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梦白抱拳道:“在下闯关而入,望大师恕罪。”
他语声微顿,立刻肃然接道:“但在下此来,实有万分紧急的事故,片刻也延误不得的。”
铁骨、神机悚然动容,齐声问道:“什么事?”
展梦白道:“此事说来话长,盼两位先领在下到方丈室去。”他不等两人回答,便已大步走向殿后。
铁骨、神机见他神情如此严重,知道必有要事,再也顾不得谦虚客套,齐地大步随之而去。
展梦白本是熟路,三转两转,便来到方丈室,门外那“入室通名”的木牌,早已撤下了。
但方丈室中的陈设,仍丝毫未改,当门一具云床,云床中央,青玉几后,果然端端正正地放着只蒲团。
展梦白一见这蒲团,想到那件震动江湖的秘密,关键便在这小小一只蒲团之中,心头但觉热血上涌,再也顾不得别的,箭步窜了过去,伸手攫住了那蒲团,瞑目长叹了口气,道:“谢天谢地,总算寻到了。”
方自赶将进来的神机、铁骨,见了他这般动作,不禁相顾愕然,道:“展相公这是做什么?”
哪知展梦白却似根本没听到他两人的话,双手一分,竟将那草编的蒲团撕得根根飞散。
但蒲团中却空无一物。
神机大师却已变色怒道:“展相公为何要毁我师兄室中之物?”
却见展梦白惊呼一声,倒退了三步,噗地坐在云床上,目定口呆,呆了半晌,突又大声道:“这蒲团换过了么?”
铁骨大师见他举止失措,知道其中必有原故,阻住了神机大师怒喝,沉声道:“什么换过了?”
展梦白急急道:“这蒲团可是昔年方丈所用之物?”
铁骨大师方自摇了摇头,展梦白却已窜过来一把抓住了他,道:“昔……昔日那蒲团,到哪里去了?”
他心情太过紧张,语声竟也有些颤抖起来。
铁骨大师道:“贫僧也不知道,但想必是可寻得到的。”
展梦白嘶声道:“快……快去寻来。”
铁骨大师皱眉道:“寻来何用?”
展梦白手掌捏得更紧,道:“那蒲团中隐藏着一个极大的秘密,这秘密关系着天下武林的命运。”
突听铁骨大师道:“哎呀,碎了……”
展梦白身子一震,颤声道:“蒲团碎了么?”
铁骨大师摇头苦笑道:“老衲的手腕,要被相公捏碎了。”
展梦白松了口气,也松了手掌,铁骨大师却已转身而出,道:“那日检点大师伯遗物之人是谁?”
门外有人道:“是大觉师兄。”
铁骨大师道:“快去寻他来。”捧着手腕,转身苦笑道:“那蒲团中究竟有何秘密,不知展相公可否见告?”
展梦白长叹道:“在下此刻心乱得很,便是说也说不清楚,少时寻着蒲团,在下自当奉告。”
他坐立不安地在室中踱来踱去,铁骨、神机心里也不禁跟着不安起来,突听门外有人道:“弟子大觉在此恭候吩咐。”
三人齐地精神一震,齐地脱口道:“进来。”
只听门外应了一声,接着是一阵整理衣衫之声。然后,一个方面大耳的灰袍僧人,大步走了过来。
他脚步沉稳而缓慢,每走一步,都仿佛生怕踏死地上的蚂蚁似的,果然是经管杂务的稳重人才。
铁骨大师已问道:“大师伯的遗物,可是你负责的?”
大觉和尚垂首道:“是弟子负责的每件遗物,俱有清单,弟子已带来,恭请两位师伯清查。”
铁骨大师叹道:“谁要你的清单,只问你昔日在这方丈室中的蒲团,你此刻放在哪里去了?”
大觉和尚却已双手捧来一张清单,垂首道:“弟子做事,绝不敢马虎,大师伯每样遗物,都未曾遗失。”
展梦白松了口气,喃喃道:“谢天谢地……”
却听大觉接口又道:“只那蒲团……”
展梦白心头一震,脱口道:“蒲团怎的了?”
大觉和尚瞧了他一眼,缓缓道:“只有那蒲团与佛珠,弟子已将它随着大师伯的遗蜕一齐火化了。”
展梦白只觉喉头一甜,鲜血上涌,急声道:“你……你……”话未说完,鲜血已自口中溅出。
铁骨大师惊道:“展相公,你怎的了?”
