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后,我闻到油和香草精的味道。
大概是刚刚有人炸甜甜圈。经常有人对我说:“真希望我妈像安的妈妈一样。”我妈既顾家,长得又漂亮,打扮时尚;有朋友来家里玩,她就像见到猎物的猛兽一样立刻端着点心到房间来。送来手工饼干和果汁没一会儿,又会到房间来问:“你们要吃牛奶羊羹了吗?”
我们哪吃得下那么多啊!——芹香等人睁大眼睛看着我对妈妈发火。居然为了这种事情生气吵架,真是太奢侈了。有人甚至说我任性。
“我回来了。”
妈妈穿着围裙从客厅走出来。今天从她背后传来的依旧是电视的声音——以夸张的抑扬顿挫刻意念台词的声音。我不耐烦地脱下鞋子一边问:“你又在看啦?”
——明天永远是崭新的一天。
——失败时,随时想起这句话。明天是没有失败的崭新一天。
——对,还没有失败的一天。
“嗯。”妈妈点头。
“快到吃饭时间了。你要先吃点东西吗?我炸了甜甜圈。上面撒了肉桂糖粉。爸爸说过不喜欢那个味道,所以我们不吃掉就麻烦了。”
看了看客厅,不出所料,小小的电视上正在播放《清秀佳人》(Anneof Green Gables,或译为红发安妮)的DVD。场景是主角安·雪莉(Anne Shirley)正和学校老师边走路边说话。
妈妈最喜欢这段内容,以及故事最后安说:“如果我是男孩,就可以帮忙田里工作了。”马修(Matthew Cuthbert,安的领养人)对她说:“幸好你是女孩,你是我最自豪的女儿。”这一段。
“不吃了。我回房间去了。”
“这样啊。”
我留下还有话要说的妈妈独自上楼。画面一转,接着场景来到了安居住的绿屋。我家妈妈不停反复观赏《清秀佳人》,让我都要忍不住担心DVD会被她看到磨损坏掉了。
回到房间,把书包丢在床上,我顺势躺下。早上出门时还乱糟糟的床单,现在整理得笔直,棉被也收拾得整整齐齐。妈妈一如往常地整理过了。
一出生就得到“安”这个名字的我,无法选择自己的名字。姓氏是再平凡不过的“小林”,纯正日本人的我却有个外国名字“安”。小林安。小学时,曾有人嘲笑好像搞笑艺人的名字,我真的还为此哭过。
西式凸窗,手工缝制的俗气铺棉菱格月历,蕾丝编织的桌布。家中一切布置参考自以加拿大爱德华王子岛(Prince Edward Is land)为故事舞台的《清秀佳人》DVD。有这种妈妈我也莫可奈何。
小学时,我的读书心得和阅读心得图画等作业,几乎全被妈妈的喜好所统一。
安搭船过河,船沉没,安抓着桥下柱子的场景是我的阅读心得图画。雀斑女孩被英俊男孩搭救。妈妈命名的图画名称是“救救我!吉柏(Gilbert Blythe,安的同学)”。妈妈很满意地认为没有其他小孩能够画出标题如此有趣的图画。
平常总是轻声细语的妈妈,看到我把安的头发按照字面上所写,用鲜红色蜡笔涂成红色那瞬间,大喊:“不对吧!你到底在看哪里?红发不是这种颜色吧?亏妈妈还一直以为安是更有品味的孩子。”
品味。既然我不会质疑过我妈的品味,照理说我在各方面应该要一帆风顺才对吧?
