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怒吼,冰雪严寒,天地间一片灰黯。
大雪纷飞中,一匹快马,急驰而入保定城,狂奔的马蹄,在静寂的街道上踏碎一串冰雪,冰雪溅飞,一声长嘶,快马骤停,道旁是一栋庭院深沉的屋宇,黑漆的大门上,滴水的飞檐下,斜插着一面黑缎为底,当中绣着一只红狮的镖旗,猎猎迎风招展。
马上人一振风氅,刷地下马来,既不拍门,亦不呼喊,脚尖点地,风氅斜飘,便已入院中,随手一拂颔下短须上所沾的雪花,引吭呼道:“狮兄可在?”
大厅中低叱一声:“谁!”
厅门立开,一片灯光,照上雪地,一个锦衣重裘的紫面大汉,踩着灯光,大步而出,眼神一扫,大声道:“谭三哥,你怎么来了!请快进来喝两杯热酒。”惊喜之色,溢于言表。
谭啸风面带重忧,木立当地,沉声道:“狮兄可曾接到了死神帖么?”
紫面大汉身躯一震,面色立变,情不自禁地抬眼一望,穹苍阴暝,仿佛已将垂落到屋脊上。
谭啸风道:“此地虽然无月,但今日却是月圆之期,正是‘死神帖’与‘情人箭’肆虐之时,狮兄此地如无变故,我便要乘夜赶到望都城去!”
紫面大汉浓眉深皱,道:“死神帖出没之地,无人可测,谭三哥你如此奔波,还不是徒劳往返么!”
谭啸风长叹一声,道:“自从‘三湘大侠’紫平死在‘情人箭’下后,我兄弟四人,便发誓要查出这一帖一箭的来历,此举成功之望虽极渺茫,但我兄弟却不得不尽人事以听天命,好歹要为武林江湖间保存几分生机元气。”
紫面大汉黯然垂下了头,谭啸风抱拳道:“狮兄保重,我走了。”
紫面大汉道:“谭三哥且慢!”但谭啸风已擦身掠出院子。
一阵急遽的马蹄声随之响起,紫面大汉纵身掠上门前的滴水飞檐,望着那逐渐远去的人影马蹄与飞溅的冰雪,目中满是黯然神色,喃喃道:“仁义四侠,当真名下无虚。”
谭啸风马不停蹄,直奔望都,大雪方停,他策马驱入望都城外的一片枯林,此刻夜已深沉,但枯林中的一片庄院却仍是灯火辉煌,灯光远远洒满枯林中的寒枝积雪,谭啸风松了口气,面上笑容乍现,暗道:“一剑震河朔豪气仍未改,如此深夜,想必还在欢宴宾朋,大张筵席,是以灯火依旧通明。”
虽在寒风之中,他心底也不禁生出一丝暖意,飘身下马,直奔庄门,伸手一拍,庄门竟是虚掩,他心中一动,大呼道:“张兄,小弟谭啸风前来拜访!”四下回声不绝,积雪片片飞落,但这灯火通明的庄院里,却寂无回应。
谭啸风心头一寒,甩下马缰,直奔入庄,灯火照耀中,四下竟无人迹,寒风吹动窗纸,窗纸簌簌作响,谭啸风心底也起了一阵颤抖,缓步走上台阶,一掌推开厅门,大厅中灯火更是明亮,一个锦袍长髯的老人,木然端坐在大厅正中的一张紫檀木椅上,却衬得这明亮而空阔的大厅比无人还要单调寂寞。
一阵寒风吹入,吹得这锦袍老人颔下的长髯,丝丝飘拂。
谭啸风道:“张大哥,你……”目光转处,语声与目光突地一齐凝结,这锦衣老人的前胸当心之处,竟赫然并插着两枝长约五寸的短箭,一枝箭杆赤红,红得有如情人的热血,一枝箭杆漆黑,黑得有如情人的眸子,双箭并排,一齐插在心上,若是拔下一看,便可看到箭杆上刻着三个蝇头小字:
“情人箭”!