展梦白仰天叹道:“完了,完了……”
直过了顿饭功夫后,展梦白才能定下心神,将如何遇着灰眉和尚,如何听他说出秘密的经过说了出来。
铁骨、神机先是听得目定口呆,继而唏嘘感叹。
到后来两人不禁齐地流下泪来,道:“四弟,苦了你了,师兄倒也错怪你了,但望你早登极乐,早得安息。”
展梦白更是满腔悲愤,说不出的失望,茫然走到门口,仰望苍天,意兴之萧索,真非言语所能描说。
突见又是一个灰袍僧人大步奔来,喘着气道:“禀告师叔,山下有个人在发了疯似地呼唤展相公。”
展梦白心头又是一震,来不及听别的,便飞步奔出,奔过曲廊、小园,奔出大殿、寺门。
他片刻不停,奔到山下,突听大喝道:“展兄,展大侠。”
展梦白霍然回身望将过去,只见山脚桐树下斜倚着一人,系着一马,仔细望去,此人竟是黄虎。
但见他此刻衣衫污垢,神情憔悴,双颊都瘦削了下去,须发更是紊乱不堪,哪有先前神采飞扬的模样。
而那匹马也竟是那匹千里良驹,此刻精神虽也萎顿不堪,但见了展梦白,仍然不住仰首长嘶。
展梦白真不知是惊是喜,飞身掠去,握着黄虎肩头,道:“兄台怎会变得如此模样?又怎会来得如此迅快?”
黄虎惨然一笑,道:“在下险些永远来不成了。”
展梦白变色道:“莫非途中发生了什么变故?”转目四望,又道:“贺氏昆仲与金兄又到哪里去了?”
却见黄虎身子摇了两摇,话未说完,便倒在树下。
于是展梦白只得先将人马送上金山寺去。
铁骨大师,勉强抑住心头悲痛,为昏厥了的黄虎把脉。
展梦白在旁小声问道:“不妨事么?”
铁骨大师凝神探视了半晌,微微笑道:“贵友只是连日劳累,腹中空虚,再加以焦急惊惶,被寒露风霜一逼,于是内外相攻,便逼出事来,幸好他体质极壮,只要用些参汤饮食,便可不药而愈。”
展梦白大喜谢了,铁骨大师已吩咐备下参汤饮食,展梦白却跑到马厩,调理那匹千里良驹。
黄昏之前,马已恢复神采,人也醒了。
展梦白方自问道:“兄台为何如此急苦,究竟遇着何事?”
黄虎这才叹道:“展兄被送走后,我等大醉初醒,见酒就怕,生怕又被富仲平留住,便也悄悄溜了。
“哪知我等到了四川境内,便不住有人在我等马前马后窥探,我等只当是踩盘子的小强盗,心里只觉好笑。
“那时我等旅途寂寞,正恨不得有几个不开眼的绿林来给咱们解闷,遇着店也不投,专走荒僻小路。
“走了没有多久,果然有人来了,一个个俱是黑衣蒙面,身子竟都是出奇的矫健,绝不是普通绿林道可比。
“交手之下,咱们竟不是人家敌手,眼看便要落败,‘穿云雁’这才亮出字号,询问他们的来意。”
展梦白悚然变色道:“凭‘崂山三雁’三把吴钩剑,再加上黄、金两位兄台,都不是他们敌手么,他们共有几人?”
黄虎叹道:“虽然也只有六人,但武功端是不弱,尤其其中一个手使‘银光万字夺’的一身功力,出手更快得叫人眼花缭乱。”
展梦白皱眉道:“你们也未曾看出他的武功来历?”
黄虎摇头叹道:“看不出,只觉他们使的全部是江湖中极少能见到的外门武功家数,用的也都是外门兵刃。”
展梦白凝思半晌,道:“他们是何来意?可问出了么?”
黄虎道:“崂山三雁,在江湖中名声果然不坏,他们听了,身子便渐渐放松,先以我五人都听不懂的典故,打了阵黑话,才说只要咱们留下这匹马来,他便可以放过我五人的活命。”
展梦白心头又一跳,脱口道:“留下马来?”
