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定宣布后的第一次游泳课是下午第五堂课。或许是威胁奏效了,平常只在旁边见习的女同学有好几个人今天桌子旁边都挂着装泳衣的袋子。
我望着那些与我无关的场景,同时思考着我只想认真上课,打算随便打发剩下的游泳课。
注意到泳衣袋子不见了,是第二节课结束后的下课时间。
一开始我只觉得“奇怪?”马上跑去摆在走廊上的置物柜里寻找。但是泳衣袋子不在那里。
环视教室,确认有没有掉在自己的座位四周,我突然感觉到来自附近的视线。一看,我的背脊僵直。芹香正看着我。我这才想着我们已经好几个礼拜没有好好注视彼此了,她却马上转开视线。在她旁边的幸也戳戳芹香,靠近她。
我的体内涌上一股厌恶的预感。连忙回想我是什么时候开始没见到泳衣的?今天早上来学校时还在。脚踏车前侧的篮子里都是沙尘,我怕袋子直接放进去会弄脏,所以记得自己确实拍了拍沙子。
那——
也许是社团活动时。每天早上大家都把东西一并摆在体育馆角落。我也许是摆在那边就忘记带走了。一年级的时候也曾经这样忘了带走水彩颜料。
我不想去思考芹香的眼神所代表的意思,为了避免自己去想,我连忙跑向体育馆。下课时间的体育馆因为其他班学生打篮球玩耍而吵闹。没看到泳衣袋子。
隐约的不安逐渐变得清晰。我再一次检查教室,也看看是不是忘在脚踏车篮子里了。
也许有人送到教职员室去了?想到这里,我的思考停滞。预感已经变成清楚的确信,来回抚摸着我的背部。
一定是芹香她们。
即使找过脚踏车和教室,也一定不会找到泳衣。
体育馆的空气闷热,但比起夏天通风且舒适。与社团活动时不同,一群穿着制服的三年级男生开心大笑着,对着球网射篮。只是看着他们,我会觉得自己生活在揪心般明亮开朗的世界里。我过去也曾经待过那个世界。可惜现在已经回不去了。
我连忙动起身子。必须快点找到。我自暴自弃地加快脚步。
没有泳衣的话,体育课就必须见习了。这样一来就必须告诉佐方或珠子袋子不见的事。蓝色的学校泳衣。剩下三次的体育课也必须全部请假,和左手缠着绷带的芹香一起坐在泳池边。还必须告诉妈妈泳衣弄丢了。
芹香一定听见佐方说我游泳课全勤那句话了。
如果告诉老师们泳衣不见,一定会引发问题。佐方和中村会像芹香割腕时一样召开导师时间。芹香她们一定打死都要假装清白,然后指责我害她们遭到怀疑。
早退或以身体不舒服等理由请假不上体育课如何呢?我想过好多次,每次都觉得不行。如果被佐方认为是生理期,如果被他想像这种事情,即使只有一秒,我也不要。这样我活不下去。
我单薄的学校泳衣。
讨厌的想像加速。如果只是不见还好,芹香她们在哪里下手的呢?我眨了一下眼睛,想起小学时忘了带走的泳衣被磁铁贴在黑板上的情景,一阵颤栗从我的前臂窜上肩膀。
如果她们那样对我,如果被男生看到的话。血液冲到脸上,脸颊变得滚烫。如果是芹香她们做的还好,如果泳衣是男生偷走的话。
不可能。我摇头。
下课时间的脚踏车停车场里没有半个人。我远远就看见自己的脚踏车篮子里空无一物,明知道是无用的挣扎,我还是凑过去四处寻找。拜托,出来吧。
如果泳衣被送到教职员室,由佐方还给我的话,从那家伙手中接过的泳衣,我也无法带着好心情穿上。四周所有人都是我的敌人。看不见的地方仿佛张着会把我包围的网子,我走到哪儿都会被抓住。我开始变得恐惧。
居然使出把别人东西藏起来这种幼稚手段。而且我很惊讶这一招居然如此有效地打击到我。
回到教室前,我听见里头隐约传出笑声。
“她好像有点可怜。”说这句话的人是幸。
我闭起双唇,热气失去出口,充满整个口腔。
“有什么关系。不过我说,那家伙啊,她能够每堂游泳课都下水,一定是因为还没来吧。”
“咦?什么东西还没来?”