只见锦袍老人长髯虽在飘拂,但僵冷的面容上却仍凝结住他临死前所有的惊怖,刹那间谭啸风但觉一阵寒意自脚底直达心头,呆呆地木立半晌,两粒泪珠,夺眶而出,喃喃道:“张大哥,小弟来迟了……”
语声未了,突听身后传来一声阴恻恻的冷笑,道:“还赶得上!”
谭啸风大惊转身,只见一张鲜红的纸柬,飘飘飞来,恰巧飞到他面前,他伸手一抄,凝目望去,帖上一无字迹,只画着一具狰狞的骷髅。
帖是鲜红,骷髅漆黑,但骷髅的两个眼眶,却是惨碧颜色。
谭啸风全身一阵颤抖,身后却又传来一声冷笑,他霍然转身,只见一双惨碧的眼睛,正瞬也不瞬地望在他身上。
除了这双惨碧的眼睛,他似乎什么都看不到了。而就在这刹那之间,一红一黑两枝短箭已无声无息地刺入他心里,就似乎情人的多情眼波一样,教人们永远无法提防,还会敞开心扉去迎接它。
日薄崦嵫,七彩晚霞,静静地笼罩着闻名天下的青海塔尔寺。
大经堂南面,一片广阔的石坪上,人山人海,为的是来看喇嘛教中的跳神盛典。石坪周围,四面俱是金碧辉煌的殿宇,人群将院坝团团围住,殿楼之上,亦是万头攒拥,本已极为平滑洁净的青石阶上,满铺着红色毡毯,大经堂南侧的红毯上,肃然并排端坐着十个黄衣喇嘛,红黄相间,色彩夺目。
欢乐的人丛中,除了这一群道貌岸然的喇嘛高僧外,还有一个紫袍长髯的老人,亦是面容肃然,负手卓立在人丛中,宛如鸡中之鹤。
一阵简单而奇异的乐声响起,十四个手持鼓钹等乐器的黄衣喇嘛,列队而来,紫袍老人目光扫动,突听身后有人说道:“前面的可是‘仁义四侠’中的魏子云魏二哥么?”
魏子云转身望去,见一个麻冠老人已分开入丛,来到他面前。魏子云微微一笑,一把握住他的手掌,道:“麻冠兄,你怎的也在这里?”
麻冠老人捋须笑道:“小弟正欲入关,路经此地,倒是魏二哥你的侠踪怎会来到这里?却令小弟费解。”
此刻那以鹅卵大石砌成的广场之中,已有四个头戴青黄鬼面的狰狞小鬼,随着那简单的乐声,跳起笨拙的舞步。
魏子云目光一扫,笑道:“我久闻此间的喇嘛高僧,俱都身怀令人不可思议的密宗绝技,早就想来见识一番,再者……”他面上笑容突地一敛,沉声道:“我还想看看已如瘟疫一般在武林中肆虐的‘死神帖’与‘情人箭’,是否已蔓延到此间。”
麻冠老人面色立变,道:“我虽远在边疆,但也从来自中原的游侠口中,隐约听到一些有关这一帖一箭的故事,想不到魏二哥你竟也是为了此事而来,难道这一帖一箭,真有传说中那般可怖。”
此刻场中小鬼已跳毕疾回殿内,换了四个身着蓝袍,面涂黄彩的巨大金刚在回旋急舞,乐鼓之声更急,声声敲人人们心底。
惊心动魄的乐声中,魏子云沉声叹道:“小弟一生之中,从未听闻过有‘情人箭’那样神秘可怖的暗器,不到半年,武林中已有数十位成名露脸的英雄死在这‘情人箭’下,而直到此刻为止,武林间竟还没有一人知道它的来历。”
麻冠老人悚然道:“区区两枝短箭,竟有如此可怖,这当真是令人不可想像之事,难道它上面附有剧毒,难道这剧毒无人可解?即使它是世上最毒的暗器,武功登堂入室之人,也该能够闪避的呀?”