黄虎道:“不错,他们若是要别的,也就罢了,要这匹马,我五人再无胆量义气,也不能给他。
“这时我才看出‘穿云雁’贺大哥的确是个角色。
“他先以言语,稳住了对方,一面却在暗中令他三弟掩护着我,乘隙骑上这匹马,脱身逃走。”
他长长叹息一声,方自接道:“我虽不忍舍下他们,但却又不能负了展兄所托,只得忍痛照办。
“那时穿云雁贺大哥,冲霄雁贺二哥,二柄吴钩剑,只像是得了神助似的,向那六人卷了过去。
“我那金大哥,也用判官笔拼死缠住了他们,贺三哥即使出了他们不常使用的‘雁翎镖’,边打边退。”
他语声刚刚一顿,喘息着接道:“那六人武功虽高,却似也被这股狠劲吓倒了,于是我和贺三哥终于抢上了马。”
他揉了揉眼睛,叹道:“但……但我们打马逃走的时候,贺二哥和金大哥身上却都已……都已挂了彩了。”
展梦白直听得热血上涌,喉头哽咽,紧握着双拳,哽咽着道:“贺三哥他……他怎的又没有来?”
黄虎喘息了半晌,方自接道:“我和贺三哥侥幸脱身,连夜飞逃,什么事都指望寻着展兄再作打算。
“哪知我们逃到川边时,又现了警报,又有追骑来了,贺三哥这时人已憔悴得很,但却仍然教我独自逃走。
“他自己却反身迎了上去,我那时心已乱了,只听后面叱咤声、兵刃相击声,乱了一阵,终于不再听到。”
他目光中充满悲愤,缓缓接道:“于是我连夜不停,终于侥幸赶来这里,终于幸不辱命,将马也带来了。”
他说完了话,展梦白也已仿佛突然呆了,呆呆地坐在那里,全身都未动弹,只有两目圆睁,眼角肌肉,不住抽动。
始终默然在一旁倾听的神机大师,虽然早已变色,但直到此刻方自大声道:“这才叫江湖义气,这才是有江湖义气的男儿。”
铁骨大师亦自叹道:“一诺千金,至死不悔,但愿老衲日后能有缘见得‘崂山三雁’,也好教老衲瞻仰瞻仰他们的豪风侠心。”
黄虎黯然垂泪道:“只怕……只怕……”长叹一声,住口不语,只是“见不到了”四字,他终是不忍说出口来。
只见展梦白突然一掌击在那石几上,石几应手而碎。
展梦白仰天哽咽道:“我好恨呀好恨,贺氏三兄弟为展梦白而死,展梦白却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
黄虎牙齿咬得吱吱作响,还是忍不住流下泪来。
神机大师缓缓长身而起,在室中踱了几转,突然驻足道:“两位若想寻出仇人下落,老衲却有个主意。”
展梦白、黄虎齐地动容,脱口道:“快请大师指教。”
神机大师缓缓道:“那些蒙面人既是为了马而来,马未得到,他们想必还不会放手,是以……”
他缓缓顿住语声,展梦白忍不住问道:“是以该如何?”
神机大师叹道:“只要展相公骑此马,再入川境,展相公不用去寻他们,他们自己必定也会寻来的。”
展梦白大喜道:“该死,我怎的先前想不起这主意。”
神机大师面色凝重,接口道:“但那些蒙面人武功既高,行事更是诡异,展相公此去,务必要多邀助手。”
展梦白仰天狂笑道:“大师好意,在下感激,谅就凭展梦白双掌和这柄铁剑,也要他们以鲜血来偿还这笔血债。”
黄虎早已跃下地来,握拳道:“展兄,咱们什……什么时候走?”他胸膛起伏,语声更是激动。
展梦白大喝道:“此刻就……”突地顿住语声,瞧了黄虎一眼,长叹道:“黄兄如此情况,总该歇息半日。”
黄虎也仰天笑道:“江湖人都已知道,展梦白是铁打的胆量,俺黄虎却是铁打的身子,万万累不垮的。”
展梦白默然半晌,伸手一拍他肩头,道:“好兄弟!”短短三个字说完,目中已是热泪盈眶。
神机大师眼睛也仿佛有些酸酸的,转过目光,不再去瞧他们,只是口中道:“既是如此,贫僧去为两位备马。”
铁骨大师道:“马厩中那匹‘千里雪’近来足力颇佳,烦劳师弟你吩咐人去为展相公他们备上鞍吧!”
