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里,晨鸡报鸣,一架马车缓缓停在医馆门口。
白鲤掀开帘子跳下车来,伸了个懒腰。
她打量着四周,却未见那个扫地的瘦削身影。
奇怪,明明昨天这个时候,对方还在门口扫地来着,今天怎么不见了?
在睡觉吗?
此时,梁猫儿也背着梁狗儿慢吞吞跳下马车,往医馆里面走去。
梁狗儿身形高大,在梁猫儿身上却轻若无物,往日里他背着对方走十几里地,也跟没事人一样。
梁猫儿憨厚的笑着,与世子和白鲤郡主告别:“世子、郡主,感谢款待,我先带我哥回去睡觉了。”
世子笑着摆摆手:“去吧去吧。”
待到梁猫儿回学徒寝房的时候,白鲤踮着脚往寝房里瞟了一眼,仍旧没看到陈迹的身影:“奇怪,那个黑心人去哪了?”
陈迹并未在医馆,他正走在前往东市的青石板路上。
他在
一人一猫并行,屋顶的黑猫,就像是默默守护着陈迹的精灵。
东市已热闹起来,南来北往的货物在此集散,一个个肌肉虬结的工人扛着麻包,往来络绎不绝。
陈迹寻了个早餐铺子,在店外的小木桌坐下,乌云轻盈的跳进他怀中,藏在衣服里,只从领口探出个脑袋来。
“陈迹,包子!”
陈迹笑着跟伙计招招手:“伙计,两笼酱肉包子,一碗热豆浆!”
“好嘞!客官你稍坐片刻,包子马上就来!”
待到包子上桌,陈迹右手捏着包子大口咬下,左手则拿着一枚包子递到胸前,由着乌云一口口吃掉。
他吃的很慢,默默等待着。
就在他吃完第二个包子时,隔壁杂货铺来了位中年客人:“老板,土硝怎么卖啊?”
老板坐在店里翘着二郎腿:“三百文一斗,三里内可以让伙计运到您指定的地方……客官,您买土硝做什么?”
那位顾客笑着回应道:“我家是做火寸条的,每天都少不了土硝,原本每天都是去老李家进货,可不知道怎么的,他家今早竟没有开门。老板,三百文一斗有点贵,能不能便宜些?”
然而老板一边磕着瓜子一边说道:“爱买不买。”
顾客沉下脸来,甩袖就走:“你这人怎么做生意的,会不会说话?东市里好些个卖土硝的,又不是非买你家!”
老板翘着二郎腿嗑瓜子,浑不在意:“那你去别的地方买。”
陈迹看着那位客人离去,紧接着,早餐铺子里一名"纤夫"打扮的年轻人,连饭都不吃了,立马放下筷子,起身缀在那位顾客身后。
双方隔了十多步,盯梢的年轻纤夫就在人群中,死死的盯着那位顾客。
经过陈迹身旁时,他看见年轻人右手虎口处长着厚厚的茧子,那是常年手握兵器才会留下的痕迹。
陈迹心中明悟:金猪已然出手。
这位金猪比想象中还要聪明与低调,对方料到景朝最想得到的就是火器,所以对方来到洛城后不动声色的布局,收铺子、安插密谍假扮货商,追查每一个想要购买土硝的人!
金猪藏在这洛城的暗处,如一只蜘蛛,趁着景朝军情司放松警惕的时机,织出了一张大网。
云妃交出的军火,应是有人里应外合,从匠作监库存里偷出来的。
如果金猪足够聪明,恐怕已经开始清点库存,追缴丢失的赃物……不知道云妃和刘家,是否经得起金猪追查?
景朝军情司与刘家,终于迎来了真正的对手。
陈迹不动声色的低头吃包子,他和乌云足足将两笼包子吃完才起身离开,一人一猫同时打了个饱嗝:“真满足啊!”
陈迹在东市上晃晃悠悠,路过糖铺时,他快速用余光观察着周围的环境:老板是认认真真在卖红糖、白糖的,有达官显贵的仆人买走红糖、白糖,也并未有人跟踪监视。
观察许久,他走到摊位前询问:“老板,红糖和白糖分别怎么卖啊?”