金刚已退,换上了四个兽形恶鬼,两戴牛头,两戴鹿角,乐舞更急,仿佛暴雨狂风。
魏子云叹道:“此事我又何尝不是百思不得其解,就连在武林中号称第一的毒药暗器名家,蜀中唐氏兄弟,都在三月之前,死在‘情人箭’下。但江湖中倒绝非无人可解此毒,但也只有一人而已,若非当心中箭,三个时辰之中,送到此人之处,十日之内,便可康复。只是那‘情人箭’出没无常,今日在东,明日在西,能得此人救治的,至今也不过只有三五人而已。”
麻冠老人黯然长叹一声,两人相对默然,只听那鼓乐之声由急而缓,晚霞落下,天色已暗,云隙中露出了一轮满月。
阴沉的月光下,阴沉的乐声中,四个假衣假面骷髅恶鬼,抬着一个木盘,自神殿中缓步而出,盘中是一具以面制成,准备受斩的人形偶像。
骷髅一出,这跳神斩魔之典,便已进入高潮,乐鼓之声,也变得缓慢而沉重。
魏子云与麻冠老人心中虽充满了对来日武林的忧虑,以及悲哀,但此刻仍不禁凝目望去。只见殿中又缓步行出四大金刚、十八罗汉、牛神、鹿神等一连串头戴面具的“神”,以及两个假面蒙服的老人,手携五个头戴面具的幼童。
这一串“人”的行列之后,便是一个牛首蟒袍的“降魔元帅”,顶上两只纯金牛角,闪闪生光,手持一柄雪亮钢刀,更是耀人眼目。刹那间乐声转急,神魔鬼怪,一齐回旋乱舞,四个骷髅恶鬼,手捧木盘,缓步走到那一排神色庄肃的喇嘛高僧面前,四周突地举起数十只火把。
火光一起,那四个骷髅的眼眶中,突地泛出了惨碧的光芒,乐声大振,“降魔元帅”旋转着跳到木盘之前,举手一刀,将那人形偶像劈作两半,四下欢呼之声如雷暴起。
魏子云目光扫处,全身一震——
刀光一闪,那面制偶像之中,竟赫然露出一张鲜红的拜帖!
魏子云大惊之下,狂呼一声,双臂振处,如鹰掠起,但就在这刹那之间,那一排十位黄衣喇嘛的心口上,却已都多了两枝短箭。
人群蓦地大乱,神魔鬼怪四下奔走,魏子云目光注定一个骷髅恶鬼,凌空一个转身,笔直扑了下去,厉叱道:“哪里走!”
骷髅恶鬼蓦然转身,惨碧的目光,闪电般望在他身上,魏子云大喝一声,“飞鹰搏兔”,双掌齐下,麻冠老人身形方自掠起,眼看魏子云这一招已将劈在那骷髅恶鬼身上。
哪知一声惨呼过后,凌空飞掠的魏子云身躯竟突地一阵痉挛,仰天跌了下来,麻冠老人惊呼一声,目光转处,只见红黑两枝短箭,并排插在魏子云心上。
春寒料峭,夕阳已落,小而寂静的疏勒河,蜿蜒流过南疆。
旷野苍茫,水声潺潺,两匹无鞍的健马,饮水在疏勒河边,远处暗影憧憧,遥见一城兀立,气魄雄伟,四面堆沙,几与城齐,便是瓜州古城。
漫天风沙中,无鞍健马边,两个风尘满面,目光炯炯的中年人,神色之间,俱是一片黯然,良久良久,左面一人方自缓缓叹道:“情人箭!如此凶毒可怖的暗器,居然称做‘情人箭’,此人也未免太尖刻了些。”
右面一人缓缓道:“月圆花好之时,鸳鸯两箭齐来,箭上之毒,毒性又是一阴一阳,中箭之人,十九俱是伤在心上……”
他无可奈何地怆然一笑道:“此箭称作情人,岂非十分恰当?”