我家妈妈是个美女。
虽然有奇特的个人喜好,不过长相标致仍是不争的事实。也许是天生体质的关系,她身材纤细好看。很能吃,但好像因为胃下垂的关系吃不胖。我甚至觉得电视上的女演员还远比不上我家妈妈的美貌。
我会在漫画上看过“女人的价值取决于脸”,但我也了解有些事只靠脸也无力回天。或许这种人的确可以过着不算差的人生。但是,这世上也有像我妈妈这样的人,打从出生只想在这个长野乡下地方过一辈子,也不会憧憬要成为明星,几乎不会想过要离开这里。顺其自然、随波逐流,主动上门来的人事物也不拒绝,接受爸爸的求婚也是因为“没有其他人求婚”这模棱两可的理由。这就是我的母亲,美丽、出其不意又愚昧。
说起她有多喜欢《清秀佳人》?她自己结婚时穿的是,设计在当时也算过时的公主蓬蓬袖礼服。因为“实现了少女时代的梦想”而心满意足拍下的照片,现在仍挂在玄关那儿。
小学六年级时,我和妈妈去附近的电影院观赏重新上映的《清秀佳人》。当时播映还不到两分钟,妈妈就离开了座位。故事开演没多久,她在我旁边发出惊叹声。
“有字幕?这怎么行呢。”
妈妈不会看过没有日文配音的电影,就连这一次也没尝试看完,就带我去找电影院工作人员理论。——你们放的是给小孩子看的电影,这样怎么看?我还无所谓,这孩子……
如果在电视上看到没有配音的电影,妈妈也会不高兴。“为什么礼拜天一早就播打字幕的片子!”
鼓着脸颊气呼呼的妈妈,在身为女儿的我看来,仍像少女偶像一样可爱,我想,听到抱怨的电影院大哥大概也有同样想法。“是的,真是抱歉。”他低头鞠躬,替我们换电影票。我们看完HELLO KITTY演的《灰姑娘》之后,就回家了。
“难得播了我最爱的《清秀佳人》,却是上了字幕的版本。”
妈妈抬头挺胸对邻居、朋友这么说,让我觉得好丢脸。听不懂英文的人不是我。是妈妈。DVD重复看了那么多次却每一次都看配音版的人,也是妈妈。
人漂亮不一定有内涵。我家妈妈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很肤浅。虽然时髦,但绝对不是因为有品味,只是因为人长得漂亮,身材又好,所以只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裙子几乎都是类似窗帘布或壁纸的俗气花样,就连衬衫的蕾丝也宛如桌巾。全身上下价值几千日圆,全都购自附近的家庭大卖场。
这就是我家。半吊子又缺乏独特风格。
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人是为了“想听演员自己的声音”而观赏字幕版电影,我最近也是这样。朋友告诉我:“《清秀佳人》的安太常做梦了,那个故事我看不下去。”这一点也带给了我全新的想法。我也曾经告诉过妈妈,她却一脸不明白的表情,只说了一句:“那孩子真奇怪。”只是暖洋洋地一笑,对于自己常识之外的事物不感兴趣,她甚至忘了我曾经告诉过她这件事。
我自床上坐起,凝视着摆在房间角落的全身镜。
遗传自妈妈的大眼睛。像日本娃娃一样剪齐的浏海。这是我觉得比较有个性、比较好看而自己动刀剪出来的。刚剪完那天,我必须鼓起勇气才敢去学校。心想如果芹香她们拿出来说嘴时,我准备用“剪坏了”、“早上来不及”等借口随便搪塞。
岂料该说是意外还是我估计正确,她们居然称赞:“很适合你!”
“安,好厉害,你好像模特儿。”
从此以后,妈妈即使反对,我都是留这种浏海。隔年暑假,我认真整理头发后,觉得弄个东洋风模特儿的打扮也不错,于是我把有点翘、遗传自妈妈的褐色头发烫得笔直,并且染上带蓝色的黑色。学校老师会像在玩打地鼠游戏一样,搓揉把头发染成褐色的学生脑袋,不过染黑发的人肯定只有我一个,就连老师他们也没抱怨。
我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既像妈妈又不像妈妈,我就像是妈妈的原石。
我不喜欢那种无趣的生活方式。我没有办法像她那样。不希望像她那样。
我从书包里拿出手机。自从和芹香她们的关系变成那样之后,我的来电数量急速减少。待机画面底下那一行跑马灯字幕,写着某处国中生自杀的新闻。
看到那句话,我的胸口一紧。
和我们同年纪的孩子自杀,或是卷入某些事件,或是杀人仿佛十分寻常似的。
这种时候,我总会因为自己比他们慢一步,而有些焦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