神机大师口中应声,人已冲了出去,他虽然身在方外,但见了这热血男儿的义气,心头不禁为之激动不已。
黄昏过后,展梦白、黄虎两人两马,已摆渡到对岸。
他口中虽未言谢,但心中却对铁骨、神机充满了感激之情,只望日后能为他们夺回镇寺之宝铜鼓玉带。
只听黄虎道:“闻道展兄家在杭州,你我可要取道杭州而行,路途其实也远不了许多的。”
展梦白只觉心头一痛,不忍再想,大声道:“不必了。”
他挥鞭远指西方,道:“你我由此直奔洛阳,再由襄阴取道入川,这才是最短的路途。”
黄虎呆呆地瞧着他端坐在马上的英姿,漫天红霞,映着他刚直英挺的身影,坚毅英俊的面容……此刻在黄虎心中,惟有三个字可说:“好男儿!”
又是黄昏。
春色阑珊的信阳道上,草已深深。
茶亭里,树阴下,行人歇脚,三五成群,遥望信阳城边,炊烟四起,华灯初上,衬着漫天残雾,望之宛如图画。
远处道上,突地传来一连串清悦的响铃声。
人们忍不住侧目望去,只见两匹神骏的健马,驰骋而来,配着鲜明的鞍辔,还有匹马上,系着双金铃。
马已令人为之夺目,马上人更是神采飞扬。
当先一匹马上,枪也似笔直地端坐一条锦衣华服,浓眉大眼,神气轩昂,腰悬长刀的威猛大汉。
他目光顾盼自雄,腰刀频击马鞍,但高大威猛的身躯端坐在马鞍上,却是丝纹不动,显见得骑术必定惊人。
第二匹马,系带响铃。
马上人飞扬的神采,却使得人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第二眼,只因自己对人家相形之下,实觉汗颜。
只见他满身黑衣,紧贴在修长英挺的身躯上,足登乌靴,腰下长剑,漆黑的剑鞘,只嵌着一粒晶莹的明珠。
这装饰骤眼望去,虽不见鲜明华丽,但全身上下,都看不出丝毫瑕疵,更能衬托着他的高华之气。
人们多未敢端详他的面貌,只见他目光太过锐利惊人,但即使匆匆一眼,却已足够令少女为他倾心。
铃声摇曳,健马驰去。
但人影却仍呆在地上,目送他夕阳下的身影。
信阳城外,有两个青衣短衫,头戴马连坡大草帽的精壮汉子,正极目眺望着来路。
见到这两匹马驰来,青衣汉子齐地面露喜色,悄悄道:“果然来了。”两人换了个眼色,齐跃上马,奔入城去。
但马上人却丝毫未觉,自管扬鞭入城。
那锦衣大汉道:“今夜可是在这里歇下么?”
黑衣少年微微一笑,道:“不错,我们一路奔驰到这里,从今后开始,遇着城镇就停,走得越慢越好。”
锦衣大汉哈哈笑道:“好主意。”
笑声突顿,眉宇间随之泛起悲愤之意,沉声道:“但愿不等咱们入川,他们就闻讯先寻了出来。”
黑衣少年长叹道:“早一日报得血仇,也好早一日心安,我在辔头上系金铃,故意招摇,也是要他们早闻信息,早些赶来。”
锦衣大汉展颜笑道:“既是故意招摇,只恨咱们带的银子不多,这条路上又少熟人,否则俺招摇起来,谁也比不上的。”
黑衣少年笑道:“黄金虎家财巨万,挥手千金,花钱的本事,江湖中只怕早已人人知道了。”
锦衣大汉哈哈一笑,道:“惭愧惭愧,俺虽会花钱,但见了展兄,却还是有些小巫见大巫呢!”
他故意顿住笑声,正色道:“花最多的银子,买最不起眼的东西,这才真是花钱的本事,别人见我衣衫华丽,又有谁猜得到展兄你这套并不华丽的衣衫,却比这华丽衣衫贵了三倍。”
两人相与大笑间,踏马上了长街。
长街上自然更是人人侧目,他两人却挥鞭谈笑,旁若无人,不问可知,这两人自是展梦白与黄虎了。
除了他俩以外,又有谁有这般飞扬的意气?
当夜两人寻了家最大的客栈,高歌纵饮,其实两人都不敢放量,只因他两人俱都知道,这一路上不知潜伏着多少危机,不知要经历多少血战,在如此情况下,他两人岂敢大醉?