左面一人长叹一声,振衣而起,苦笑道:“无论是否恰当,我却不愿伤心,胡四弟,我劝你还是随我一齐回到瓜州,歇息半日,一齐回江南的好。”
右面一人道:“朝阳兄,你尽管自回瓜州,我却要到敦煌左近去走上一趟,看看那位‘情人’的秋波,有没有送到这塞上的仙境来。”
左面一人微喟道:“你们仁义四侠,终年为他人奔波,难怪你直到今日,还是孤家寡人一个,而哥哥我却已是绿叶成荫子满枝了,昔日的雄风豪气,至今也……”
他长叹一声,仰面望天,却见阴云之中,现出一轮皎洁的明月。
月光映得疏勒河水,粼粼泛出银光,他面色却突地变成一片苍白,失声道:“今夜又是十五了,胡四弟,你……”
右面一人双眉一轩,长身而起,仰天狂笑道:“朝阳兄,你只管放心,我胡天麟孤家寡人,哪有‘情人’会照顾我?”
他大笑着配上马鞍,轻轻一掠上马,又自笑道:
“三月之后,江南再见,到那时我要让你这塞外的野人,好好尝一尝江南名厨的风味!”丝鞭一扬,刷地落下,健马长嘶一声,放蹄急奔而去。
过了瓜州,天地便是一片苍茫,这条路虽是通往敦煌的大道,但此刻亦是漫无人迹,就连一串急遽的马蹄声,也似乎划不破大地的寂静。
胡天麟放眼四顾,触目俱是黄沙,心中不觉顿生怡然之感,丝鞭扬处,策马更急,片刻之间,便已到了塞上数千里内最最有名的“一人村”“甜水井”。
数十里黄沙之中,只有这“甜水井”有水可饮,数十里无人居住,只有这“一人村”有人,水虽不甜,人也仅是孤身——一个敦煌府派作供给旅人食水,清淘水井,放哨警戒土匪的乡民——但胡天麟自漫天黄沙中见到那一幢孤零的屋影与黄昏的灯光后,心中的怆然孤寂之感,却不禁为之减去几分。
他一提缰绳,仰天长啸一声,灯光已在眼前,在这凄冷寂寞之地。这一点灯光,看来竟是那般安详而柔和。
但是他目光转处,却赫然见到在这安详而柔和的朦朦光影下,竟赫然有着十数具尸身,零乱而丑恶地倒卧在四辆空空的镖车间,一柄金黄色的镖旗,自镖车旁斜挂下来,无力地在风沙中舒卷着,似乎也在为方才所发生的凄惨恐怖之事叹息、颤抖。
胡天麟心头一寒,飞身下马,目光一扫,颤声道:“果然又是情人箭……”
灯光已不再安详而柔和,而变得有如鬼火般凄寒可怖。
胡天麟缓缓移目望去,一个精干的短衣汉子,四肢蜷曲,心上两箭,一个虬须劲装大汉,一手斜挂着镖车,身躯还未完全倒下,一柄雪亮长刀,跌在足边,心中并插两箭,胡天麟暗忖道:“西北快刀宋海萍……唉,武林中又弱一人!”
目光望将过去,在那古老的“甜水井”的旁边,一具尸身,双手捧心,紧握的双拳中各各露出三分箭杆,双足痉挛,脚边却赫然压着一方鲜红的拜帖。
胡天麟双眉微剔,一步跨过两具尸身,弯下腰去,拾起了这“死神之帖”,帖上骷髅的惨碧眼眶,使得这豪气干云的侠士也不禁心生寒意,喃喃道:“死……”
死字方自出口,地上的尸身突地双掌齐翻,一红一黑两枝短箭,就像是一双漫舞而来的情人一样,无声无息,插入了胡天麟的心。
秋色未深,杭州城外,一溪宛然,忽尔穷塞,忽而开朗,沙明水净,岸远林平,山岫含烟,清光滴露,两岸桑竹遍野,水上渔歌相闻,三五茅舍人家,七八小舟来往,点缀着这梦一般的西溪风光。
欸乃一声,树阴下穿出一条乌篷浅舟,摇船的是一个褐衣短发的茁壮汉子,船首却傲然卓立着一个锦衣佩剑的弱冠少年。
溪上清风,吹起了他浅蓝罗衫衣袂,却吹不散他眉宇间含蕴的重忧,他深沉而明亮的目光,出神地凝注着岸上的红叶,于是连红叶也禁不住他这利剑般锐利的目光,颤抖着垂下了头。
清风吹过,溪上隐约传来一阵清歌:
