位置,随口提的那么一句罢了。
并且在提及之前,还特特用了长达三十余字大篇幅的描绘了一番西南天气的恶劣程度,那是想让她去的意思么,分明是不想!
安阳收到从顾家送过来的家书时,冷笑得差点儿将整封家书一并投掷进火盆里头,晦气!
何况那时的安阳,早已没了嫁人当作他人妇的自觉!
本懒得回信的,到底气不过,气得安阳大笔一挥,差点儿将回信扔到送信之人的脑门上去了。
他不提还好,如今冷不丁一提,安阳差点儿又要血气上涌!
简直呵呵又呵呵,甚至一个多余的字都懒得再眼,只气得面无表情的翻了个白眼。
安阳的沉默,顾青山理解成为她无话可说,无言以对!
于是,顾青山定定看了安阳一眼,再道:“至于安伯侯府那名婢女一事,我想你已经弄清楚了其中的原委。”
顾青山淡淡说着,仿佛不值一提,话落,却见对面安阳的小脸越绷越紧,嘴角上的嘲讽已然昭然若揭了。
顾青山敲击在桌面上修长的长指嗖地一停,想了想,只拧着眉复又继续道:“既并非当年上任一事,又并非婢女一事,莫非——”
顾青山深深看了安阳一眼,道:“莫非是因着昨夜一事?”
因昨夜将她弄哭一事?
然而他昨夜已在她的哭求中极度可制了。
这是顾青山思索许久,盘桓出安阳郡主,他的这位高贵又傲娇的妻子阔别三年后,对他毫不待见到连连翻白眼的最后一条缘由了。
若是最后一个缘由的话——
顾青山漆黑的鹰眼在对面妻子婀娜的身姿上上下看了一眼,这个或许便有些难办了。
他一本正经的分析着。
然而最后一个字落定的时候,陡然只见对面安阳脸色噌地一下胀红了起来,差点儿气得安阳噌地一下跳起来,直接将眼前这张桌子给掀翻了。
然而一抬眼,似看到对方眼尾似笑非笑的笑意,却在安阳咬牙再度定睛看去时,那抹淡笑很快如同过眼云烟,噌地一下消失不见了。
以至于,安阳一时还以为自己瞧错了,一时分辨不清,对方究竟是不是在戏谑她,还是确有其事的在认真跟她“谈”。
最终,对上对方早已化作平静的目光,安阳一时深吸了一口气,最终还是气不过似的,只陡然将腰杆一挺,饱满的烈焰红唇轻轻一启,便见一句句理直气壮又愤愤不平的讨伐字眼,打那娇艳欲滴的小嘴里连绵不断的往外蹦了出来:
“第一,三年前,你何时去上任的暂且不论,那么,请问顾大人,顾大公子,顾大少主,三年后今天的你又是何时回的,回来后又究竟去了何处,呵,你回京数日既不入顾家,又对你抛弃了三年的妻子不闻不问,不管不顾,倒是有那等闲情雅致直接去参加安伯侯府的桃花宴,真真是大好的雅兴呀!
还有,连大皇子都知道你回了京,连整个安伯侯府,连半个权爵世家的人,甚至半个京城的人都知你顾无忧顾大探花郎顾大少将军回了京一事罢,却只有你妻子也就是本郡主一人被蒙在了鼓里,你有半分考虑过本郡主的感受,有半分尊重过你妻子的心情么,还有,若那日在宴上有人向我问起你的去向,而我不知,你知道会害本郡主颜面扫地么,你知道么,呵,你不知道,因为你压根就没有将你的妻子也就是本郡主我放在眼里!”
“第二,在明明得知你妻子也就是本郡主那日同在安伯侯府参宴时,你一不派人来禀,二不过来亲自与本郡主会面,你倒好,倒是好雅兴,堂堂有妇之夫,竟还去参加那等争夺美人的赛事,好,即便原先你不知情,那么待你知情后,你是不是应当妥善处理,是不是应当第一时间将那枚被你赢回来的美人派人给本郡主送来以便交给本郡主处置继而维护好本郡主的脸面,你没有,你不曾,因为你压根就没有将你的妻子也就是本郡主我放在眼里!”
“第三,那日在马车上你明明有无数次机会向本郡主解释事情原委,解释你骤然回京之事,甚至解释你回京之后这几日究竟身处何处,缘何同大皇子一道直接出现在了桃花宴上,可你偏不,可你偏偏没有,甚至至今都没有,你为何不,为何没有,还是因为你压根就没有将你的妻子也就是本郡主我放在眼里!你不将本郡主放在眼里便罢了,竟还在下马车后直接弃本郡主于不顾,竟连本郡主的郡主府都不想踏入了,对既不将本郡主放在眼里,又不尊重妻子,甚至性情冷漠,态度傲慢,丝毫没有半分情谊的表面夫君,我安阳郡主为何要拿热脸贴你的冷屁股,缘何要对你殷勤待之!”
像是憋了整整三年的不满。
安阳气得一时险些失去了理智般,越说越气,越说越激动,愤恨,甚至兴奋,甚至气得直接一度噌地一下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差点儿直接用手指向顾青山的鼻子破口大骂了。
最终还是她良好的修养和宫规礼教深深拉了她一把,这才得以没让她离奇暴走。
一口憋在心头憋了足足三年的千年浑浊之气,在此时此刻尽数,毫无保留的吐了出来。
安阳又气,又爽。
气得是将旧事重提时俨然又将那些气人的事情重新经历了一遭似的,十足憋屈。
爽的是,安阳郡主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有将指着京城第一公子顾无忧鼻子大骂的时刻。
全部发泄完了,依然还觉得不够似的,最终,想了想,安阳便又忍不住咬咬牙继续道:“对了,还有第四,就是眼下搬家,你嘴上说同我商议,你商议了么,在商议之前你早早便命人安排了,这是商议么,这分明是知会,是通知,是命令,哼!”