夜深时,他两人所居跨院外突地现出三条人影。
这三人俱都背带长刀,俱都有矫健的身手,但却始终没有踏入院子,展梦白与黄虎自也未曾发觉。
奇怪的是,这一夜间,这三人竟始终以轻灵的身法,在院外往来窥探,既不入院,也不离开。
直到东方黎明,满城鸡啼。
展梦白一觉醒来,推开窗户,还见到院外有黑衣人影一闪,他心中微动,赶将出去,黑衣人却已不见了。
当下唤醒黄虎,两人方在计议猜测,突听院外,又有脚步之声响动,有人恭声道:“展大侠可曾起了么?”
展梦白冷笑道:“现在就来了。”
黄虎却已抢先而出,只见院中晨雾里,并肩卓立着两位长衫人,黄虎厉声道:“是谁来寻展梦白?”
那两个长衫人已抢步过来,躬身而揖,这两人虽然身穿长衫,但脚步沉稳矫健,却显然是江湖豪客。
左面一人,身材颀长,颔下微须,约摸四十左右年纪,抱拳躬身道:“信阳龙浩人,拜见展大侠。”
黄虎目光一闪,道:“兄台便是人称‘信阳钩’的龙大侠么,这一位想必定是‘潢州刀’林秋谷了。”
右面一人抱拳笑道:“在下孙九溪。”此人枯瘦短小,但目光却锐利如刀,双臂垂下,几达双膝。
黄虎道:“哦,原来是‘九现云龙’孙大侠。”
孙九溪躬身道:“不敢。”
黄虎笑道:“久闻‘信阳蟠龙钩’‘潢州卧虎刀’,焦不离孟,怎地今日却少了一个?”
“信阳钩”龙浩人笑道:“林二弟还在潢州,想必也就要赶来了,想不到展大侠竟也知道我兄弟贱名。”
黄虎哈哈笑道:“俺却不是展梦白。”
龙浩人呆了一呆,道:“展大侠在哪里?”
话犹未了,突觉眼前一亮,对面已多了个神采飞扬的黑衣少年,他不必再问,便知此人必是展梦白了。
展梦白已自抱拳微笑,道:“在下展梦白,两位有何指教?”
龙浩人躬身道:“在下昨日接得林二弟飞鸽传书,闻得展大侠侠踪已现,便特地着人在城外等候。”
黄虎道:“如此说来,咱们一入城你就知道了?”
龙浩人笑道:“在下等本应昨夜便来拜候,只怕展大侠旅途劳顿,是以勉强忍到今日才敢来拜见。”
展梦白见得黄虎的言语神态,知道这两人在江湖中必定有些侠名,于是含笑抱拳,肃客入座。
龙浩人却又向黄虎抱拳道:“兄台对此间人物,如此熟悉,在下却仍未有幸知晓兄台大名,委实惭愧得很。”
黄虎大笑道:“兄弟家里,南北侠踪来往不息,喝得痛快时,便将这些武林豪杰的英名来下酒,是以兄弟虽未见过两位,大名却早已知道了。”
龙浩人双眉微扬,抚拳笑道:“如此说来,兄台八成定是冀北‘黄金庄’的少庄主黄大侠了。”
黄虎纵声笑道:“你怎地不唤俺黄金虎?”
龙浩人亦自朗声笑道:“黄兄果然是快人,若非清晨不宜饮酒,龙某此刻便要与黄兄痛饮三杯。”
黄虎眼睛一瞪,大声道:“谁说清晨不宜饮酒,兄弟自晚上喝到天亮,天亮喝到天黑,也未曾皱过眉头。”
于是片刻间酒菜便已送来,“九现云龙”孙九溪轻语微笑,不动声色,其实却端的是海量。
展梦白忍不住再次请教他两人来意。
龙浩人笑道:“在下此来只是拜见侠踪,别无他意。”
展梦白道:“兄台太客气了。”
龙浩人停杯叹道:“若非展大侠侠义抽刀,我兄弟‘双义镖局’早已完了,在下只怕也活不到今日。”
展梦白呆了一呆,又是一宗无头公案。
只听孙九溪缓缓道:“伏牛山边,展大侠仗义解了‘双义镖局’之围,却又如神龙见首不见尾,倏然而去。”
他斟满了杯酒,长叹接道:“此等英风侠举,在下虽未眼见,听了亦觉心折,是以昨夜听得龙大哥说起,今晨便也冒昧赶来了。”
展梦白只得苦笑忖道:“昔日我初出江湖时,到处被人冤屈,仿佛什么坏事,都是展梦白做的,哪知未隔多久,情况竟完全变了,而且变得如此厉害,这难道真的是天道循环,报应不成?”他虽然有心解释,却也知道这种奇异微妙的情况,一时问万万解释不清。