“水净沙明,轻烟小岫,西溪一带清光,芦花深处,中有雁儿藏,舟过风摇苇动,雁儿惊起,飞向何方?”歌声缥缈间,对面缓缓荡来一只渔舟。
摇船的汉子精神一振,引吭喊道:“杜……杜鹃,你……你又在唱……唱什么?”短短八个字,他已说得满头大汗。
渔舟上一个青衣乌发的明艳少女,银铃般娇笑一声,摇着橹娇笑道:“我在唱小结巴,去采茶……”忽然瞥见锦衣少年的两道眼神,面颊一红,垂下头去。
渔船头盘膝坐着一个蓑衣大笠,面容清癯的渔翁,手结渔网,微微一笑,道:“好没规矩的丫头,看到展公子,也不请安问好。”
青衣少女仍然低垂着头,轻轻道:“展公子您好。”秋波一抬,面颊更红如枫叶。
蓑衣渔翁哈哈一笑,道:“展公子可是又要到‘武士堂’去喝茶么?今日不是月圆日,那里的人定必不少。”
锦衣少年展颜一笑,两舟已交错而过,那渔翁犹在高声笑道:“稍等若有鲜鱼,我叫鹃儿送两尾去给公子下酒。”
水急船轻,轻舟瞬间便已摇入芦花深处,只见根根苇荻,高达数丈,小舟擦过,舟上人纵然仰首而望,犹望不到巅。
远处又飘来那青衣少女“杜鹃”的曼声清歌:
“……溪流宛转曲折,绝妙寻幽探胜,情思久回荡,便化个雁儿又何妨?”风摇雁飞,沙沙之声起于丛苇,与歌声相和,更形成一片天籁。
锦衣少年却仍面寒如水,摇船的汉子似乎想说什么,但见到他的面色只得默不作声,船橹一摇,轻舟便已荡入芦花最盛之处,浅堵皑皑,一望如雪,再深去不但见不到水,便连芦荻也看不到了,四面俱是密密的竹篱,篱中人却瘦如黄菊。
摇船的汉子忽然用力一托,冲开水面,放眼望去,只见这一片芦荻中,竟有两座小小楼台临风婀娜,经秋萧瑟。溪水之东,秋水蒹葭间的小小楼台,正是名满天下的“秋雪庵”,门前一匾横额,题着“两浙词人祠”五个擘窠大字。
溪水之西,是一座小小竹楼,楼头一匾横额,写的却是“江南武士堂”,笔力刚健,龙飞凤舞。
这“江南武士堂”,虽是酒楼,但店主人却是江南名侠“九连环”林软红,此人交游广阔,宾朋遍天下,算得上是个侠中雅客,是以能上得此楼饮酒的人,也多是武林健者。
锦衣少年系舟上岸,面上仍是一片冷淡沉重之色,竹楼中快步行出一个垂髫幼童,将他迎入楼中,只见四壁之上,琳琅满目,布置得极是清雅脱俗,楼中的酒客一见到他,大半含笑而起,他也寒暄招呼,也有几人沉声问道:“老太爷有消息么?”锦衣少年剑眉立皱,长叹着摇了摇头。
明厅后一曲朱栏竹梯,回旋而上,梯上小小一方匾额,正是林软红自题,写的是“弹剑阁”,只听一朗笑自阁上传来,一个青衫白袜,飘逸潇洒的微须文士在梯口含笑招呼:“梦白,你怎地到此刻才来?”正是此楼主人“九连环”林软红。
锦衣少年振衣登楼,楼上更是精雅,凭楼远眺,正与“秋雪庵”中的“弹指阁”遥遥相望,阁上一副对联,“应将名剑随豪客,为访侠气上此楼”,也与“弹指阁”上的名句:“应将笔砚随诗主,为访芦花上钓舟”相异其趣。四下芦花,一望无际,仿佛一片茫茫雪浪,泱泱银海。
此刻这名阁之上,亦已高朋满座,亦都持杯含笑与锦衣少年打招呼,只有远远一角处,一个凭栏而坐的老人,却未回首,面前的桌上,无酒无馔,只有清茶一壶,老菱满碟,以菱为馔,以茶作酒。
林软红将锦衣少年引到正中一副对联之下,这对联写的是:“要打架就请走路,想喝酒快上此楼。”字迹拙劣,文句粗俗,有如幼童,与此阁情调,全然格格不入,然而一笔一画间却是大开大阖,满含豪气,下面的题款更是令人触目,写的是:“武林第一侠写于大醉之后”。
锦衣少年目光一扫,沉声道:“林兄,可曾听到家父的消息?”
