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假结束的晨间新闻,报导着国中生自杀的消息。
千叶县某栋大楼旁边的停车场柏油路上,交叠倒着两名女孩子的尸体。警方认为她们是一起从隔壁大楼楼顶上跳下来。
我家的早餐时间每个人不同。上了国中之后,我清晨要参加社团练习,所以原本七点多和爸妈一起吃早餐,现在提早到六点多。为了准备我的早餐,妈妈比我更早起床,也跟着提早吃早餐。
妈妈拿来吐司和沙拉。餐桌上每天都准备着不同种类的蜂蜜。忙碌的妈妈对电视上的新闻漫不经心。和女儿同年的某校国中生自杀,这种事对她来说只会发生在毫无关系的陌生人身上。她不认为自己的女儿会做出这种事。
这点让我生气。
我也可能哪一天突然跳楼自杀啊。妈妈一定认为自己的女儿很平凡,和自己一样,是个无法离开家乡的平凡女人。
新闻继续播放着。
屋顶上或两位死者家中都没有找到遗书。学校老师们也说看不出有霸凌或什么烦恼。案发现场的停车场留下白色粉笔画的空荡荡人形轮廓线。我曾听说跳楼自杀的尸体样子很难看。她们两人知道吗?那种尸体的画面,我在恐怖漫画里看过很多次。我还记得旁边的台词写着:
——没有完整的尸体吗?
——找到一部分牙齿了,勉强可以确认就是当事人。
光是想像同学会像这样讨论,就让我感觉肩膀和脖子凉飕飕。另一方面也觉得好可惜。
枉费了自己的一条命。全世界的国中女生,光是在日本就有一大堆,而这些人之中的我们,还没有机会变成特别的人。
不过我倒是在梦里梦过好几次。某天某个我很尊敬的大人突然来到教室,手摆在我的肩膀上,清楚告诉我:“你很特别。”在同一间教室里见到这景象的芹香和幸都愣住了。我轻轻无视她们羡慕的目光,点头表示我一直都知道,并说:“虽然大家都没有看出我的潜力,但我自己从很久以前就知道了。”
我为自己仍然一事无成感到焦虑。
我画不出被人称为鬼才的图画,也不会写小说或诗,更不是很会读书的料。但是,真正懂我的大人早已看穿我脑中的一切内涵,看出我和其他人不同。我今后将会有一番成就(至于是什么成就还不清楚),我和其他人不一样。
问题是,只要那位大人没现身,想要成为特别的人,只有投入生命一途了。这已经是此刻两手空空、毫无成就的我们竭尽全力所能够做到的了。
我不认为从千叶县大楼上跳下的她们两人很特别,甚至可说,这就是普通孩子尽全力所能达到最好的结果了。
但是,好可惜。没有留下遗书也没有任何主张,没有戏剧性的效果就死掉了,真是死得太枉然。
“安,你今天要哪一种蜂蜜?”妈妈问。
妈妈准备了面包和优格用的蜂蜜。有金合欢、莲花,还有日本冷杉的蜂蜜。感觉像是为了追求时髦,但购买场所却是附近的超市。只是因为那儿的品项正好很齐全。
“随便。”
我打开麦芽糖色的瓶子,将舀蜂蜜用的木棒放入瓶中。浓稠的蜂蜜触感有点硬。因为每一种蜂蜜都用过一些了,所以牛瓶都变硬了。看到累积在蜂蜜瓶底的白色部分,我垂头丧气——又来了。我不想注意到这种情况。时髦的生活、奢侈的兴趣背后飘荡着掉以轻心而流露出的现实生活。无论妈妈多么憧憬电影或童话人物能够拿出永远柔软的全新蜂蜜,结果就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我想看七点的新闻。六点的新闻不够完整,感觉有些半吊子。我想看七点钟的,最好是民间电视台的,风格类似综艺秀的新闻会谈论更多她们两人的事。
可是一到七点,我们家固定要看NHK。这是爸爸的习惯。他老是说:“看,这一台的主播们看起来比较聪明。安,你也要向他们看齐。”没礼貌又粗神经的爸爸和妈妈很登对。
在还没起床的爸爸的椅子前面摆着报纸。在我家,报纸是爸爸的东西。妈妈原本就不看报,他们两人也不会想过自己的女儿会和报纸有关联。我会等到隔天才剪报纸上的新闻。旧报纸都堆在家中角落的堆放处(妈妈用缝纫机缝制的拼布容器)。从那儿拿出来的报纸,就是我的。
“我吃饱了。”
只吃完半片吐司,我起身。蜂蜜也只淋上一点点。
“哎呀,你比平常早十分钟出门吗?”
“嗯。”我不希望她那么精准地注意到我提早了十分钟。这提醒了我,我的人生将会在一成不变的小屋子里结束。
即使没有遗书,我也能够了解那两位国中生自杀的原因。
八成是因为昨天是黄金周假期的最后一天。
放假很开心。她们讨厌学校。光是想像从今天开始到礼拜五都必须进教室上课,就叫人受不了。我十分了解她们的心情。
如果她们能够更有模有样地留下遗书就好了。像现在新闻报导的这样任由学校朋友和班导谈自己,这样好吗?如果是我,芹香、班导中村或佐方根本说不出任何关于我的事。光是想像就觉得他们不配。
是哪个人主动提议要自杀的呢?两个人是否达成共识了?还是其中一人之前并没有这种打算呢?如果想要带着朋友一同走上黄泉路,想要让身体四分五裂到连原型都没有,也需要其他演员的完全配合才行。
她们被人发现倒在停车场里,亦即不是一跳楼就立刻被发现。没有人看见她们跳下或听见她们撞到地面的声音,她们只能无人理睬地躺在原地。这种做法也不合格。她们不会想过要选出最美好的瞬间、最适合当作一幅画的场面吗?她们紧贴在柏油路上待了多久?
我想像柏油路上的血迹就像今天早晨的蜂蜜一样黏稠凝固。
连假结束后想死的感觉。
大人或许会说你可以请假不去上学。但是如果变成拒绝上学,那又和我打算要走的路线不同。到时会出现像在触摸肿胀伤处一样的特殊对待,以及背后的窃窃私语。这种情况最后只会让自己陷入更麻烦的窘境。再说,我认为如果选择拒绝上学,很可能进行到一半就会因此满足了,我一定不会再像现在一样,一心想着要堕落、要变得“更特别”。
我提早十分钟出门。
“我上学去了。”
穿上松紧带很紧绷的袜子和胭脂红的运动服,我离开家门,跨上学校规定的龙头特别重、经常被其他学校笑称“南中特制款”的脚踏车。“早啊,安。”隔壁浅田家的大婶向我打招呼,她正好出来拿报纸。
“您早。”
我喜欢我们学校的制服,也喜欢篮球队的制服,但偏偏讨厌运动服。学校原本规定上放学必须穿着制服,不过去年开始特别允许参加社团晨间练习的学生,可以着运动服上学。众人因为这样轻松许多而高兴,但我真的不希望这样。运动裤的裤脚设计成俗气的缩口款式。运动服颜色依年级分成水蓝色、胭脂红、绿色三色,即使是顾及礼貌也说不出好看。我们年级的胭脂红称“胭脂”只是好听,其实是最难看的颜色,其他年级还说“幸好我们不是红豆色”。
话虽如此,自从学校允许穿运动服上学后,如果穿着制服到校再换装,反而会被学姐和芹香她们视为“怪人”。
我不希望穿运动服的模样被人一直盯着看,所以低着头,骑着脚踏车快速通过浅田大婶面前,往河岸边远速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