老板笑着回答:“客官,红糖八十文一斤,这白色的糖霜嘛,十两银子一斤。”
陈迹瞠目结舌,这白糖简直贵得离谱!
不过他很快便想通了:这个时代大多数人家用的还是红糖,而制作白糖的方法已是各家之秘,绝不外传的东西。
如今,只有达官显贵才能吃上白色“高雅”的糖霜,属于真正的奢侈品。
陈迹心里嘀咕,要不要自己制作一些白糖?
做不了。
《天工开物》中有记载过黄泥淋水脱色的方法,也就是将黄泥水淋在红糖上,由此制得白糖。
可实际上,陈迹所生活的那个时代里,从未有人成功复刻过“黄泥淋水脱色法”,这一门技术已然失传。
陈迹掏出一枚碎银子来:“老板,买一两糖霜,只要一两。”
他拎着牛皮纸包,又买了一竹筒烧刀子酒,至此,制作火药的材料齐全了。
陈迹走在人群中,如今他已不再像是一个外来客,更像是这洛城土生土长、来赶集的少年郎。
……
……
夜晚。
世子与白鲤郡主许是玩腻了,今天没有再翻墙出去。
陈迹等到所有人都睡熟,这才取出装着土硝的竹筒来到正堂。
然而制作火药的第一步,并不是简单的将土硝、硫磺、木炭按比例混合在一起,而是材料提纯。
这也是陈迹坚信,自己的火药,一定比宁朝火药威力大的原因:宁朝化工学科不够发达,恐怕压根不知道怎么提纯这些材料,只能依靠土法。
陈迹取来一只稍大些的陶碗,小心翼翼的架在油渣灯上方。
乌云蹲在柜台上,歪着脑袋,好奇的喵了一声:“陈迹,你这是做什么?”
陈迹一边准备材料,一边回答道:“在成为真正的行官之前,制作一些自保的手段……乌云,你听力好,只要听见有人靠近正堂就立马告诉我。”
他知道,这世界上恐怕存在着连火药都不怕的大行官,例如金猪所说的白龙、天马、病虎,对方只要速度够快,还没等你火药爆炸就能早早躲开。
但自己并不用跟这些人打交道,火药够用。
只是,正当他准备将竹筒里的土硝倒入陶碗……医馆正堂里忽然飞进了一只乌鸦!
陈迹和乌云同时僵住,一人一猫眼神交流了半天也没交流明白。
乌云喵了一声:“它会不会把这些事告诉你师父?”
陈迹一边默默地将竹筒重新合上,一边心中快速思索着对策,如今他在制作火药,此乃宁朝匠作监需要用两千精兵驻守的秘密。
哪怕被人发现自己在偷偷收集土硝,恐怕都会惹上大麻烦。
乌云看向陈迹:“要不我把它抓住?杀鸟灭口!”
下一刻,乌鸦用翅膀指着乌云嘎嘎大笑起来,讥讽意味十足。
乌云不服气的跳去抓它,可乌云快,乌鸦更快。
只见两团黑乎乎的东西在医馆正堂里上下腾挪,陈迹已点燃十六盏炉火,乌云身影在正堂里穿梭,几乎看不清身影。
可就是这么快的速度,却连乌鸦的一根羽毛都碰不到!
这乌鸦也不知随姚老头修行了多久,已然成了精!
正当陈迹想要喊住乌云的时候,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行了,大半夜的都不睡觉,在这里闹腾什么?”
陈迹僵住,他缓缓看向姚老头:“师父……”
姚老头瞥陈迹一眼,却见他缓缓走到柜台旁,好奇的打量着油渣灯、竹筒、陶碗,总觉得有些古怪。
可饶是他见多识广,也没看明白陈迹在做什么……
他皱眉问道:“你把厨房的陶碗拿到这里做什么?”
陈迹说道:“没做什么啊师父,这陶碗是我刚刚用来盛水喝的。”
“哦,这样吗……”
正当陈迹松了口气时,却见姚老头又从袖子里取出六枚铜钱,掷于桌上。
铛啷啷声响里,六枚铜钱落定。
陈迹心里一惊,虽然姚老头看不出自己做什么,但对方可以算卦!