林软红双眉微皱,叹道:“我已时刻俱在留意,昨日‘崂山三雁’经过这里,他兄弟三人来自浙东,那里也无人见到过令尊的侠踪,但他们却在天台山下,见到‘塞上大侠’乐朝阳,和一个年纪颇轻的武当道人,行色匆匆,往南而去,似乎是直奔雁荡山的方向。”
锦衣少年目光凝注窗外,缓缓道:“乐大侠与我四叔交谊非浅,四叔惨变后,他必然会有行动。”目光一抬,接道:“那‘崂山三雁’是否便是以三柄吴钩剑成名武林的贺氏兄弟,他三人行色如此匆忙,为的又是什么?”
林软红道:“赶回家去!”
锦衣少年茫然半晌,冷冷道:“都回家了,都回家了……”
林软红叹道:“不回家又怎样,自从魏二侠殒于青海,谭三侠折于保定,胡四侠在‘甜水井’边丧身后,武林中更是人人自危,保命为先,就连‘华山七莺’每年必办的‘花朝大会’,今年都宣告流产,唉!梦白,不瞒你说,我若非要将此楼留做江南群侠的交换消息之地,我也早已收山退隐了。”
锦衣少年冷冷一笑,默不作答,眉宇之间,突地露出一种英风豪气。
林软红目光一扫,突地悄声道:“梦白,我劝你近日也要稍为收敛些的好,据目前情况看来,那‘情人箭’绝非一人所有,可怕的是,你根本无从猜测谁的怀中藏有这可怖的暗器,说不定就是你身侧之人,也说不定是……”
锦衣少年剑眉一轩,仰天狂笑道:“说不定我展梦白身上就有几双‘情人箭’……林兄,你可要小心了,快替我拿酒来。”
群楼之人,一齐悚然回顾,林软红苦笑一声,拍掌叫酒。
展梦白笑声突地一顿,目光笔直望向楼角老人的背影,沉声道:“此人是谁?”
林软红面色微变,还未答话,只听楼角的老人已冷冷道:“小孩子,你不认得我么?”
话声枯涩,有气无力,仿佛大病初愈之人,展梦白微微一怔,道:“眼疏得很!”
楼角老人放下茶盏,缓缓转头过来,只见他面容枯瘦,双目无光,颔下疏疏落落地留着几根短须,冷冷道:“小孩子说话总要放慎重些,你纵然有个好爹爹,也不必张牙舞爪地来讨人厌。”
满阁之人俱都面色大变,展梦白的面色一沉,长身而起,林软红已一拉他衣袖,惶声地道:“梦白,你何苦,快坐下来。”词色之间,竟似对这神气奄奄,貌不惊人的老人十分畏惧。
展梦白目光一扫,冷冷道:“老年人说话也该放慎重些,你纵然有几把年纪,也没有什么值得傲人之处。”
林软红连拉他几次衣袖,他都有如未觉,楼角老人阴恻恻一笑,道:“好孩子,居然敢教训起我来了,你以后就难道没有求我之处么?”说罢转过头去,端起茶盏,再也不瞧展梦白一眼。
林软红长叹一声,悄声道:“梦白,你怎地如此气盛,得罪了他老人家……”
话声未了,突听一声娇叱,道:“爹爹,是谁要教训你老人家?”