但他却实在不愿听人如此恭维称赞,只得改口笑道:“龙兄威镇信阳,对此间侠踪必也熟悉得很。”
龙浩人道:“略知大概。”
展梦白微微一笑,道:“昨夜仿佛有几位绿林朋友想来照顾兄弟,只是一直未便下手,直到今晨才怏快走了。”
龙浩人举杯笑道:“这个却是展大侠误会了,昨夜展大侠院外的朋友,非但不是贼子,反是为展大侠来防贼的。”
展梦白大奇道:“此话在下又不懂了。”
龙浩人笑道:“在下镖局有几个也身受展大侠大恩的镖师,知道展大侠初来此间,生怕会有些不开眼的朋友前来打扰展大侠安眠,是以便在院外守了一夜,只是他们自惭形秽,却又不敢亲来叩谢。”
展梦白又是感动,又是惭愧,反倒说不出话来。
黄虎却掷杯笑道:“这是什么话,快将那几位朋友请来便罢,否则这酒,兄弟万万喝不下的了。”
龙浩人大喜道:“既是如此,自当唤来。”
方自令人传话间,院外突又有人朗声喊道:“展大侠还在这里么,林秋谷拜见来迟了。”
只见这林秋谷长身玉立,英姿爽朗,较之龙浩人似乎还胜三分,展梦白更不禁生出相惜之心。
少时那三位镖师亦自来了,于是谈笑纵饮,直到日上三竿,已过正午,展梦白才坚辞而去。
龙浩人等人知道展梦白必有急事,也不敢再多挽留,直送到信阳城外,方自长揖别过。
黄虎挥鞭笑道:“又是几条好汉子,只可惜不肯再送远些。”
展梦白笑道:“送到城外,还不够么?”
两人走了一程,黄虎突然皱眉道:“这倒怪了,怎地马鞍竟会突然变得硬邦邦,冷冰冰的。”
展梦白亦觉有异,仔细查看之下,赫然发现自己的马鞍竟已被换过了,而这副鞍镫赫然竟是纯金所制,只是涂了黑漆。
黄虎摇头笑道:“好个龙浩人。”
展梦白道:“如此重礼,如何收得?”
黄虎道:“这种人的脾气必定与我一样,展兄若将这马鞍还给他,只怕他连饭都吃不下。”
展梦白摇头一叹,又忍不住笑道:“如今不怕没银子使了,随意敲下块马镫,已足够你招摇的了。”
相对大笑,健马奔驰,铃声悠扬摇曳。
信阳西去,便是连绵百里的桐柏山,行人到了这里,须得自“羊靖关”穿山而过,方入鄂境。
关口里许之外,有个小镇,开着三五家茅屋野店,两人在每家店里都喝了三大杯,乘着酒兴,夜渡关山。
村酒虽浇薄,但急酒入肠,黄虎只觉飘然,兴致也颇高,指点谈笑,放马驰行在群山脚下。
这时沉重的暮色山雾,已自山腰降下,大地宛如被淡墨所染,巍峨群山,看来仿佛在似有似无间。
蹄声渐缓,铃声清悦,合着隐约松涛,更为着暮春浓雾里的锦绣关山,平添了几分奇趣,淡淡地撩人情思。
展梦白忽觉胸中突然淡淡地泛起一些熟悉的诗句。
黄虎却已放声高歌起来,高亢的歌声,穿越入云,但却像是冲不破那淡淡的乡愁,撩人的情思。
哪知展梦白突地面色微变,轻叱一声:“住口!”
黄虎愕然顿住歌声,道:“什么事?”
展梦白双眉微皱,轻声道:“你听。”
黄虎凝神而听,只听歌声余韵刚歇,浓雾山林中,却隐约传出了一阵阵女子的哀呼救命之声。
展梦白也不等他答话,便已拍马奔向山林,黄虎暗忖道:“好个义气男儿,果然是路见不平,便要拔刀相助。”
思忖之间,亦自纵马追去。
山路崎岖,渐往高处,那哀呼声渐渐微弱。
展梦白生怕蹄声惊动,翻身下马,蹑足而行,细碎的步履,杂着偶然震动的金铃,哀呼却已变为痛哭。
两人来到林边,毫不迟疑,牵马入林,但哭声却缥缥缈缈,一时间竟摸不清确实的方向。
入林渐深,黄虎突然觉得有些不对,沉声道:“展兄,这莫非是什么人布下的奸计陷阱,故意要诱我等人彀?”