姚老头念念有词的解卦,陈迹心中忐忑,如等待审判,不知对方能算出什么来。
片刻后,姚老头摇了摇头:“奇怪,怎么看不出来?”
说罢,他竟又来到窗边,推开窗户,手扶窗棂,探头朝夜中星空看去,嘴里念念有词:“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
下一刻。
姚老头豁然回身望向陈迹:“何物如此刚健霸道!”
陈迹:啊?
不是,老头你真的有挂?!
陈迹不知此卦何解,可姚老头说“刚健霸道”,可不就是火药的特点?
姚老头直勾勾盯着陈迹:“没想到你还有这种本领,竟能做出这种东西。你做这东西干什么,想要谋反?!”
陈迹赶忙说道:“没有没有!”
却听姚老头说道:“你知不知道,此事若是捅出去,你便要死无葬身之地了?别说我不保你,便是这宁朝天下也容不得你。”
陈迹沉默,他不确定姚老头到底是什么立场,如果对方真的要举报自己,那自己只能逃。
可惜,他才刚刚在这医馆站住脚,还以为能在这里安身立命。
陈迹抬头说道:“师父,我没想……”
姚老头打断道:“封口费,六两。”
陈迹:“?”
……
……
医馆正堂里昏暗,有秋夜凉风从窗户中卷入,卷得油渣灯焰苗一阵晃动,光影投在陈迹脸庞上明灭不定。
“合着您老人家说那么多,就是为了封口费?”陈迹凝声道。
“也不是,”姚老头好整以暇道:“我可不是为了赚钱,是为了救你的命。”
陈迹痛心疾首:“您知不知道,六两银子可以买很多东西了?”
姚老头捋了捋胡子:“知道,可以买你给白鲤郡主架梯子。”
陈迹:“……”
合着人家什么都知道,难怪连金额都和两次过路费一模一样!
姚老头冷笑道:“医馆是我的医馆,世子和郡主从我这里过,过路费交给我有什么不对的吗?”
陈迹说道:“那我也付出劳动了啊,我给他们搬梯子了!”
却见姚老头返身回到正屋,竟直接搬了一张竹躺椅出来,搁在正堂与后院之间的走廊上:“我在这里给你放风,我也付出劳动了。付我六两,你安心做你要做的事,有我守着,谁也发现不了。”
硕大的竹躺椅,在九十二岁高龄的老头手里,轻得像玩具一样。
陈迹:“……还可以这样?!”
姚老头却不管那么多,只是坚定的伸出手来:“银花生呢。”
陈迹心痛的从袖中取出那六枚银花生,拍在了姚老头手上。
姚老头乐呵呵揣进袖子里,哼着小曲躺在了竹躺椅上闭目养神:“守法朝朝忧闷,强梁夜夜欢歌……”
陈迹看着对方沉默半晌,愣是不知道该拿这老头怎么办才好。
最终,他咬咬牙道:“师父,别说我没提醒过,您收了钱,往后可就是共犯!”
姚老头轻呵一声:“威胁我?你还嫩着呢,我倒要看看你能做出什么东西来。”
陈迹不再说话,他在陶碗里加入白水,架于油渣灯上慢慢升温,直到水温升至七十五度左右。
这个时代没有正式测温的方法,陈迹只知道水煮到八十度的时候,碗底会开始冒泡,一旦开始冒泡便将油渣灯移开,等待水温慢慢冷却五分钟,便是他想要的温度。
陈迹又取来土硝和草木灰,以8:1的比例置于陶碗,用竹签缓缓搅拌一刻钟,再以宣纸缓缓过滤。
姚老头不知何时起身,竟站在一旁聚精会神的观看。
陈迹没管他,只再次煮沸土硝水,直到碗中水只剩下三分之一。
他移开油渣灯,专注的等待碗中浓稠的液体缓缓降温。
待到陶碗中的液体降至人体腋温之下时,陈迹以竹签取了一滴碗中液体,轻轻点在柜台上。
却见那滴液体遇到凉冰冰的柜台,瞬间凝结成透明晶体,宛如点水成冰!
姚老头眼睛骤然瞪大。
陈迹长长的舒了口气:成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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