安阳叭叭叭一通控诉着,因为太过激动,胸脯一起一伏,脸也越发绯红了。
一直到最后一个字完毕,这才噌地一下重新坐了回去,复又将小腰一挺,下巴一抬,那完美的天鹅颈曲线瞬间绷直了,复又重新回到了原先高高在上,一脸矜贵傲慢的姿态。
好像刚刚那叭叭叭一幕只是一场虚幻的幻觉。
而对面的顾青山认真将安阳郡主的每一个字眼的控诉和讨伐全部听到了耳朵里,他定定的坐在座位上,似久久没有缓过神来。
不知过了多久,忽而忍不住勾唇轻笑了一下。
低沉醇厚又短促的低笑声,依稀透着一抹当年熟悉的意气风发、英姿飒爽的气魄。
他笑而不语。
脑海中回想起方才安阳那一张一合叭叭叭个不停的小嘴,愣了片刻,不知是无奈,还是好笑。
片刻后,在安阳一个厉眼扫来时,及时抬手掩了下眉眼的情绪,半晌,只忍不住无奈般揉了揉眉心。
脑海中仿佛有些消化不过来那些叭叭叭之言。
这都什么……跟什么?
顾青山觉得有些好笑,细细想来,桩桩件件,又好似合乎情理。
他在县令任上三年,政绩斐然,此番回京述职,升迁的机会极大,回京后一直低调行事,未曾以身份托大,这几日一直随众多回京述职的人一道在吏部排队候值。
老太君远在寒山寺,他回京便打探到了郡主的行踪,尚且在宫中,本来打算料理好正事后再入宫将妻子接回来,却意外被大皇子的人发现,大皇子亲自登门吏部来请,并告知他那日郡主也在安伯侯府的宴上,这才腾出功夫特意随大皇子一道去往了安伯侯府。
没曾想,两个版本出入竟如此之大。
为此,顾青山不得不得出唯一一个结论便是:男女之大不同!
看着对面情绪依然愤愤的安阳郡主。
顾青山不觉莞尔。
半晌,扫了眼安阳桌前的那杯未动过的茶,顿了顿,顾青山故而抬手将安阳未动的茶倒掉,重新添了茶,这一次亲自递到了她的跟前。
口感舌燥的安阳高冷的瞥了顾青山一眼,半晌,将茶杯接了过来,咕噜咕噜一口饮完了,喝完后,复又朝着顾青山翻了个白眼。
顾青山:“……”
最终,顾青山忍着耐心,将他这个版本一字不落的解释了一番,安阳却不屑一顾,到底,脸色平缓了下来。
顾青山见状,想了想,忽而冲着安阳道:“关于冷落你这几年一事,我会想办法补偿于你。”
顾青山忽而一本正经的说着。
安阳愣了一下,继而继续不屑一顾道:“怎么补偿?”
顾青山居然认真想了一下,道:“我想一下。”
说完,瞥向安阳,淡淡道:“现下可以随我回府了么?”
顾青山仿佛松了一口气,郑重问着。
不想,气虽消,安阳依然有些傲慢,只斜眼扫了对方一眼,淡淡翻眼刁难道:“想要我回顾家可以,除非……给我个八抬大轿!”
安阳毫不讲理的说着。
哼,当年怎么给她抬过去的,如今得再来一次。
不然,三年的“下堂妇”,依然消不了这口气。
大抵是盘桓许久,此时的顾青山已然淡了耐心。
安阳此话一落候,只见他拧着眉看向安阳久久未语,半晌,眉头一挑,语气清冷道:“你是认真的?”
安阳点头。
顾青山看了她一眼,最终抿着唇,缓缓起了身,而后淡着脸直接甩手走人了。
安阳看到对方果决离去的背影,心中冷笑了一下。
也是,本就是一桩政治婚姻。
她能期待对方迁就于她?
或许是方才顾青山的耐心解释给了她一种错觉,一种他似乎打算好好跟她过的错觉,这才导致安阳竟有片刻的……恍惚。
如今,梦陡然清醒了过来。
安阳反倒是松了一口气。
政治婚姻就该有政治婚姻该有的样子。
这般想着,安阳缓缓起了身,往贵妃榻上躺了去,忽而觉得有些累了,正当她要闭目歇息之际,这时,忽听到门外动静再次响起,安阳嗖地一下睁开双眼,缓缓起身朝着身后看去。
竟见方才的顾青山竟去而复返,只背着手一路缓缓走到了贵妃榻边,居高临下般定定的扫了她一眼,片刻后,忽而将背在身后的手缓缓伸了过来,只见他手心里躺着一枚小小的……轿子?
用纸折的,小小一枚,菱角大小,然而一眼看去,分明是轿子的形状。
安阳看着对方手心里的小纸轿,愣了一下,满面错愕,片刻后,抬眼看向小纸轿的主人,眼神呆呆的,仿佛在说:你逗我呢?
而顾青山则冷冷地回看着她,表情好像再说:是你先逗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安阳:“本郡主刚刚在偏殿赞扬你的话,你可听到了?”
顾青山:“……”
半晌,顾青山斜眼看了她一眼:“赞美我什么?技术?”
安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