展梦白轩眉道:“纵是陷阱,也要闯上一闯,看个究竟,闻声不救,岂是江湖男儿的行径。”
黄虎不禁挑起大拇指,大声称赞,却又忍不住放声大呼道:“是什么人在这里行恶,有种的出来与大爷们斗个三百回合。”
展梦白微微皱眉,却已拦不住了。
哪知他呼声方歇,那隐约的痛哭声,突然变成了阴森的诡笑,接着,四面都响起了这种阴森诡异的笑声。
展梦白心头微凛,黄虎已厉声喝道:“什么人?”
笑声缥缈,弥漫在山林群木间。
夜色浓雾,山林群木,都仿佛变成了鬼魅的影子,在望着他们,发出这阴恻恻的诡笑。
良久良久,笑声中方自传出人语,阴森而缓慢,一字字缓缓道:“放下马匹,放你们逃生出林。”
展梦白心头一震:“来了。”
黄虎却已厉声笑道:“小子,果然这就来了,出来吧,大爷等着你!”狂笑声中抛开马缰,嗖地拔出了腰边长刀。
浓雾中森森笑道:“若不放马匹,就要死无葬身之地……”
黄虎不等他话说完,己狂呼着挥刀冲出。
展梦白急地拉住了他,沉声道:“且慢!与我同去。”
他生怕黄虎有失,更不愿抛下马,一手挽着黄虎,一手拉着马缰,全身满布真力,走向语声发出的方向。
只听那阴恻恻笑声仍在遥远笑道:“来了来了,定要送死么?好,来吧……来吧……”凄厉的笑声,宛如妖魅呼魂。
展梦白、黄虎突觉脚下一软,地面仿佛突然陷落了下去,那匹马走在最后,直立长嘶一声,侥幸还站在坑边。
黄虎也急地反身退步,哪知陷阱做得十分巧妙,他两人走到中央,陷阱才陷落下去,他纵然后退,却已来不及了。
只听一声惊呼,他身形已“噗”地落入坑中。
远处有人厉声笑道:“落下去了……落下去了……”
就在这间不容发的刹那之间,展梦白提气纵身,竟生生凭空拔起,身形一弓,斜斜窜了出去。
哪知他身形方自落地,脚下又自一软,全无着力之处,这一次他真力已竭,再也无法凌空拔起了。
他只觉满耳生风,直落下去,这陷阱竟然深达四丈,下面还积水三尺,无论是谁,落下去后也休想一窜而上。
只听得黄虎犹在那边惊呼怒骂,又狂笑着道:“好小子,你们这种笨法子纵然害得了我,可害得了我展大哥么?”
展梦白不禁暗叹忖道:“这法子虽然古老笨拙,却当真令人防不胜防,又有谁想得到展梦白竟会落在陷阱之中?”
一念闪过,上面已响起脚步奔腾声,及声声马嘶。
展梦白又惊又怒,勉强镇定心神,暗暗忖道:“只要这陷阱有边,我便可沿壁贴身而上。”
当下移动身形,双手向前伸出,提气而行,要知坑内漆黑,伸手难见五指,他只有摸黑而走。
哪知他指尖方自触及土壁,心智却又不禁沉落,壁上竟涂满了胶湿的桐油,纵然身怀“壁虎游墙”之类上乘功夫,一时间也难以爬上。
而这时坑边已有人纵声笑道:“这是你自来送死,须怨不得我兄弟。来,且先尝些水煮石灰的味道!”
语声中果有一袋石灰抛将下来,石灰触水,立刻沸腾,乳白色的烟水突起,弥漫而起。
展梦白仰天长叹忖道:“想那‘炼魂潭’是何等凶险之地,都害不死我,想不到我却死在这小小陷阱之中。”
他心中当真是悲愤填膺,难以自解,仰天大呼道:“朋友们究竟是何来历,不妨说出来,也好教我……”
坑上人大笑道:“你人已要死了,还问什么来历……”
语声未了,突听一阵尖锐激厉,几乎能刺破人们耳鼓的破空之声,自坑顶呼啸飞过。
接着,便是四声惨呼,一声接着一声,回音激荡在山林晨雾间,教人听来,不由得机伶伶生出寒意。
回声消寂后,上面竟再无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