一条人影,其疾如风,刷地掠上楼来,却是一个红衣红裙,红布包头,乍眼看去,宛如一团烈火的绝色少女。
她秋波一转,便瞬也不瞬地停留在展梦白的脸上,轻叱道:“是你么?”
展梦白见她是个少女,剑眉一皱,坐了下来,林软红悄悄道:“梦白,这样才对,你何苦得罪……”
哪知他话未说完,展梦白竟又霍然站了起来,大声道:“不错,是我,难道只有你爹爹可以胡乱骂人,别人就说不得话么?”
他生性激烈,想来想去,实在忍不住气,红衣少女双眉一扬,冷笑道:“我早就知道是你了。”一面说话,一面走到展梦白身前。
满阁上人,虽然俱与展梦白相识,此刻竟然俱都袖手旁观。
林软红变色道:“秦姑娘……”
红衣少女脚步不停,林软红道:“秦老先生,这位展兄乃是武林中素有‘及时雨’之称的展化雨展大侠的令郎,今日本是小事,何苦……唉!”楼角老人竟也不闻不问,连头都不转回来。
展梦白冷笑一声,道:“我虽不喜与妇人女子一般见识,但……”
红衣少女道:“但什么?”
展梦白沉声道:“但你若再向我面前走上一步,今日我就要替你家的尊长来教训教训你。”
红衣少女冷笑道:“好好。”掠前一步,叱道:“我倒要看看——”
林软红突地大喝一声,道:“且慢!”
众人目光一齐望去,只见他一手指着墙上那副对联,目光炯炯,再不出声。
红衣少女抬眼一望,冷冷道:“要打架就请出去,哼哼,这算什么,难道区区一副对联,就可以吓得倒人么?姑娘喜欢在哪里动手,就在哪里动手?谁管得着我?”
众人面色大变,林软红忍住气道:“秦姑娘可知道这副对联是谁写的么?”
红衣少女道:“武林第一侠……哼哼,好大的口气,谁是武——”
那边不闻不问的枯瘦老人突地转过头来,变色道:“琪儿,休得无礼,既有大侠的墨宝在此,你还不快给我坐下!”
红衣少女呆了一呆,满面委屈,狠狠瞥了展梦白一眼。
林软红展颜笑道:“好了好了,今日小弟做东,请各位都喝一杯。”
红衣少女嘟着嘴走回他爹爹那里,突又一跺脚,恨恨道:“除非你不下楼……”
展梦白剑眉微耸,道:“便是此刻……”
突听远远传来一阵惊呼:“杜老先生……杜老先生……你在哪里?”
另一个声音却大呼着:“展公子……展公子……你在哪里?”
展梦白心头一震,满阁中人俱都长身而起,只见楼外那一片雪浪般的芦荻之上,如飞掠来两个劲装少年。
这两人竟是以“草上飞”的轻功,飞掠在这片芦荻上。
林软红惊道:“崂山三雁,怎地……”
话声未了,左面一人突地“噗通”一声,跌下芦荻,林软红双眉微皱,右面一人却不顾奔来,只见他真力亦已不济,势必无法掠到此楼。
心念动处,突见身旁人影一闪,展梦白、红衣少女同时掠来,红衣少女纤腕一扬,一条长达三丈的红绸,匹练般飞了出来。
展梦白双臂一震,却已飞出楼外,脚尖轻轻一点芦荻,凌空掠出数丈,只见这劲装少年双膝一软,展梦白恰巧一把抄住了他的臂膀,但此人气力已是强弩之末,竟仍然有如石块般直落下去,展梦白一惊之下,突见一条红绸飞来,不暇他顾,引臂接住,乘势一提,身形暴起,抄着那劲装少年的臂膀,凌空一个转折,有如苍鹰一般,刷地掠回楼中。
群豪看得惊心动魄,忍不住喝起彩来,红衣少女冷“哼”一声,道:“没有那份力量!还要逞能!”抖手收回红绸,束在腰上。
展梦白怔了一怔,林软红一把扶起那劲装少年,道:“君侠兄,什么事如此惊惶?”