“就是那个啊。”
芹香以娇滴滴的声音小声说完,笑了起来。
听到她的声音,我差点大叫。我还以为自己发出声音了,事实上只是喉咙疼痛而已。我跑了出去。
我们还是朋友的时候,芹香说:“每次游泳课都能下水,真佩服你。”那句话成了完全不一样的意思,朝我的正面袭来。我已经不晓得该去哪里找泳衣,也不晓得可以去哪里了,可是双脚还是不断地往前。擦身而过的所有人都晓得我和芹香她们之间发生的事,感觉他们在指责我。
好想死。除此之外,我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书中那个我所以为的纯洁世界,根本不存在——身为“少女”这件事有其价值,人偶们冷硬的表情才值得尊崇——那个空间是幻想出来的,对于生活在现实世界里的现充们来说,那些毫无价值。就连“还没来”也只会被嘲笑罢了。崇高的血液、仪式、兴趣都不被了解,芹香那个割腕所受的伤,才是这里的真实。无能为力的无趣、无聊的真实。如果这就是我的现实,我不需要这种东西。我要毁了它。
钟声响起。我仍没打算立刻回教室,我走到校园里仰望比暑假中更高、颜色更浅的天空。
悲伤如一阵阵打上心头的浪花,等它们平静下来,冷静的决定自然成形。珍珠般浑圆的意志,透过我的双眼向外溢出,朝着天空扩散而去。
我真的要和这个地方诀别,唯有这个办法了。
现在才国中二年级的中间。直到毕业为止还有漫长的一年竿时间,还有毕业后的未来,我愈想愈觉得快要昏厥。对我来说太困难了。
晚了一点才回到教室,我对已经来上课的英文老师道歉后入座。
“……对不起,我迟到了。”
我感觉到芹香和幸座位那头的骚动。
我知道自己的脸就像戴着面具一样面无表情。失去温柔的额头和脸颊底下的血液沉淀,像黏土一样逐渐变硬。
下课后,英文老师问我:“小林同学,你要不要紧?脸色很难看呢。”
“我没事。”
我有一丝丝希望芹香和幸她们看到我的样子会反省,但是我听见背后传来津岛、幸和芹香三个人的声音。这次的话题不再是我,他们正热烈讨论着电视连续剧演员的模仿。
再度到了下课时间,但我已经站不起来,也没有心情继续寻找泳衣。
虽然我不想让芹香称心如意,反正我已经不想来上学了。我想直接告诉妈妈。迟钝的妈妈一定会问我原因,说:“安,是不是你做了什么?”她那个人会先考虑到别人的困扰,而不是先保护自己的孩子。
但是,我觉得我家妈妈这种做法比芹香妈妈更值得敬佩。我第一次强烈地这么认为。
我想在第五堂体育课之前早退回家。然后,明天开始不再来学校了。拒绝上学的冲击的确比起“前一天还来上学,却突然遭逢事件”低。写在《悲剧的记忆》笔记本上的几个桥段都派不上用场了。穿着制服倚着樱花树而死,或是在沙地上浑身是血等等。
一想到拼命想出来的桥段被夺走,感觉就像是自己重要的领域遭到蹂躏一样奇怪。
宣告第四堂课开始的钟声响起。
这堂课结束后的午休时间,就去保健室吧。既然我的脸色很难看,老师应该会准许我回家。无法等到“事件”发生就离开学校,让我很不甘心,但是就到此为止吧。
就在这时候。
“置物柜。”
咦?我抬起头。
是德川的声音。他正好回到我旁边的座位上坐下。刚才那句话是对我说的吗?我第一次在学校里听到他对我说话的声音。
我半张着嘴唇,抱着会被其他人认为奇怪的觉悟,凝视德川的侧脸。但是,德川只说了一句话就没再开口。长长的浏海拒绝着我。
背脊中央窜过一阵电流,我跑出教室,钟声响了也不管,急忙跑向我在走廊上的置物柜。
打开门那瞬间,肩膀像是被柔软物体包住一样全身虚脱。我睁大眼睛,眨也没眨地凝视着柜子里。如果我不这样用力瞪视,恐怕会当场跪倒在地。
我装泳衣的蓝色袋子在柜子里。袋子底沾着少量的灰色沙子。
紧绷的手指僵硬地、缓缓地移动。——你刚刚在哪里?我到处都找不到你。
德川或许在教室里听到芹香和幸的对话。就连我初经还没来的事也听见了。所以才帮我找吗?
塑胶制的袋子被太阳晒得滚烫,像快融化般扭曲变形。里头的泳衣完好如初。我拿起它,就像小时候抱着布偶一样,用力抱住袋子。干涩的眼睛底下泛起泪水。我咬牙,在泪水变成泪滴落下之前,粗鲁地伸手擦去。
回来了。我再一次紧紧抱住袋子,沉浸在余韵中。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