“崂山三雁”中的三侠“银雁”贺君侠长长喘了口气,满面俱是惊惶焦急之色,道:“哪一位是展公子,哪一位是秦瘦翁老先生?”
展梦白心头一动,抢口道:“在下便是展梦白,贺大侠有何……”
他话声未了,贺君侠已一把抓住他肩头,颤声道:“展……兄,展公子,令尊……”
展梦白全身一震,惶声道:“家父怎样了?”
贺君侠以手掩面,道:“展老前辈已身受重伤,命在垂危……”
群豪一阵大乱,展梦白耳边轰然一响,厉喝道:“被谁所伤?”
贺君侠道:“情……人……箭!”
展梦白大喝一声,仰天跌下,林软红一把拦着他的肩头,却见一只纤掌,悄悄送来一杯热酒,那红衣少女秦琪道:“让他喝下去!”
贺君侠四望一眼,道:“展老前辈虽然身中‘情人箭’,但幸而便在城外,在下发现又早,距离此刻,还不到两个时辰,若能立刻寻到秦瘦翁秦老先生尚属可救,只是方才二哥去寻秦老先生,却说不在!……”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林软红已不禁松了口气,红衣少女秦琪已抢口说道:“不要紧,我爹爹在这里。”
贺君侠大喜道:“在哪里?”
林软红抬眼望去,只见那枯瘦老人秦瘦翁,负手立在栏边,目光冷冷望着展梦白,想到这老人方才所说的话,林软红不禁心头一寒。
贺君侠顺着他目光望去,一步窜了过去,道:“前辈你便是秦老先生么?”
秦瘦翁冷冷道:“不错。”
贺君侠大喜道:“快请前辈移驾到……”话方出口,秦瘦翁突地面向展梦白冷笑一声,回首走回位上,一言不发地喝起茶来。
贺君侠呆了一呆,转身望着林软红。此时展梦白已悠悠醒来。
只听林软红道:“秦老先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展老前辈一生急公好义,济人之难,不遗余力……”
秦瘦翁冷冷道:“展化雨的儿子在这里,要你代他多什么话?”
展梦白心头一寒,直到此刻他才知道这枯瘦的老人便是世上惟一能解“情人箭”之毒的神医秦瘦翁。
他茫然站了起来,林软红长叹道:“梦白,快向秦老先生赔话,方才……”
贺君侠伸手一抹额上汗珠,急遽道:“此刻已近两个时辰,救人如救火,再迟就来不及了。”
秦瘦翁冷笑一声,贺君侠突地喝道:“你是走还是不走?”
秦琪暗中叹息一声,轻轻道:“爹爹……”
秦瘦翁低叱一声:“不要多口!”
贺君侠双眉一扬,厉声道:“你再不走,就莫要怪我贺君侠无礼了!”
秦瘦翁“嘿嘿”笑道:
“你若敢在老夫身上沾上一根手指,从此那‘情人箭’之毒就无人能解了。”
贺君侠方自举步,不禁顿住,满阁中人,面面相觑,此中人人都有可能中“情人箭”,谁也不敢多口。
只听楼梯一声急响,一个银铃般的声音道:“展公子,爹爹叫我送鲜鱼来了。”
一个满身水湿的少年,当先冲了上来,身后却跟着一个青衣乌发的明眸少女,一双莹白如玉的双足上,仅仅穿了双青布鞋子。手里提着两条鲜鱼。原来“崂山三雁”中的二侠“冲雷雁”贺君杰方才落到水中,却被这渔家少女杜鹃救了起来。
杜鹃秋波一转,满面茫然,贺君杰大喊道:“老三,找着秦老先生了么?”
秦瘦翁冷冷道:“我虽有救人解毒之能,却没有救人解毒的义务……这两尾鲜鱼不错,琪儿,带回去给爹爹下酒。”
杜鹃明眸一睁,道:“这两尾鱼不卖的,是爹爹叫我……”
展梦白长叹一声,道:“秦老先生,方才是……是我错了。”垂下头去,满面通红,手掌微微颤抖,他此刻实是悲愤交集,但却无可奈何。